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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读红楼 作者:闫红-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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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了这个女子的心。
尤三姐和贾珍的关系,应该不是民女与恶霸那一类,她要是不愿意,贾珍再不堪,也不至于非要难为自个小姨子,假如真是贾珍强迫她姐妹俩,像尤三姐这般刚性的人,也必不屈服。我只能这么想像,当尤三姐还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时,她受到了贾珍父子的诱惑,少不更事加上一点好奇心以及贪玩的天性,使她上了他们的贼船,待她逐渐长大,发现被迫忏悔的只有她自己。
她有点像《白痴》里的娜斯塔霞,怀揣着一种自暴自弃的仇恨。男人很轻松地就可以将一切摆平,她却毫无预知地被推上了淫妇的角色,她可以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可她自己也在心里一遍遍地羞辱自己。第六十三回中就说道,当尤三姐听柳湘莲要退婚,知道他必然“在贾府得了消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这说明淫荡二字已经作为红字,印在尤三姐自己心上,她此前一度的“非礼不动、非礼不言”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到第六十九回,托梦给尤二姐时,更有一番真切的自省,说道:姐姐,你终是个痴人,自古“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还。你虽改过自新,然已将人父子至于(上鹿下匕)聚之乱,天怎容你安生。可见,尤三姐的问题不在于被谁侮辱损害,而在于,她这样一个刚强自重的人,却得承受这样一种道德缺失。
所以她恨那些给她造成道德缺失的人,不是已让我至于不伦境地了吗?那好,大家索性扯下那层遮羞布,当贾琏和贾珍试图将尴尬场景化解的时候,她索性无耻老辣地将一切挑破。可以想像,那两个道貌岸然的男人的窘迫,本以为是偎红倚翠的艳福,却被她反客为主,直截了当地弄出穷形尽相。那情形就像一群男子打着艺术的幌子看艳舞表演,台上的女郎却自己扒了个精光,还坦然地、讽刺地看着下面的人,你们要的不就是这个吗?我知道!那些穿着衣服的人该怎样,才不至于无地自容?
就是这样,不肯独自赎罪的尤三姐要把男人们也拉下水,当贾珍们不知所措,“反倒不好轻薄”的时候,她就在精神上占了上风,她欣赏着他们的表情,获得了奇妙的优越感,米卢说,态度决定一切,当她感觉到“不是男人嫖了她,倒是她嫖了男人”时,她就从那罪恶中暂时突围,暂时获得救赎。
这样一种报复到底是饮鸩止渴,男性权力太强大,她将自己完全牺牲也不过令他们片刻尴尬,最后损害的还是她自己,她于是尝试另一种清洗自己的方式:和一个清洁的男人恋爱,假装没有过去,只有将来。她选定的人是柳湘莲,这个俊朗浪子的显著特点是洁身自好,薛蟠妄图将他当成娈童调戏,遭到一场暴打。他有着最为显著的清洁的精神,现在成了能濯她的水,渡她的桥,她希望成为他安静贞洁的妻,以这个身份洗清所有的过往。
可惜这念想终究是她的一厢情愿,怎能指望那个对一切一无所知的人,有着天然的宽容与慈悲?在蜚短流长的世界里,他只能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他还没有成为佛,他不能够包容然后化解。
当他前来讨还聘礼,其实是堵住了尤三姐所有的出路,一如许美静的歌词“我以为你给了我一线希望,伸出手却是冰冷铁窗”,当她四处奔突只能遭遇无望,这个烈性女子,只能以完全的毁灭成全自己。所以她的死决绝干脆,不给自己、也不再给世人留一丝余地。
尤三姐的故事其实是一个非常女性的故事,有点像我们身边一些前卫的女人,她们惊世骇俗的行为背后其实有着曲曲折折的思考路径,我们只是看到道路尽头的离经叛道,看不到她们和自己挣扎较劲的苦痛。
我并不是说木子美像尤三姐,恰恰相反,尤三姐是沉重的而木子美是轻松的,尤三姐是桎梏的而木子美是放达的,随手写下那个男人的名字是她和这世界开的一个小玩笑,倘若不是这样,他也许只把她算做他搞过的女人中的一个,在朋友戏谑的追问中,带着一种优越的微笑拒不招认,或者是愉快地缅怀。当《遗情书》公布,一切都不一样了,原来不是他嫖了女人,是女人嫖了他,男人的自尊心该受到怎样的打击?如果木子美没有公布他的姓名,这个男人大概也当她是个大脑缺根弦的轻浮女人,现在,他被记者追得狼狈,他再也不能将她轻视。
为什么不能公布呢?为什么只能由他们制订游戏规则?木子美的所作所为就像一个玩笑,她用玩笑作为突破口,解剖男人,也解剖这个世界,这就是木子美高于尤三姐之处,她不再把自己看成需要赎罪的淫妇,那是男人制定的罪名,现在,她将那指证颠覆了,她自己给予自己一个身份。
所以,尤三姐还会心心念念地指望终生有靠,以死雪耻,而木子美面对“你估计自己的婚姻是什么样子”的问题,轻松回答:“各自鬼混吧。”
我没有看过木子美的文字,也不想看,我欣赏的仅仅是她这样一种态度,以很具有娱乐性的方式,解构着这世界的一些规矩。当然,她会付出代价,比如父母会被人指指点点,比如终究会被人遗忘,那又怎么样呢?如鲁迅先生所说,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更盼望地火从地底下生起,将我与这世界一切烧掉。
我也希望地火从地底下生起,当然不是每个女人都与六十五个男人上床,而是,她们不必在性问题上总显得那么被动、卑下与屈辱,即使她们必须赎罪,也要有男人,与她们在通往地狱的路上同行。
(三十一)在丧失中飞翔
《红楼梦》的第三十六回《识分定情悟梨香院》是非常重要的一回,在我看来,它简直就是贾宝玉感情的分水岭,使他的感情从“与生俱来的一段痴病”变成了有过生命体验与深刻思考的选择。至此,贾宝玉、林黛玉和薛宝钗的关系也有了很大的改观,从小儿女的怄气斗嘴一下子上升到生命的相互欣赏与依恋。
《红楼梦》里有那么多出色的女子,不少都和贾宝玉毫无感情纠葛,但是她们都是贾宝玉喜欢的女子,牵动了贾宝玉对生活的柔情,可见这并非是一部以爱情为主题的书。我觉得《红楼梦》真正想表述的是对于生命的感慨,对于生命之美之虚幻的感慨。
贾宝玉一生下来就有着强烈的悲剧意识,在温香软玉的包裹中,他又依恋又彷徨,因依恋而更彷徨,因彷徨而更依恋,他知道生命的本质是必然消逝。知道这世上种种最后都必然成空,所以当命运使你身陷幸福,其实就是将你陷入没顶,在它釜底抽薪之际,要怎样的灵魂才能承受?一开始宝玉的人生理想是在女孩子里混,混一天算一天,女孩子是最美好的事物,有着最纯洁的特性,甄宝玉挨打的时候,他总是“姐姐妹妹”的乱喊,他觉着这名字便抵得过痛。他以此化解皮肉之苦,贾宝玉则以此抵御人生的大悲伤,只要能和姐姐妹妹们在一起,他就能忘记时光的流逝,死亡的逼近,他的梦想是让死亡成为一个不速之客,拜访他的那一瞬,他依然身处于女子们的温柔馥郁之中,他还发狠说,那一刻之后就让他彻底消失吧,化成飞灰——飞灰还不好,还有形有迹、有知有识,不如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也就散了。
对于生命的大孤独,贾宝玉是生而知之,他第一个对策是靠女孩子的好来忘却,他希望所有的好女子都能团结在自己身边。有一回他看袭人的表妹好,就想怎么也得把她弄到园子里才好,被袭人一通抢白之后,虽然绝了向外发展的念头,在园子内部,却依然是“看每一朵花开,看每一个女孩”,四处讨好,样样操心,不但落下“无事忙”的名声,还让颦儿也生气,宝儿也多心,还害得金钏跳井,自身被笞,他的第一策略就此山穷水尽。
一份生命怎么可能承载这么多的爱,不管我们怎么为贾宝玉辩护,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策略里仍有几份富家公子的任性,不懂得生命与生命是相互成全的,付出与收获是相辅相成的,一对一时才能够倾注全力,得到一个最饱满的结果。
贾宝玉的“博爱”精神是佛家所说的“所指”,非得血淋淋地砍掉了,才能得到“能指”,对于他来说,命运如一个过于严厉的老师,在给了他一个教训之后,才会告诉他真理。在贾宝玉犯下一系列错误之后,他终于遇到了一个感情范本,只是重要的事件多半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当贾宝玉因与金钏逗趣反落得没趣的那个下午,当他隔着花荫看见那个单薄的女子苦苦画“蔷”时,他并不知道这一刻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谜底在数日后揭晓,这中间贾宝玉已经首先被他老爹饱揍一顿,只是政老爹的皮鞭似乎并没对这个不孝之子发生什么作用,像贾宝玉这样的天才,能给他启悟的总是那些最天然纯粹的事物。
然而挨了一顿打之后贾宝玉的心情怎么着也不会好,百无聊赖中就想去听一出《牡丹亭》还就想听龄官的,可是就有不买账的,龄官不但声称“嗓子哑了”,不肯唱,还站起来躲避,贾宝玉从来没被人这样厌弃过,他突然发现并不是每个女孩都愿意拿感情来葬自己,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他又难堪又诧异,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两段迷惑是一个谜底,而这个谜底是如此动人,这个无依无靠的女孩爱上了贾府里的公子,爱得深沉绝望,他不在身边的时候,他的名字就是她唯一的钥匙,一笔一画写出来就是豁然开启,她从这里走进他心中,可是同样是寄人篱下的他能给她什么天长地久的承诺?她是一个戏子,是爱情使她勇敢,别扭着,使着小性子,可那都是爱而不能得的焦躁与不安,因为她想用眼泪葬的那个人不能给她这个资格,这样强烈的感情,怎能不使贾宝玉相形见绌?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这一辈子,不能指望所有的人都陪着你,更不能指望所有的人都用眼泪葬你,只能够期待一个生命来与你的生命对照,“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只要有一双眼睛看到过你的灵魂、你的人生,即便终有一天灰飞烟灭,你的这一生也就真实地存在过了。
这双眼睛属于林黛玉,鲁迅说《红楼梦》,华林之中,遍布悲凉之气,呼吸感知于其间者,惟有宝玉一人。在我看来,却不尽如此,可以这么说,林黛玉和贾宝玉的爱情不是缘定三生,不是木石前盟,这些不过是作者的修辞,他们的感情是建立在对于生命之美的共同感知与不舍上的,他们不关心尘世的经济学问,仕途前程,他们永远直接地逼向生命的本真,去为所有美好的生命扼腕可惜。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当这些句子一字不落地吹进林黛玉耳中时,她心醉神痴,眼中落泪,她的灵魂不期然与贾宝玉的灵魂到了一处,而等到她随口念出那首《葬花吟》,感慨生命的奢华与残忍时,竟能让贾宝玉意乱情迷,恸倒在山坡上,他们这一刻的相通,不只是一对恋人的相通,而是两个有着共同的生命哲学的人的相通,这其实是宝黛爱情的真正主旋律。
《红楼梦》写到这里,已经到了高潮,但是两个人还只是发现了问题,却没有共同解决问题的办法,就算心神相通又如何?他们一下子陷入了巨大的茫然之中,他们总是说错话,做错事,他们必须等待命运给他们一个解决问题的契机。
于是故事就走到了梨香院,当贾宝玉终于明白“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知道一个人只有一份眼泪时,他的生命哲学走到了第二步,他认定了林黛玉。这个问题解决之后,大观园里一片祥和之气,林黛玉似乎也与他心有灵犀,也不跟他怄气了,也不吃薛宝钗的醋了,甚至还“金兰契互剖金兰语”,和薛宝钗情同手足不说,连薛宝琴也视做亲姊妹,哭哭啼啼恩恩怨怨全没有了,他们剩下的是赏雪吟梅,联诗作对,是群芳夜宴,兴尽而欢,知人生苦短而及时行乐,虽然其中也有抄检大观园这样的不和谐音,但是都不是他们主观上造成的,他们无暇旁顾,一心享受着美好人生。
只是,这样的享受与了悟中隐藏着巨大的不真实,他们没有经历过真实的痛苦,困惑与了悟皆建立在优越的生活上,而这何尝不是一种假象?林黛玉说“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霜刀剑严相逼”,那是她过于敏感,事实上,贾府上下,谁敢拿她怎么着呢?就是王熙凤也得让她三分。所以老有人觉得林黛玉和贾宝玉无病呻吟,虽说一个天才总能比别人感受到更多,可是假如我们设想一下,如果贾宝玉和林黛玉拥有更为真实的生活,他们的人生哲学决不是这样,一宗容易变更的哲学肯定不是成熟的哲学,于是《红楼梦》继续朝下发展。
我们看不到曹雪芹的后四十回,而高鹗的后四十回又是如此可笑,他一点也不希望贾宝玉成为一个具有悲剧色彩的诗人哲学家,他像贾宝玉的爸爸那样给他包办了一个最美好的前程。先是中举,再成高僧,还不忘留个遗腹子来续烟火,可谓想得周到。可是我们要这样一个贾宝玉又有什么意思呢?他优越得让我们摸不着头脑。
真正的贾宝玉到哪里去了呢?曹雪芹究竟有没有写出后四十回呢?谁也不知道。但是撇开这个难以确信的存在,我们一样可以找到贾宝玉,他在第一回里就已经出现,他说他现在已经一无所有。对于贾宝玉来说,生命是个不断被剥夺的过程,首先告诉他不可以成为一个任性的孩子,索要不属于你的一份,接着又把他以为属于他的一份也拿走,真正给了他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当他穷困潦倒、痛失至亲、瓦灶绳床、举家食粥,真实的苦楚和虚幻的孤独交缠在一起,这时他又依靠什么来排遣?所有心灵的武器都被缴了械,只能去依靠心灵的力度,用《霸王别姬》里那个老头的话说,就是得“自个成全自个”,也就是说,自个赋予人生一种意义,回顾时便毫无惶惑之感。
我想,这就是曹雪芹写作的原因,当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已成春梦了无痕,当挚爱也成心事终虚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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