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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魁劫[梁凤仪]-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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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毫不考虑地说:“对,但愿此生此世也如此。”
  有敬生在心头,百毒不侵。
  回到睡房去后,循例睡不好,半夜里还辗转反侧。
  我并不打算深究原因,睡不着就睡不着吧!
  我蓦地起床,走到那通往贺智房间的门前,伸手推门。
  门竟是上了锁的。
  贺智已经回来熟睡了吗?
  一切已成过去了吧!
  我被起睡袍,走出睡房,转至回廊,站立在那儿,俯望着那个设在地下的人工小园圃。仍有人在独奏钢琴。
  竟在此刻,琴音婉转,沿着那棵刻意种在园圃内的参天巨木,直传送到楼上知音的人耳朵里,遥远而别致,清晰得醉人。
  我伏在那走廊栏杆上,良久,不忍离去。
  才回转头来,差不多跟一个人打个照面。
  他分明自贺智的房间走出来,在这个时份。
  “贺伯母,还未休息?”潘光中微微一愕之后,跟我打招呼。
  我还能怎么样?
  原来今夜不是结束,才是一个开始。
  所有过去的事,总带一点悔意。
  历史不可能无悔。
  我和贺智在机场跟潘家父子握别。
  潘浩元说:“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大概过两三个星期的样子,香港的那间经纪行就可以开业了。”
  我点点头。
  没有刻意地迥避潘光中的眼光。他也落落大方地吻在我的脸上,说再见。
  行的是西礼,潘浩元说,他儿子在美国受大学教育,果然。
  贺智在跟潘光中挥手之后,有一点点的落漠。她没有刻意的遮掩,故而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走进航空公司的头等贵宾厅里,贺智让我坐下来,她去为我泡了杯咖啡。
  “你需要提提神了,整夜的没有好睡!”贺智竟这样对我说。
  我愕然。
  “多谢你为我担心。”她说得实在诚恳。
  一下子,我无辞以对。
  喝掉了那杯咖啡,提起精神,我才说了压在心头的一句话:“你知道光中……”
  “知道。”
  “他告诉你的。”
  “是。”
  “这几天。”
  “不,我们来泰国之前。”
  “哦!”我茫然。
  “是心甘情愿的自投罗网,光中无罪。”
  又一个一式一样的版本。
  男人只要有女人爱上,一定着数。
  女人被男人爱着呢?只有教她更加吃苦。
  这是条什么道理了?
  必是千古以来,最深奥的道理。
  “以后怎么样呢?”我问。
  “没有认真想过。”
  “值得吗?”
  “三姨,你是过来人,你说呢?”
  我说不出意见来。
  心内太多感情与理智,混混噩噩地堆塞纠缠在一起,我需要整理,才能讲得出个头绪来。
  贵宾厅的门被推开了,走进来的一男一女,男的还怀抱着一个小女孩,二人的态度无可否认是亲呢的,好一个不折不扣的幸福家庭模样。
  我一看在眼内,手足冰冷,可幸还来得及立刻坐到贺智身边去,好能背向着门口,避过了可能发生的尴尬。
  贺智看见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有点莫名其妙,于是回转身来,看那男女一眼。赶快学足我的反应,管自低下头喝咖啡去。
  “天!”贺智脸色煞白。
  我当然明白她如今的压力与心态。
  如果有一日,她与潘光中给人撞个正着,情景怕就是此时模样。
  而被我们懂个正着的人,贺智尤其不能寄以同情,付以支持。否则,她如何对得起亲姐姐了。
  是不幸中之不幸,当我们站起来上飞机去时,上官怀文跟那女人和小孩,都没有同行。
  贵宾候机室内有飞往不同目的地的乘室。
  航机上,我们一致的沉默。
  大多突如其来的冲击,使人承受得迷迷糊糊,一时间麻木了。
  回到了家,我们才间接地知道贺家二姑爷上官怀文到英国去公干两星期,贺敏当然的没有同行。
  贺杰于几天后在长途电话里给我报道近况时,我忍不住问他:“二姐夫有来看你吗?”
  “有。我们一起吃饭,还聊了一个晚上。他下星期下才回港。”
  “杰,你二姐夫是单独跟你吃晚饭吗?”
  对方默然。
  这其实已经等于予我答案。
  “妈,这跟你有关系吗?”
  “没有。”我明白儿子的意思。
  “那就好。你好好保重,照顾自己。”
  “我会。”
  “妈!”贺杰又叫我。
  “什么事?”
  “二姐夫待我很好,他是个好人。我意思是他有他的种种难处,只是男人不便言宣了。”
  挂断了线。我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连贺杰,这么个还未成长的孩子,都站到那些男人的一边去。
  盘古初开,还只有一个亚当和一个夏娃呢!
  怎么搅到今日,老是非闹出个一男拖几女来不可了。
  女人要革命?
  真是天大的笑话。
  单是看得透这重关系,同性之间不去为异性而自相残杀,斗个你死我活,才有男女平等的机会。
  贺杰说的话,也真令人感慨。
  男人的苦衷,在心里头,没有宣诸于口。就显得额外高贵,份外的值得原宥了吗?
  只为女人的苦,张扬开来了,得以发泄了,就要扣除同情分数吗?
  男人是好男人,他的移情别恋,就变得情有可原。
  女人要是好女人的话,是不是她在感情上抒发的自由度,就可以被接纳下来?不能细想下去,否则,更加气死人。
  聂淑君对我的态度,并不因共同目标的消失,而有所改进。
  我跟贺智稍稍走得近了,令她更起了些微的不安。此外,一定是多年来惯性与我为敌,一下子很难改变观点与情绪。
  每逢我到大宅那边去给她打招呼,比以前更多一点闲气好受。
  很明显地,从前敬生在我身边,不看僧面看佛面,聂淑君有过态之处,敬生也没有好颜色给她看。
  如今,我是赤条条的站在太太阳下,没有人给我遮挡保护,冷箭从四方八面飞来的话,总有回避不了,而使我皮破血流的。
  这阵子,聂淑君的心情尤其不佳。
  贺勇闹了件可大可小的笑话。叫聂淑君和贺家人也真真啼笑皆非。
  就是那位魏佩情小姐,怕是跟贺勇摊牌不成功,拿这贺勇没办法。一下子老羞成怒,无法下得了台,无从向各方亲友影迷交代她何以当不成贺家的四少奶奶,于是她放了流言,说贺勇要跟她结婚,跟老父力争,声明宁愿脱离父子关系,也要娶得美人归。于是贺敬生一怒之下,心脏病复发逝世。
  这么一来,贺勇与魏佩倩于心有愧,他们的一段情也就只好暂时冷却下来了。好害厉的一招金蝉脱壳,如此交代,当然不掉她魏大小姐的面子。
  最低限度补偿了高攀不成豪门富户的难堪。
  就为此,贺敬生的虽然离去世,就无端端的加上一层冤屈的色彩。带着这个被不孝儿孙激死的恶名而逝,更教生者无奈。
  事实当然并不如此。
  谁会想到世界现实得连死人也要被利用来作宣传,以保护自己。
  聂淑君在儿子面前才嘀咕几句,贺勇就走个没影儿,根本不理她。
  于是一口乌气又吐到我身边来。
  那天把我叫过去跟她和来娘家小坐的贺敏喝下午茶。就有意无意的说:“小三,那个魏佩倩是你要贺勇请到敬生的寿宴来的是吧!”
  “那儿的话呢?我那晚才是第一次跟她碰头。”
  “不是说,你帮着敬生核对公司电脑部交来的嘉宾名单吗?负责增添与删减?”
  “是有这回事,宾客的姓名其实都是贺家各人交到电脑部去,我并没有对他们的提名作过什么改动,甚而建议!”
  “我看你那天晚上是招呼得太热情了,不然,也不会让她有机可乘,留下了这么的一个笑话。”
  “是四官吩咐,我才给她招呼的。”我真的有气在心头,不便发作而已。
  “啊,是这样子的?那我想歪了,我以为物以类聚,欢场人说着欢场话,额外亲切,因而对你的胃口了。”
  “大少奶奶叫我过来,就为要问这件事。”我站了起来,准备离去。
  这动静分明是一种抗议。
  聂淑君要视为对她的不敬,也真叫没法子的事了。
  “怎么,今时不同往日,遗产到了手了,连态度和语气都硬朗起来!敬生尸骨都未寒呢!”
  我叫嚷:“你这是什么意思?”
  贺敏冷冷地说:“三姨,你调低声浪好不好!当年爸爸并没有因你的原故而遗弃了妈,她在贺家自有一定的权威与地位,你需要尊重。”
  我当场的哑掉了。
  我的儿子呢?我唯一的依傍也只不过是贺杰,他如今不在我身边,于是我就给人家欺负了。
  泪水立即泪泪而下。
  站在一旁的敬瑜姑奶奶看着有人为她们撑腰,怕不会再发生前次丢脸的事了,便更趾高气扬地乘胜追击!
  “细嫂,别怪我也来说你了,大嫂才闲闲的说两句话,就开罪了你了,也请多多包涵。用得着先扬恶声,后洒热泪,教人看见,似是我们屈了你呢。大嫂如果要指责你,老早就怪你好无端端为生哥做大寿,让他像享尽寿缘福份似,果然虽然逝世。她难道不是未亡人,只你一个才是呢,有埋怨过你半句话没有?”
  我是忍无可忍的跑回家去,倒在床上哭了整整一个钟头。
  群姐一直陪着我,浇了条湿毛巾,让我擦把脸,喝一杯热茶,稍稍平平气。
  “三姑娘,我跟在你身边二十多年了,杰官也是我一手带大的,我这番话是真搁在心里头太久,是必要说了才畅快!”
  群姐干脆坐到我身边来说:“三姑娘,时代不同了。你太过份地将自己收藏在贺家,如果你肯到外头走一圈,你就知道自己跟社会有多脱节。”
  群姐重重的叹一口气:“过去的那时代应随大少爷而去呢。“记得从前,你在大同酒家做事的那年头,人还是硬挺的、开朗的、朝气勃勃的,那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英气,无非是你接触到活生生的社会与人群,培养得来。“这些年,大少把你当金丝雀般养,锦衣玉食之余,你见到的至大困难,也只不过是另一个同样的渐被社会淘汰的小圈子中人的嘴脸,你应付着她们,以一种落伍的方式应付着她们。就算能熬得过去,又有什么意义呢?“三姑娘,你还年轻很年轻,是走出去见见世面的时候了。大少爷并不需要你在此陪葬!”
  我惊骇得泪水都刹那间在眼眶内凝住,继而干枯掉。
  怎么一个女佣,还比我看得深切,讲得透撤?
  是正如她所说的,她到底有份与外头世界有所接触的工作,纵使是粗下的工作,也令她的头脑开放,留意到世界的新转变,接受到群众的新思想。
  她毫不留情地将我这许许多多年的自以为是,赖以为生的一套做人处事法则推翻了。
  就只是一个奉待着我的女佣而已。
  我在惘然不知所措之余,求证于贺智。
  她再次证实阿群的说话。
  “没想到群姐有这番体会。如她能多读书的话,真会是一个成功的职业女性。三姨,你是应该走出社会来,好好的接受另一方面的历练。”
  “我已经四十。”
  “闻名香江的几个大财阀,他们发迹时都在半百之年。”
  “女流之辈而已。”
  “难怪你甘于作妾。”
  这句话如在平日听,我会觉得自卑,更有可能以为对方有意凌辱。
  然,说在贺智口里,我没有这份顾虑。
  她没有交代跟潘光中的关系,我也不便多问。然,我相信她不是个甘于作妾的人,最低限度不是我作了二十多年的这种“妾”吧。
  “三小姐,我学识浅薄。”
  “也不见得。你平日不是跟在爸爸身边,对好些财经知识耳濡目染?我注意到,你还是个爱念书籍杂志的人。吸收学识的途径,也不外如是吧!”
  “毫无经验,不知从何着手。”
  “永远不开始,经验不会从天而降。”
  “从那儿开始。”
  “贺氏。要不然,顺昌隆。”
  “我怕。”
  “你怕大哥?”贺智也不无顾虑,于是说:“从小做到大,也是一理通百理明。这几夫潘光中要到本城来。他们潘氏的经纪行叫富华的要开业了,你就在那儿学起岂不是好。”
  潘浩元正正也是这样子跟我提过。
  我沉吟不语。
  仍有相当的迟疑与忧虑。
  要一个演定了一种角色的人忽然之间转换戏份,是很胆战心惊的挑战。
  我不认为我可以立即答允。
  贺智既提起潘光中,我倒是可以毫不顾忌地表示我的关怀。
  “光中他对你还好吗?”
  一提及儿女私情,再强的女人都会变色。贺智的表情由肯定、刚耿而变作迷惘、婉转。
  轻轻地,她只说了一个字:“好。”
  我点点头。
  好到什么程度呢?会不会好到肯切切实实陪伴贺智一辈子?好到肯抛弃妻弃子了?
  我突然的想,其实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真正的好,应该是有足够资格爱她时才好向她表示。
  是不是对男人要求太过了?
  男人,尤其不是圣人!
  贺智有一点点歉疚的模样,又加了几句话,以报答我的关怀:“这阵子,因为生意关系,他和他父亲要轮流着来香港,我们见面的时间是比较多了,也方便得多。他的妻儿仍留泰国,不会来。”
  “这不是解决办法。”
  我冲口而出,已追悔不来。
  “目前的进度也只有如此。”
  “光中是个好男人吧?”我想起了贺杰的说话,说到头来,为一个好男人稍作牺牲与委屈,总值得为一个坏男人,是吧?
  上官怀文不错是个好人。
  “最低限度,光中适合我。三姨,”贺智望住我的眼神流露出凄然的无奈:“这年头,要找个除了不能离婚,而其他各方面都跟自己配上的男人,实实在在的太难了。”
  唉,真是惆怅。
  自那次跟聂淑君起了冲突之后,我跟她,尤其是贺敏见面的次数锐减了。
  每逢初一、十五,还是要回大宅去敬礼祖先,也留下来吃顿饭,这倒是无可避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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