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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光潜谈读书-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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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乖讹,只能取悦浮浅的理智,乍听可惊喜,玩之无余味。豁达者的诙谐
之中有严肃,往往极沉痛之致,使人卒然见到,不知是笑好还是哭好,例如
古诗: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轲长苦辛!
看来虽似作随俗浮沉的计算而其实是愤世嫉俗之谈。表面虽似诙谐而骨子里
却极沉痛。陶潜《责子》诗末二句:
天运苟如此,且进怀中物!
和《挽歌辞》末二句:
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都应该作如是观。滑稽者的诙谐往往表现于打油诗和其它的文学游戏,例如
《论语》(杂志名)嘲笑苛捐杂税的话:
自足未闻粪有税,如今只剩屁无捐。
和王壬秋嘲笑时事的对联:
男女平权,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阴阳合历,你过你的年,我过我的年。
乍看来都会使你发笑,使你高兴一阵,但是决不能打动你的情感,决不能使
你感发兴起。
诗最不易谐。如果没有至性深情,谐最易流于轻薄。古诗《焦仲卿妻》
叙夫妻别离时的誓约说:
君当作磬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磬石无转移。
后来焦仲卿听到兰英被迫改嫁的消息,便引用这个比喻来讽刺她:
府君谓新妇,贺君得高迁!磬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
这种诙谐已近于轻薄,因为生离死别不是深于情者所能用讽刺的时候;但是
它没有落入轻薄,因为它骨子里是沉痛语。同是谐趣,或为诗的极境,或简
直不成诗,分别就在隐与显。“隐”为谐趣之中寓有沉痛严肃,“显”者一
语道破,了无余味,“打油诗”多属于此类。
陶潜和杜甫都是诗人中达到谐趣的胜境者。陶深于杜,他的谐趣都起于
沉痛后的豁达。杜诗的谐趣有三种境界,一种为《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和《示
从孙济》所代表的境界,豁达近于陶而沉痛不及。一种为《北征》(“平生
所娇儿”段)和《羌村》所代表的境界,是欣慰时的诙谐。一种为《饮中八
仙歌》所代表的境界,颇类似滑稽者的诙谐。唐人除杜甫以外,韩愈也颇以
谐趣著闻。但是他的谐趣中滑稽者的成分居多。滑稽者的诙谐常见于文字的
游戏。韩愈做诗好用拗字险韵怪句,和他作《送穷文》、《进学解》、《毛
颖传》一样,多少要以文字为游戏,多少要在文字上逞才气。例如他的《赠
刘师复》:
羡君齿牙牢且洁,大肉硬饼如刀截。我今呀豁落者多,所存十余皆兀臲。匙抄烂饭
稳送之,合口软嚼如牛呞。妻儿恐我生怅望,盘中不订栗与梨。
宋人的谐趣大半学韩愈和《饮中八仙歌》所代表的杜甫。他们缺乏至性
深情,所以沉痛的诙谐最少见,而常见的诙谐大半是文字的游戏。苏轼是宋
人最好的代表。他做诗好和韵,做词好用回文体,仍是带有韩愈用拗字险韵
的癖性。他的赞美黄州猪肉的诗也可以和韩愈的“大肉硬饼如刀截”先后媲
美。我们姑且选一首比较著名的诗来看看宋人的谐趣:
东坡先生无一饯,十年家火烧凡铅。黄金可成河可塞,只有霜须无由玄。龙邱居士
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柱丈落手心茫然。
——苏轼《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诗》首八句
这首诗的神貌都极似《饮中八仙歌》,其中谐趣出于滑稽者多,它没有落到
打油诗的轻薄,全赖有几分豁达的风味来补救。它在诗中究非上乘,比较“何
不策高足”、《责子》、《挽歌辞》以及《北征》诸诗就不免缺乏严肃沉痛
之致了。
注:此文发表后,曾于《文学与生命》中见吴君一文对鄙见略有指责,
我仔细衡量过,觉得他的话不甚中肯,所以没有答复他。读者最好取吴君文
与拙文细看一遍,自己去下判断。拙著《文艺心理学》论“移情作用”章亦
可参考。
选自《我与文学及其他》1943 年10 月开明书店版
读李义山的《锦瑟》
诗的佳妙往往在意象所引起的联想,例如李义山的《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全诗精采在五六两句,但这两句与上下文的联络似不甚明显,尤其是第
六句像是表现一种和暖愉快的景象,与悼亡的主旨似不合。向来注者不明白
晚唐诗人以意象触动视听的技巧,往往强为之说,闹得一塌糊涂。他们说:
“玉生烟已葬也,犹言埋香瘗玉也,”“沧海蓝田言埋韫而不得自见,”“五
六赋华年也,”“珠泪玉烟以自喻其文采。”(见朱鹤龄《李义山诗笺注》,
萃文堂三色批本。)这些说法与上下文都讲不通。其实这首诗五六两句的功
用和三四两句相同,都是表现对于死亡消逝之后,渺茫恍忽,不堪追索的情
境所起的悲哀。情感的本来面目只可亲领身受而不可直接地描写,如须传达
给别人知道,须用具体的间接的意象来比拟。例如秦少游要传出他心里一点
凄清迟暮的感觉,不直说而用“杜鹃声里斜阳暮”的景致来描绘。李义山的
《锦瑟》也是如此。庄生蝴蝶,固属迷梦;望帝杜鹃,亦仅传言。珠未常有
泪,玉更不能生烟。但沧海月明,珠光或似泪影;蓝田日暖,玉霞或似轻烟。
此种情景可以想象揣摩,断不可拘泥地求诸事实。它们都如死者消逝之后,
一切都很渺茫恍忽,不堪追索;如勉强追索,亦只“不见长安见尘雾”,仍
是迷离隐约,令人生哀而已。四句诗的佳妙不仅在唤起渺茫恍忽不堪追索的
意象,尤在同时能以这些意象暗示悲哀,“望帝春心”和“月明珠泪”两句
尤其显然。五六句胜似三四两句,因为三四两句实言情感,犹着迹象,五六
两句把想象活动区域推得更远,更渺茫,更精微。一首诗的意象好比图画的
颜色阴影浓淡配合在一起,烘托一种有情致的风景出来。李义山和许多晚唐
诗人的作品在技巧上很类似西方的象征主义,都是选择几个很精妙的意象出
来,以唤起读者多方面的联想。这种联想有时切题,也有时不切题。就切题
的方面说,“沧海月明”二句表现消逝渺茫的悲哀,如上所述。但是我们平
时读这二句诗,常忽略过这切题的一方面,珠泪玉烟两种意象本身已很美妙,
我们的注意力大半专注在这美妙意象的本身。从这个实例看,诗的意象有两
重功用,一是象征一种情感,一是以本身的美妙去愉悦耳目。这第二种功用
虽是不切题的,却自有存在的价值。《诗经》中的“兴”大半都是用这种有
两重功用的意象。例如“何彼秾矣,唐棣之华。曷不肃雍,王姬之车”;“燕
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
伊人,在水一方”。诸诗起首二句都有一方面是切题的,一方面是不切题的。
原载《现代青年》第2 卷第4 期,1936 年2 月,据《朱光潜全集》卷8
谈书评
谈到究竟,文艺方面最重要的东西还是作品。一个人在文艺方面最重要
的修养不是记得一些干枯的史实和空洞的理论,而是对于好作品能热烈的爱
好,对于低劣作品能彻底地厌恶。能够教学生们懂得什么才是一首好诗或是
一篇好小说,能够使他们培养成对于文学的兴趣和热情,那才是一位好的文
学教师;能够使一般读者懂得什么才是一首好诗或是一篇好小说,能够使他
们培养成对于文学的兴趣和热情,那才是一位好的批评家。真正的批评对象
永远是作品,真正的好的批评家永远是书评家,真正的批评的成就永远是对
于作品的兴趣和热情的养成。
书评家的职务是很卑恭的。他好比游览名胜风景的向导,引游人注意到
一些有趣的林园泉石寨堡。不过这种比拟究竟有些不恰当。一个旅行向导对
于他所指点的风景不一定是他自己发现出来的,尤其不一定自己感觉到它们
有趣。他可以读一部旅行指南,记好一套刻板的解释,遇到有钱的顾主就把
话匣子打开,把放过几千次的唱片再放一遍。书评家的职务却没有这么简单。
他没有理由向旁人说话,除非他所指点的是他自己的发现而且是他自己的爱
或憎的对象。书评艺术不发达即由于此。在事实上,一个人如果不以书评为
职业,就很难有工夫去天天写书评;而书评却不如旅行向导可以成为一种职
业,书评所需要的公平,自由,新鲜,超脱诸美德都是与职业不相容的。
常见的书评不外两种,一种是宣传,一种是反宣传。所谓“宣传”者有
书店稿费或私人交谊做背景,作品本身价值是第二层事,头一层要推广它的
销路,在这种书籍的生存战争中,它不能不有人替它“吹”一下。所谓“反
宣传”者有仇恨妒忌种种心理做背景,甲与乙如不同派,凡甲有所作,乙必
须闭着眼睛乱骂一顿,以为不把对方打倒,自己就不易抬头“称霸”。书评
失去它的信用,就因为有这两种不肖之徒如劣马害群。书评变成贩夫叫卖或
是泼妇闹街,这不但是书评末运,也是文艺的末运。
书是读不尽的,自然也评不尽。一个批评家应该是一个探险家,为着发
见肥沃的新陆,不惜备尝艰辛险阻,穿过一些荒原沙漠冰海;为着发见好书,
他不能不读数量超过好书千百倍的坏书。每个人都应该读些坏书,不然,他
不能真正地懂得好书的好处。不过在每个时代,每个国家里坏书都“俯拾即
是”,用不着一个专门家去把它指点出来。与其浪耗精力去攻击一千部坏书,
不如多介绍一部好书。没有看见过小山的人固然不知道大山的伟大;但是你
如果引人看过喜马拉雅山,他决不会再相信泰山是天下最高峰。好书有被埋
没的可能,而坏书却无永远存在之理,把好书指点出来,读者自然能见出坏
书的坏。
攻击唾骂在批评上固然有它的破坏的功用,它究竟是容易流于意气之
争,酿成创作与批评中不应有的仇恨,给读者一场空热闹,而且一个作品的
最有意义的批评往往不是一篇说是说非的论文,而是题材相仿佛的另一个作
品。如果你不满意一部书或是一篇文章,且别费气力去唾骂它,自己去写一
部比它较好的作品出来,至少,指点出一部比它较好的作品出来!一部书在
没有比它再好的书出来以前,尽管是不圆满,仍旧有它的功用,有它的生存
权。
批评的态度要公平,这是老生常谈,不过也容易引起误解。一个人只能
在他的学识修养范围之内说公平话。对于甲是公平话,对于乙往往是偏见。
孔夫子只见过泰山,便说“登泰山而小天下”,不能算是不公平,至少是就
他的学识范围而言。凡是有意义的话都应该是诚实的话,凡是诚实话都是站
在说话者自己特殊立场扪心自问所说的话。人人都说荷马或莎士比亚伟大而
我们扪心自问,并不能见出他们的伟大。我跟人说他们伟大么?这是一般人
所谓“公平”。我说我并不觉得他们伟大么?这是我个人学识修养范围之内
的“公平”,而一般人所谓“偏见”。批评家所要的“公平”究竟是哪一种
呢?“司法式”批评家说是前一种,印象派批评家说是后一种。前一派人永
远是朝“稳路”走,可是也永远是自封在旧窠臼里,很难发见打破传统的新
作品。后一派人永远是流露“偏见”,可是也永远是说良心话,永远能宽容
别人和我自己异趣。这两条路都任人随便走,而我觉得最有趣的是第二条路,
虽然我知道它不是一条“稳路”。
法朗士说得好:“每个人都摆脱不开他自己,这是我们最大的厄运”。
这种厄运是不可免的,所以一般人所嚷的“客观的标准”,“普遍的价值”
等等终不免是欺人之谈。你提笔来写一篇书评时,你的唯一的理由是你对于
那部书有你的特殊的见解。这种见解只要是由你心坎里流露出来的,只要是
诚实,虽然是偏,甚至于是离奇,对于作者与读者总是新鲜有趣的。书评是
一种艺术,像一切其它艺术一样,它的作者不但有权力,而且有义务,把自
己摆进里面去;它应该是主观的;这就是说,它应该有独到见解。叶公超先
生在本刊所发表的《论书评》一文里仿佛说过,书评是读者与作者的见解和
趣味的较量。这是一句有见地的话。见解和趣味有不同,才有较量的可能,
而这种较量才有意义,有价值。
天赋不同,修养不同,文艺的趣味也因而不同。心理学家所研究的“个
别的差异”是创作家批评家和读者所应该同样地认清而牢记的。文艺界有许
多无谓的论战和顽固的成见都起于根本不了解人性中有所谓“个别的差异”。
我自己这样感觉,旁人如果不是这样感觉,那就是他们荒谬,活该打倒!这
是许多固执成见者的逻辑。如果要建立书评艺术,这种逻辑必须放弃。
欣赏一首诗就是再造一首诗;欣赏一部书,如果那部书有文艺的价值,
也应该是在心里再造一部书。一篇好的书评也理应是这种“再造”的结果。
我特别着重这一点,因为它有关于书评的接受。无论是作者或是读者,对于
一篇有价值的书评都只能当作一篇诚实的主观的印象记看待,容许它有个
性,有特见,甚至于有偏见。一个书评家如果想把自己的话当作“权威”去
压服别人,去范围别人的趣味;一个读者如果把一篇书评当作“权威”恭顺
地任它范围自己的趣味;或是一个创作家如果希望别人对于自己的著作的见
解一定和自己的意见相同;那末,他们都是一丘之貉,都应该冠上一个公同
的形容词——愚蠢!
如果莎士比亚再活在世间,如果他肯费工夫把所有讨论、解释和批评他
的作品文章仔细读一遍,他一定会惊讶失笑,发见许多读者比他自己聪明,
能在他的作品中发见许多他自己所梦想不到的哲学,艺术技巧的意识以及许
多美点和丑点。但是他也一定会觉得这些文章有趣,一律地加以大度宽容。
懂得这个道理,我们就应该明了:刘西渭先生有权力用他的特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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