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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光潜谈读书-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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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得这个道理,我们就应该明了:刘西渭先生有权力用他的特殊的看法去看
《鱼目集》,刘西渭先生没有了解他的心事;而我们一般读者哩,尽管各人
都自信能了解《鱼目集》,爱好它或是嫌恶它,但是终于是第二个以至于第
几个的刘西渭先生,彼此各不相谋。世界有这许多分歧差异,所以它无限,
所以它有趣;每篇书评和每部文艺作品一样,都是这“无限”的某一片面的
摄影。
原载天津《大公报?文艺》“书评特刊”第190 期,1936 年8 月2 日,据《朱光潜
全集》卷8
“舍不得分手”
我只读过《日出》而没有看到它上演,依我想,它演起来一定比读起来
更生动。经得演的戏不一定经得读,经得读的戏也不一定经得演。曹禺先生
对于空气的渲染,剧境的制造,性格的描绘以及对话的衡量都很拿手,这些
都是上演成功的要素,假如演员合乎理想,《日出》定是一个痛快淋漓的作
品。不过读剧者有余暇揣摩斟酌,他的冷静的头脑不易被一顷刻间的生动情
境所卷进去,就不免瞻前顾后,较量到剧情与性格的起伏生展,以及作者对
于人生的深一层的观照种种问题。一较量到这些问题,曹禺先生的艺术似乎
离老练成熟还有些距离。这里我只说个人读《日出》后所感到的一些欠缺。
在布局方面,《日出》有三条线索:第一是主角陈白露抛弃方达生而沦
落到城市淫奢恶毒生活的旋涡里,终于因负债失望而自杀;第二是一位乡下
姑娘“小东西”因反抗卖身于土豪金八而求庇于陈白露,终于被地痞黑三架
去,卖到一个三等妓院里,后来因不堪凌虐而自杀;第三是陈白露所依靠的
财神大丰银行经理潘月亭因投机买债券失败而打好了自杀的计算。其余一切
剧情都是这三个线索的附带的穿插。这三个线索之中,第二个关于“小东西”
的一段故事和主要动作实在没有必然的关联,它是一部可以完全独立的戏。
它在《日出》里最大的功用只在帮助方达生——也许和陈白露——多了解一
层城市生活的罪恶。但是曹禺先生并没有把这节外枝叶和本干打成一片,它
在《日出》里只能使人起骈拇枝指之感。如果把有关这段故事的部分——第
一幕后部以及第三幕全部——完全割去,全剧不但没有损失,而且布局更较
紧凑。第三幕毛病很多,它的四方八面的烘染比较宜于电影而不易表演于剧
台,并且就很怀疑曹禺先生对于他所写的北方三等妓院有正确深刻的认识。
曹禺先生对于第三幕不肯割爱的苦衷,我们也不难想象到。割去第三幕,
全剧就要变成一篇独幕剧,他在附注里虽然声明“第三四幕发生的时间是在
第一二幕一星期后”,其实割去第三幕之后,把附带的穿插略加更动——如
银行小书记黄省三失业而毒杀全家人之类——《日出》是很容易改成独幕剧
的。剧景始终是“在××旅馆的一间华丽的休息室内”,重要的剧情也并没
有改场换面的必要。曹禺先生便把一篇独幕剧的材料做成一篇多幕剧,于是
插进本非必要的第三幕来改换一下场面,又把第四幕的时间不必要地移后一
星期。这虽是一种救济,可是也暴露出这部戏的基本的弱点。《日出》的主
要阵容根本没有生展,陈白露失望自杀的阵容从第一幕就布好,——作者不
是常提起那瓶安眠药?《日出》的性格根本没有生展,陈白露始终是一位堕
落的摩登少女,方达生也始终是一位老实呆板令人起喜剧之感的书呆子。《日
出》所用的全是横断面的描写法,一切都在同时间之内摆在眼前,各部分都
很生动痛快,而全局却不免平直板滞。
最后,我读完《日出》,想到作剧的一个根本问题,就是作者对于人生
世相应该持什样的态度,他应该很冷静很酷毒地把人生世相的本来面目揭给
人看呢?还是送一点“打鼓骂曹”式的义气,在人生世相中显出一点报应昭
彰的道理来,自己心里痛快一场,叫观众看着也痛快一场呢?对于这两种写
法我不敢武断地说哪一种最好,我自己是一个很冷静的人,比较欢喜第一种,
而不欢喜在严重的戏剧中尝甜蜜。在《日出》中我不断地尝到义愤发泄后的
甜蜜。“小东西”不肯受金八的蹂躏,下劲打他一耳光,我——一个普通的
观众——看得痛快;她不受阿根的欺侮,又下劲打他一耳光,那是我亲眼看
见的,更觉得痛快。不过冷静下来一想,这样勇敢的举动和憨痴懦弱的“小
东西”的性格似不完全相称,我很疑心金八和阿根所受的那几个巴掌,是曹
禺先生以作者的资格站出来打的。李石清裁去了黄省三,逼得他失业,毒杀
全家,图谋自杀。潘月亭听到债券大涨的消息,不怕李石清漏掉他的底细,
当面臭骂他一顿。但是不转瞬间电话机一响,债券大落了。李石清马上就回
敬潘月亭一顿臭骂,继着就是疯狂的黄省三出场揶揄李石清。古话说得好,
“善恶报应,就在眼前”。我——一个普通的观众一看到这里,觉得痛快,
觉得要金圣叹来下一句眉批:“读此当浮一大白!”但是这究竟是小说,实
际上在这个悲惨世界里,有冤不得伸,有仇不得报,哑口吃黄连,苦在心里,
是比较更平常的事。陈白露堕落失望,自杀;“小东西”不堪妓院的虐待,
自杀;潘月亭投机失败,自杀;黄省三失业没有方法养家活口自杀。人反正
不过是一条命,到了绝路便能够自杀毕竟也还是一件痛快事,但是这究竟也
还是小说,是电影。实际上在这个悲惨世界里这条命究竟不是可以这样轻易
摆布得去,有许多陈白露在很厌倦地挨他们的罪孽的生命,有许多“小东西”
很忠于职守地卖她们的皮肉,有许多潘月亭翻了一个筋头又成了好汉,大家
行尸走肉似地在悲剧生活中翻来复去,而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演悲剧。这就
是我们时代的最大的悲剧。在第三幕附注中曹禺先生告诉我们他不肯因为“叫
‘太太小姐们’看着舒服些”而救“小东西”的命,他能说几句话,我相信
他多少能够接收我这一点拙见。可是在实际上,“叫‘太太小姐们’看着舒
服些”,对于作剧家是一个很大的引诱,而曹禺先生也恐怕在无意之中受了
这种引诱的迷惑。
《日出》的布景与命题显然有一种象征的意义。我们看完《日出》,不
能不问:黑暗去了,光明来了,以后的事情究竟怎样呢?方达生在最后一幕
收场所给我们的希望是:“我们要一齐做点事,跟金八拼一拼。”这不能不
使我们觉得这是一种“倒降顶点”(anti…climax)。偌大的来势就落到这么
一个收场么?杀了金八,就能把这个黑暗世界改成光明的么?我们觉得,方
达生那么一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书呆子实在不能担当《日出》以后的重大责
任。他的性格应该写得比较聪明活泼些,比较伟大些。他对于阿根所鄙弃的
提夯杵唱夯歌的劳动阶级,应该不仅只有一种书生的同情,应该还有一种有
组织有计划的关联。曹禺先生所暗示的一线光明始终是在后台,始终是一种
陪衬。我们不能使它更较密切地和主要动作打成一片,甚至于特别留一幕戏
的地位给它么?
以上都是对于贤者求全责备的话。让这一面之辞发表出去,对于《日出》
实在不很公平。《日出》有许多好处,如果我有时间和篇幅,我可以做一篇
比这篇较长的文章来写我对于它的赞赏。不过我想“捧场”的话,对于曹禺
先生这样一个有希望的聪明作家是不必需的。以他那一管伶俐生动的笔,我
们有理由盼待更完善的作品出来。我真有些舍不得放下笔,他所描写的那一
群活灵活现的坏蛋——张乔治,阿根,潘月亭,李石清,尤其是那个顾八奶
奶和他的“面首”胡四——真叫人舍不得分手!
原载天津《大公报?文艺》第276 期,1937 年1 月1 日,据《朱光潜全集》(8)
《望舒诗稿》①
一个“伴着孤岑的少年人”“用他二十四岁的整个的心”,在“晚云散
锦残日流金”的时候,“彳亍在微茫的山径”,看他自己的“瘦长的影子飘
在地上”,“像山间古树的寂寞的幽灵”。那时寒风中正有雀声,他向那“同
情的雀儿”央求:“唱啊,唱破我芬芳的梦境”!他抬头望见白云,心里像
有什么像白云一样地沉郁,“而且要对它说话也是徒然的,正如人徒然向白
云说话一样”。到“幽夜偷偷地从天末来”时,他对“已死美人”似的残月
唱“流浪人的夜歌”,祝他自己“与残月同沉”。他是一个“最古怪的”夜
行者,“戴着黑色的毡帽,迈着夜一样静的步子”。他“走遍了嚣嚷的酒场,
不想回去,好像在寻找什么”。他低声向“飘来一丝媚眼”说,“不是你”,
“然后踉跄地又走向他处”。回到家时,他抱着陶制的烟斗,静听他的记忆
“老讲着同样的故事”,或是看他的梦“开出娇妍的花”,“金色的贝吐出
桃色的珠”;或是坐在“憧憬之雾的青色的灯”下“展开秘藏的风俗画”。
这种幸福的夜不是没有它的灾星。他会整夜地作“飞机上的阅兵式”,看“每
个爱娇的影子”“列成桃色的队伍”,寻不着“什么地方去喘一口气”。
像一般少年,他最留恋的是春与爱。“春天已在斑鸠的羽上逡巡着了”,
他“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又寂寥的雨巷”,“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
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他问路上的姑娘要“那朵簪在发上的小小的青色的
花”,或是和她唱和“残叶之歌”,或是款步过那棵苍翠的松树,“它曾经
遮过你的羞涩和我的胆怯”,或是邀她坐江边的游椅说:“啮着沙岸的永远
的波浪,总会从你投出着的素足撼动你抿紧的嘴唇的”。但是他也经过爱的
一切矛盾,虽是“一个可怜的单恋者”,当一个少女开始爱他的时候,他“先
就要栗然地惶恐”,他告诉愿“追随他到世界的尽头”的人说:“你在戏谑
吧!你去追平原的天风吧”!
他是“一个怀乡病者”,他常“渴望着回返到那个如此青的天”。“小
病的人嘴里感到莴苣的脆嫩,于是遂有了家乡小园的神往”。但是他有时自
慰:“因为海上有青色的蔷薇,游子要萦系他冷落的家园吗?还有比蔷薇更
清丽的旅伴呢”。因为他有怀乡病,对同病者特别同情。百合子向他微笑着,
“这忧郁的微笑使他也坠入怀乡病里”。
这“辽远的国土的怀念者”原来是“青春和衰老的集合体”。他感觉最
深刻的是中年人的悲哀。他“只愿在春天里活几朝”,而他“心头的春花已
不更开”。他“知道秋所带来的东西的重量”。从前在他耳边低声软语着“在
最适当的地方放你的嘴唇”的,他已经记不清是樱子还是谁了。他自觉得是
在唱“过时”的歌曲:
老实说,我是一个年轻的老人了:
对于秋草秋风是太年轻了,
而对于春月春花却又太老。
这是《望舒诗稿》里所表现的戴望舒先生和他所领会的世界。这个世界
是单纯的,甚至于可以说是平常的,狭小的,但是因为是作者的亲切的经验,
却仍很清新爽目。作者是站在剃刀锋口上的,毫厘的倾侧便会使他倒在俗滥
的一边去。有好些新诗人是这样地倒下来的,戴望舒先生却能在这微妙的难
① 《望舒诗稿》上海杂志公司1937 年1 月初版。——编者。
关上保持住极不易保持的平衡。他在少年人的平常情调与平常境界之中嘘咈
出一股清新空气。他不夸张,不越过他的感官境界而探求玄理;他也不掩饰,
不让骄矜压住他的“维特式”的感伤。他赤裸裸地表现出他自己——一个知
道欢娱也知道忧郁的,向新路前进而肩上仍背有过去的时代担负的少年人。
他表现出他的美点和他的弱点,他的活泼天真和他的彷徨憧憬。他的诗在华
贵之中仍保持一种可爱的质朴自然的风味。像云雀的歌唱,他的声音是触兴
即发,不假着意安排的。
戴望舒先生最擅长的是抒情诗,像一切抒情诗的作者,他的世界中心常
是他自己。他的《诗稿》中除掉一两首可能例外,如《妾命薄》之类,似全
是他自己的生活片段集锦。在感觉方面他偏重视觉,虽然他论诗主张“诗不
是某一官感的享乐”;在情感方面他集中于“桃色的队伍”,虽然他有一位
留“断指”做纪念的朋友;在想象方面他欢喜搬弄记忆和驰骋幻想,他在“古
神祠前”看他的蛛脚似的思量:
从苍翠槐树叶上,
它轻轻地跃到
饱和了古愁的钟声的水上。
他在烟卷上笔杆上酒瓶上证实记忆的存在。一般诗人以至于普通人所眷恋的
许多其他方面的人生世相似乎和戴望舒先生都漠不相关。读过《望舒诗稿》
以后,我们不禁要问:戴望舒先生的诗的前途,或者推广说整个的新诗的前
途,有无生展的可能呢?假如可能,它大概是打哪一个方向呢?新诗的视野
似乎还太窄狭,诗人们的感觉似乎还太偏,甚至于还没有脱离旧时代诗人的
感觉事物的方式。推广视野,向多方面作感觉的探险,或许是新诗生展的唯
一路径。归根究竟,做诗还是从生活入手。
戴望舒先生所以超过现在一般诗人的我想第一就是他的缺陷——他的单
纯,其次就是他的文字的优美。诗人的理论往往不符他的实行。读完《望舒
诗稿》之后看到附录的《诗论零札》,我们不免要惊讶。他的开章明义就是,
一、诗不能借重音乐,它应该丢去了音乐的成分。
二、诗不能借重绘画的长处。
他的许多新形式的尝试(如《十四行》、《雨巷》、《记忆》、《烦忧》
之类)和许多可爱的描写句不都是这两个原则的反证么?
戴望舒先生对于文字的驾驭是非常驯熟自然,但是过量的富裕流于轻滑
以至于散文化,也在所不免。《我的记忆》除头二段以外大半近于prosaic,
《林下小语》中的:
你到山上觅珊瑚吧,
你到海底觅花枝吧;
之类诗句虽然有它的可爱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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