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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洞天 作者:(清)笔炼阁-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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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说间,小厮捧出酒肴,排列桌上。老安人叫声客官请便,自进去了。长孙陈此时又饥又渴,斟酒便饮。胜哥却只坐在旁边吞声饮泣。长孙陈拍着他的背道:“我儿,你休苦坏了身子,还勉强吃些东西!”胜哥只是掩泪低头,杯箸也不动。
  长孙陈不觉心酸,连自己晚饭也吃不下了,便起身把被褥安放在堂侧榻上,讨些汤水净了手脚,又讨些草料喂了马,携着胜哥同睡。胜哥哪里睡得着,一夜眼泪不干。长孙陈只因连日困乏,沉沉睡去。次早醒来,看胜哥时,浑身发热,只叫心疼。正是:孝子思亲肠百结,哀哉一夜席难贴。
  古人啮指尚心疼,何况中途见惨烈。
  长孙陈见儿子患病,不能行动,惊慌无措。甘母闻知,叫老妪出来说道:“客官,令郎有病,且宽心住此,将息好了去,不必着忙。”长孙陈感激称谢。又坐在榻前,抚摩着胜哥,带哭地说道:“你母亲只为要留你这点骨血,故自拚一命。我心如割,你今若有些长短,连我也不能活了!”口中说着,眼中泪如雨下,却早感动了里面一个人。
  你道是谁?就是甘母的女儿。此女小字秀娥,年方二八,甚有姿色,亦颇知书。因算命的说他,婚姻在远不在近,当为贵人之妻;故凡村中富户来求婚,甘母都不允,立意要她嫁个读书人,秀娥亦雅重文墨,昨夜听说借宿的是个秀士,偶从屏后偷觑,却也是天缘合凑,一见了长孙陈相貌轩昂,又闻他新断弦,心里竟有几分看中了他。今早又来窃窥,正听得他对胜哥说的话,因想他伉俪之情如此真笃,料非薄幸者,便一发有意了。只不好对母亲说,乃私白老妪,微露其意。老妪即以此意告知主母,又撺掇道:“这正合着算命的言语了。那客官是远来的,又是秀士,必然发达。小姐有心要嫁他,真是天缘前定。”甘母本是极爱秀娥,百依百顺的,听了这话,便道:“难得她中意,我只恐她不肯为人继室;她若肯时,依她便了。
  但我只一女,必须入赘,不知那人可肯入赘在此。”正待使老妪去问他,恰好老苍头从县中纳粮回来,见了长孙陈,便问:“此位何人?”老妪对他说知备细。苍头对长孙陈道:“昨李节度有宪脾行到各州县,捱查奸细。过往客商,要路引查验。
  客官若有路引,方好相留,如无路引,不但人家住不得,连客店也去不得!”长孙陈道:“我出门时,只道路上太平,不曾讨得路引,怎么处?”苍头道:“宪牌上原说在路客商,若未取原籍路引者,许赴所在官司禀明查给。客官可就在敝县讨了路引罢。”长孙陈道:“说得是 !”口虽答应,心愈忧疑。正是:欲求续命线,先少护身符。
  当晚胜哥病势稍宽,长孙陈私语他道:“我正望你病好了,速速登程,哪知又要起路引来,教我何处去讨?”胜哥道:“爹爹何不捏个鬼名,到县中去讨。”长孙陈道:“这里西乡与我那武安县接壤,县中耳目众多,倘识破我是失机的官员,不是耍处!”父子切切私语,不防老苍头在壁后听得了,次早入内,说与甘母知道。甘母吃了一惊,看着女儿道:“那人来历如此,怎生发付他?”秀娥沉吟半晌道:“他若有了路引,或去或住,都不妨了。只是他要在我县中讨路引却难,我们要讨个路引与他倒不难。”甘母道:“如何不难?”秀娥道:“堂兄甘泉现做本县押衙,知县最信任他,他又极肯听母亲言语的。今只在他身上要讨个路引,有何难处!”甘母道:“我倒忘了,便叫苍头速往县中请侄儿甘泉来!”一面亲自到堂前,对长孙陈说道:“官人休要相瞒,我昨夜听得你自说是失机官员。你果是何人?实对我说,我倒有个商量。”长孙陈惊愕了一回,料瞒不过,只得细诉实情。
  甘母将适间和女儿商量的话说了,长孙陈感谢不荆至午后,甘泉骑马同苍头到庄。下马登堂,未及与长孙陈相见,甘母即请甘泉入内,把上项话细说一遍,并述欲招他为婿之意。甘泉一一应诺,随即出见长孙陈,叙礼而坐。说道:“尊官的来踪去迹,适间家叔母已对卑人说知。若要路引,是极易的事。但家叔母还有句说话。”长孙陈道:“有何见教?”
  甘泉便把甘母欲将女儿秀娥结为婚姻之意,从容言及。长孙陈道:“极承错爱,但念亡妻惨死,不忍再娶!”甘泉道:“尊官年方壮盛,岂有不续弦之理?家叔母无嗣,欲赘一佳婿,以娱晚景。若不弃嫌,可入赘在此。纵是令郎有恙,不能行路,阆州之行且待令郎病愈,再作商议何如?”长孙陈暗想:“我本不忍续弦,奈我的踪迹已被他们知觉,那甘泉又是个衙门员役,若不从他,恐反弄出事来!”又想:“我在难中,蒙甘母相留,不嫌我负罪之人,反欲结为姻眷,此恩亦不可忘!”又想:“欲讨路引,须央浼甘泉。必从其所请,他方肯替我出力!”
  踌躇再四,乃对甘泉道:“承雅意,何敢过辞!但入赘之说未便,一者亡妻惨死,未及收殓,待小可到了阆州,遣人来收殓了亡妻骸骨,然后续弦,心中始安;二者负罪在身,急欲往见家岳,商议脱罪复官之计,若入赘在此,恐误前程大事。今既蒙不弃,只留小儿在此养病,等小可阆州见过岳父,然后来纳聘成婚罢!”甘泉听说,即以此言入告甘母。甘母应允,只要先以一物为聘。长孙陈身边并无他物,只有头上一只金簪,拔下来权为聘礼。甘泉以小银香盒一枚回敬。正是:已于绝处逢生路,又向凶中缔新姻。
  婚议既定,长孙陈急欲讨路引。甘泉道:“这不难,妹丈可写一个禀揭来,待我持去代禀县尊,即日可得。”长孙陈便写下一个禀揭,只说要往云台山进香的,捏个姓名叫做孙无咎,取前程无咎之意。甘泉把禀揭袖了,作别而去。却说胜哥卧在榻上,听得父亲已与甘家结婚,十分伤感。到晚间,重复心疼,发热起来。长孙陈好生忧闷,欲待把自己不得不结婚的苦情告诉他,又恐被人听得,不敢细说。至次日,甘泉果然讨得路引来了。长孙陈虽然有了路引,却见胜哥的病体沉重,放心不下,只得倒住着替他延医服药。又过了好几日,方渐渐痊可。长孙陈才放宽了心,打点起身。甘母治酒饯行,又送了些路费。长孙陈请甘母出来,下了四拜,说道:“小儿在此,望岳母看顾!”
  甘母道:“如今是一家骨肉了,不劳叮嘱。”长孙陈又吩咐胜哥道:“你安心在此调养病体,切莫忧煎。我一至阆州,即遣人来接你。”胜哥牵衣啼哭,长孙陈挥泪出门,上马而去。甘泉也来送了一程,作别自回。长孙陈虽缔新姻,心中只痛念亡妻,于路口占《忆秦娥》词一首云:风波里,舍车徒步身无主。身无主,拚将艳质,轻埋井底。
  留卿不住看卿死,临终犹记伤心语。伤心语,嘱予珍重,把儿看觑。长孙陈在路晓行夜宿,但遇客店,看了路引并无阻滞。一日,正在一个客店里买饭吃,只见有个公差打扮的人,也入来买饭。店主人问他是哪里来的,那人向胸前取出一个官封来,说道:“我是阆州刺史衙门,差往李节度军前投递公文的。”
  长孙陈听了,暗喜道:“莫非我丈人知我失机,要替我挽回,故下书与李节度么?”便问那人道:“阆州辛老爷,有何事要投文与李节度?”那人道:“如今辛老爷不在阆州了。这公文不是辛老爷的,也不知为着什事?”长孙陈惊问道:“辛老爷哪里去了?”那人道:“辛老爷才到任,却因朝中有人荐他,钦召入京去了。如今是本州佐贰官掌印哩!”长孙陈听说,惊呆了半晌。想道:“这却怎处?”岳父已入京,我去阆州做什?
  逃罪之人,又不敢往京中去,况与路引上不对。欲仍回甘家,又没有阆州打回的路引。”此时真个进退两难。正是:羝羊不退又不遂,触在藩篱怎得休!
  当晚只得且在客店中歇宿,伏枕寻思,无计可施。正睡不着,只听得隔壁呻吟之声,一夜不绝。次早起来,问店主人道:“隔房歇的是何人?”店主人道:“是一位赴任官员。因路遇贼兵,家人及接官衙役都被杀,只逃得他一人,借我店里住下,指望要到附近州县去讨了夫马,起送赴任。哪知又生起病来,睡倒在此。”长孙陈听说也是个被难官员,正与自己差不多的人,不觉恻然,便叫店主人引到他房里去看。只见那人仰卧在床,见长孙陈入来,睁眼一看,叫道:“阿呀!你是子虞兄,缘何到此?”长孙陈倒吃一惊,定眼细看,果然是认得的,只因他病得形容消瘦,故一见时认不出,那人却认得长孙陈仔细。
  你道那人是谁?原来是长孙陈一个同乡的好友,姓孙,名去疾,字善存,年纪小长孙陈三岁,才名不相上下。近因西川节度使严武闻其才,荐之于朝,授夔州司户,领恁赴任。他本家贫未娶,别无眷属携带,只有几个家僮并接官衙役相随。不想中途遇贼,尽被杀死。他幸逃脱,又复患病羁留客店。当下见了长孙陈,问道:“闻兄在武安县。”长孙陈不等他说完,忙摇手道:“禁声!”孙去疾便住了口。长孙陈遣开了店主人,方把自己的事告诉他。
  孙去疾也自诉其事,因说道:“如今小弟有一计在此。”
  长孙陈问何计?孙去疾道:“兄既没处投奔,弟又抱病难行。
  今文恁现在,兄可顶了贱名,竟往夔州赴任。严节度但闻弟名,未经识面,接官衙役又都被杀。料无人知觉!”长孙陈道:“多蒙厚意,但此乃兄的功名,小弟如何占得!况尊恙自当痊可。兄虽欲为朋友地,何以自为地!”孙去疾道:“贱恙沉重,此间不是养病处。倘若死了,客店岂停棺之所。不若弟倒顶了孙无咎的鬼名,只说是孙去疾之弟。兄去上任,以轻车载弟同往。弟若不幸而死,乞兄殡殓,随地安葬,如幸不死,同兄到私衙慢慢调理,岂不两便!”长孙陈想了一想道:“如此说,弟权且代疱。候尊恙全愈,禀明严公,那时小弟仍顶孙无咎名字,让兄即真便了。”计议已定,恐店主人识破,即雇一车,将孙去疾载至前面馆驿中住下。然后取了文恁,往地方官处讨了夫马,另备安车,载了去疾,竟望夔州进发。正是:去疾忽然有疾,善存几不能存。
  无咎又恐获咎,假孙竟冒真孙。
  不一日,到了夔州,坐了衙门。孙去疾幸不死,即于私衙中,另治一室安歇,延医调治。时严公正驻节夔州,长孙陈写着孙去疾名字的揭帖,到彼参见。严公留宴,因欲试其才,即席命题赋诗,长孙陈援笔立就。严公深加叹赏,只道孙去疾名不虚传,哪知是假冒的。以后又发几件疑难公事来审理,长孙陈断决如流,严武愈加敬重。长孙陈蒞任半月,即分头遣人往两处去:一往武安城外井亭中,捞取辛氏夫人骸骨殡殓,择地权厝,另期安葬;一往西乡城外甘家,迎接公子胜哥,并将礼物书信寄与甘泉,就请甘母同着秀娥至任所成婚。一面于私衙中,设立辛氏夫人灵座。长孙陈公事之暇,除却与孙去疾闲话,便对着那灵座流涕。一夕独自饮了几杯闷酒,看了灵座,不觉痛上心来,又吟《忆秦娥》词一首云:黄昏后,悲来欲解全恁酒。全恁酒,只愁酒醒,悲情还又。
  新弦将续难忘旧,此情未识卿知否?卿知否,唯求来世,天长地久。吟罢,取笔写出,并前日路上所吟的,也一齐写了,常取来讽咏嗟叹。正是:痛从定后还思痛,欢欲来时不敢欢。
  此日偏能忆旧偶,只因尚未续新弦。
  过几日,甘家母女及胜哥都接到。甘母、秀娥且住在城外公馆中,先令苍头、老妪送胜哥进衙。长孙陈见胜哥病体已愈,十分欢喜,对他说了自己顶名做官之故。领他去见了孙去疾,呼为老叔,又叫他拜母亲灵座。胜哥一见灵座,哭倒在地。
  长孙陈扶他去睡了。次日,衙中结彩悬花,迎娶新夫人。
  胜哥见这光景,愈加悲啼。长孙陈恐新夫人来见了不便,乃引他到孙去疾那边歇了。少顷,秀娥迎到,甘母也坐轿进衙。长孙陈与秀娥结了亲,拜了甘母,又到辛氏灵座前拜了,然后迎入洞房。长孙陈于花烛下觑那秀娥,果然美貌。此夜恩情,自不必说。有一曲《黄莺儿》,单道那续娶少妇的乐处:幼妇续鸾胶,论年庚儿女曹,柔枝嫩蕊怜她少。憨憨语娇,痴痴笑调,把夫怀当做娘怀倒。小苗条,抱来膝上,不死也魂销。
  当夜,胜哥未曾拜见甘氏,次日又推病卧了一日。至第三日,方来拜见,含泪拜了两拜,到第三拜,竟忍不住哭声。拜毕,奔到灵座前放声大哭。他想自己母亲惨死未久,尸骸尚未殓,为父的就娶了个新人,心中如何不痛?长孙陈也觉伤心,流泪不止。甘氏却不欢喜,想道:“这孩儿无礼。莫说你父亲曾在我家避难,就是你自己病体,也亏在我家将息好的。如何今日这般做张智,全不看我继母在眼里!”口虽不言,心下好生不悦。
  自此之后,胜哥的饥寒饱暖,甘氏也不耐烦去问他,倒不比前日在他家养病时的亲热了。胜哥亦只推有病,晨昏定省,也甚稀疏。又过几日,差往武安的人回来,禀说井中并无骸骨。
  长孙陈道:“如何没有?莫非你们打捞不到。”差人道:“连井底下泥也翻将起来,并没什骸骨!”长孙陈委决不下。胜哥闻知,哭道:“此必差去的人不肯用心打捞,须待孩儿自去 !”长孙陈道:“你孩子家病体初愈,如何去得?差去的人,量不敢欺我。正不知你娘的骸骨哪里去了?”胜哥听说,又到灵座前去痛哭,一头哭,一头说道:“命好的直恁好,命苦的直恁苦 !我娘不但眼前的荣华不能受用,只一口棺木,一所荒坟,也消受不起!”说罢又哭。长孙陈再三劝他。甘氏只不开口,暗想:“他说命好的直恁好,明明妒忌着我。你娘自死了,须不是我连累的,没了骸骨,又不是我不要你去寻,如何却怪起我来!”转展寻思,愈加不乐。正是:开口招尤,转喉触讳。
  继母有心,前儿获罪。
  说话的,我且问你:那辛氏的骸骨,既不在井中,毕竟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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