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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14-她从上海来-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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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干有意停顿下来,张志沂转头看着何干问:“说什么?”
何干提了一口气,仿佛是借了老太太的胆,说话竟然能完全模仿出她恶狠狠的口气:“狗兔崽子!就要他背着!这是老太太说的!”
张志沂这下惊了,也不敢回骂,感觉到事情似乎比他想得要严重,忙问:“小煐闹肚子的事还没好?”
何干哭出来:“是痢疾,吐的拉的都是血了!人都只剩半口气了!三爷我知道您是碍着三奶奶的面子,只能不闻不问,可背着三奶奶,难道也还是一个不闻不问吗?孩子不是她的骨血,死活都不上她的心,可三爷您不能也跟她唱和着!您是孩子的爹,孩子是张家的命,眼睁睁看着自己孩子死,这还有人伦吗?老太太当年管教孩子,是既严也慈,她打了你,自己都会背到房里去流泪,她要是亲眼见到自个孙女儿的遭遇,只怕是要跟你拼命啦!三爷!”
第二部分不愿背上恶名
张志沂自然不愿背上恶名,他夹着打吗啡用的药盒,走到张爱玲床前。看见女儿瘦弱苍白地蜷着身,他麻木已久的神经被刺痛了,他替她注射消炎针。张爱玲昏睡着,针戳进她的手臂,她也只是微微蹙眉,连反应的力气都没有。
张爱玲醒来,满目刺眼的光,她以为自己已经上了西天,缓缓睁开眼,才发现两扇窗透进来的光,木板被拆掉,原先她打破的那一扇玻璃也终于修好了。她撑起身来,房间看起来舒整多了,多了一张套桌椅,桌上还摆了书,她不知道何来这些变化,但这意味着她得继续在这个房间里无止境地待下去。
何干给她带来母亲的消息,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她要我跟你说,她为你的事也是没吃没睡地挨着,什么法子她都想尽了。她说要你想清楚,如果你要跟她,钱是没有的,跟你爹将来张家还有你一份!她要你自己想清楚,将来不能后悔!这个家不富,底子还是有一些,都是老太太当年带过来的嫁妆,她小心翼翼管带着一家,分了又分也还没散尽哪!怎么说你都是张家的女儿,你姑姑你母亲出国留洋靠的可都是娘家的财产,都不是小数目,你可得认真想,仔细想。你要是去跟你母亲,什么都别想拿了!”
张爱玲踌躇着,她不知道是否该去计算这些根本看不到的东西。她已经计划了这么久要逃亡,再也腾不出心思去想别的。
半夜何干偷偷开了门上的锁,张爱玲深一脚浅一脚地逃到大街上。上海已没有战前灯火辉煌的夜景,处处可见轰炸过后的断垣残壁。如果家是墓穴,那么眼前所见的上海像个死寂的大坟场。整个战争过程都在禁闭中度过的张爱玲,此刻才感受到战争的触目惊心。
在开纳路公寓姑姑家见到母亲和姑姑那一刻,张爱玲积郁已久的辛酸终于忍不住爆发,她嚎啕哭泣着说:“我怕他就会找来……”
黄逸梵也哭了,把张爱玲抱在怀里劝慰说:“我不会让他带你走!”
姑姑上前来搂着她们说:“他最好来!我要借不到手枪起码也叫他头上缝几针回去!”
两个勇敢独立的女人携手护持住张爱玲的生命。
何干脱不了私放张爱玲的嫌疑,辞工回老家。孙用蕃吩咐下人将张爱玲剩在家里的衣服送人,其余杂物就当垃圾烧了。何干把张爱玲最宝贝的文稿从火里抢救下来,带给了张爱玲。
张爱玲望着何干走远,眼泪早已风干了,只是眼睛酸涨涨的,心很疲累。何干走了,童年也遥远了。那一段父女之情就像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
张爱玲是自由了。但正如她曾经想过的,即使有一天她重获自由,她也将不再是那个原本的自己。一切的色彩都不像从前那样明晰,就像是她的灵魂之窗蒙了灰。
母亲时常客观冷静地教导她:“我的能力有限。你要是羡慕你那几个表姐,也愿意早早地嫁人,那就不必考虑读书了,拿学费来好好装扮自己,速速找人嫁了。如果要读书,那就没有余钱兼顾到衣服上,你要想好自己的路。姑姑、舅舅虽然两边都是亲人,可是往哪边靠也都是寄人篱下,人家的关心和照顾,心里感激不算,嘴里还要常挂着。起码要让别人觉得对你好还值得!不能老在人面前掉泪!换人家两句同情解决不了自己的问题!别以为示弱能得好处,那只是徒然损自己骨气,招别人反感!要世故一点,要懂点做人的道理,不要落得叫人家口里疼,心里嫌!”
张爱玲听得一句一惊心,此刻她的心情就像脚下这阳台,悬空地挂在夜色里,四面孤零无靠。
母女相处有意想不到的拘束,不像张爱玲对姑姑那样能畅所欲言。从一小时五美金的英文课到吃饭的姿势,黄逸梵教训孩子并不疾言厉色,但有一种隐隐嫌恶的态度。她尤其懊恼于张爱玲生活上的弱智:“真不敢想象你一个人到国外怎么生活?嫁人也不成!你连基本生活的常识都没有,事事要我从头教,等把你都教会了,好的对象也都给挑拣光了!”
张爱玲不想多辩驳,只是有些难过。母亲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像是用针线密密地缝进了肉里。
三个女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有时候也有一种荒谬的欢乐,比方打蟑螂,三个人都怕,各抓着一卷报纸,满屋子跑,鸡猫子鬼叫,见到黑影就打。姑姑在餐桌边上一阵狠打,戴上眼镜才发现是一颗巧克力糖。三人笑得直不起腰。
有的时候也各不讲话,好像各有各的心事。屋外下着闷湿潮热的黄梅雨,姑姑噼噼啪啪地一整个下午都在打字,好像很辛苦地工作着。黄逸梵只是窝在沙发上,膝上摊着一本杂志,并不看,只对着窗外的雨发呆。张爱玲在餐桌上闷着头准备考试。整个下午除了雨声和打字机的声音之外就再也没有其它的声音。张爱玲偷偷望着姑姑和母亲,突然有一种自己拖累了这两个女人的感受,她盯着她们的喜怒,因为她深深依赖着她们。
第二部分莫大的羞辱
向母亲要零用钱时对双方都是一种折磨。张爱玲鼓足勇气才能张口:“今天约了跟表姐出去,我不好每次都叫她们出钱!你给我的零用钱,我尽量省着花,上个月就花完了。后来姑姑给了我一次。”
黄逸梵语气登时变得愤然:“我讲过多少次,不要跟你姑姑伸手要钱,我们吃着人家,住着人家,还不够吗?你父亲就是看死了我们母女俩不靠张家活不下去!”讲着她自己先难过起来,有点哽咽,“你跟你表姐们比什么?她们吃穿的是黄家三代单传积累下来的祖业,我身边就只有箱古董,这些年也卖得差不多了,还得留出你的学费,你就不能替我想想?我早就说过了跟我要吃苦的不是吗?你要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随时可以回去,你爹会收留你的!”
张爱玲这时难过得也哭了,觉得自己仿佛没有良心透顶,一味地折磨母亲。
黄逸梵进屋拿了一个镯子出来给张爱玲说:“你把它当了换零用钱去!”
张爱玲绝望地摇头说:“我不要!”
黄逸梵冷冷地说:“你已经要了!”她走出了房间,张爱玲啜泣地站在那里,母亲给她的是莫大的羞辱。
这一天张子静突然上门来。他尖瘦的脸,手里抱着一包报纸卷,不知是什么东西。黄逸梵好像忘了自己还有这一个儿子,看着他的神情格外陌生。
张子静还是老毛病,一开口说话,就呜呜咽咽地眼泪要掉不掉:“姐姐走了,家里就剩我哪!没人理我了,也没人跟我说话了,我有事情也不知道跟谁商量,我一说要来找你们,就得挨一顿打!”
张爱玲看见报纸里包的是一双刚洗白的篮球鞋。
张子静搓着眼泪,语气坚定地说:“我很早就想好了,等着放暑假,我一定要来找你们,我想跟你们住,那个家我也不打算回去了!”
张茂渊一听就摇头走开,张爱玲望着母亲。黄逸梵缓缓开口:“你是张家惟一的男孩子,你不能离开张家。况且,我现在没有收入,又要供你姐姐念大学,经济上已经很吃紧了,实在没有办法再多负担一个!母亲很对不起你!过去没有照顾到你,现在也没有能力收留你!你听话,跟着父亲,好好念书,将来张家还得靠你!”
张子静也不知道再怎么说,眼泪花花地望着张爱玲。张爱玲自己也哭了,她感到莫可奈何,不只是弟弟的命运,还有自己的。
张爱玲送张子静出门,看着他上电车,手里紧紧夹着那一双报纸包着的篮球鞋,电车开远了。张爱玲离开那个家没有带走任何东西,而弟弟惟一想带走的也只是一双篮球鞋……现在寄居在姑姑这里,也没有家的稳妥,没有任何属于她的东西,家对于张爱玲来说,从一个恒久而古老的梦开始,渐渐地幻灭……苏醒……
因为战事,张爱玲留学伦敦的梦想破灭了,一九三九年,她赴香港大学就读。
同宿舍的艾芙林来自中国内地,是听不懂张爱玲说话的人;月女,说话有一种过度纯洁的姿态;金桃是月女的同乡,性格却截然不同;苏雷珈对男生的语气非常甜,带着一种笼络讨好,对女生说话的语调放弃挑逗性,明显地比对男生低了两个音阶。
收拾好行李后,一身是汗的张爱玲走进浴室,听见嘹亮的歌声从某一间传来,唱着“OvertheRainbow”。歌声唱到高音有些勉强,但唱得十分卖力,自我陶醉非常快乐,就像歌词里一样好像踩在彩虹的一端,抱着一满怀的梦。
张爱玲弯下身,发现唱歌的人拿着一把牙刷刷着她圆圆黑黑的脚趾头,衣服挂在隔间板上,张爱玲从内衣的尺寸看出这个人一定很丰满。内衣拿走后,隔间板上剩下一件热带橘色的洋装。张爱玲打开水想先试水温,水喷出来,她尖叫一声。那人停止唱歌问:“你还好吗?”
张爱玲说:“水是冷的!”
“所以这时候没有人啊!学校只有一个锅炉,烧饭就不能烧水,烧水就不能烧饭,现在是吃饭的时间,所以没有热水,如果你要洗热水就不要在吃饭的时间来!不过洗冷水对身体好,不容易得感冒!又不用排队,唱歌还有回音,好处很多的!”张爱玲始终只听到她的声音。
大一新人都要填写许多基本资料和选课表,张爱玲等人坐在阶梯式教室的座位中填写。突然有人举手,站起来声音洪亮地发问:“我有问题!请问哪一位教授最英俊?”前面的助教愣着,班上的人哄堂大笑。那人若无其事地说:“我在帮大家选课啊!”张爱玲抬头看见那一袭橘色洋装。于是所有人都认识了法提玛,一个矮小丰满肤色黝黑的少女,圆俏的大眼睛像松鼠一样。
香港大学周末举行新生舞会,学生里杂着各色人种,还有一些年长的外籍职员教师也来参加。张爱玲独自靠在一个昏暗的角落,手里拿着一杯汽水,她只有一件蓝白花的洋装,普通的剪裁,在这样的新生舞会里,是绝对不出色的。所以她很安心地藏在角落,看那些南洋来的富家女学生,头系发带,穿着蓬松的舞裙,和一些受西式教育举止完全西化的香港青年翩翩起舞。
第二部分垂死的病人
法提玛热心地拉着一位男生走到一群还没有舞伴的女生当中劝道:“快呀!女孩的青春是以秒计算的!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
张爱玲靠窗站着,法提玛就站在她身边问:“你怎么不跳舞?”她讲话的腔调很奇怪,是洋腔里混了不知是沪语还是粤调,乍听就令人好笑。
张爱玲反问:“你怎么不跳舞?”
法提玛的大眼睛里光彩熠熠,她嘻嘻笑着说:“问得好!因为我把男伴都借给别人了!嘿!你比我高,你做我的男伴正好!”
张爱玲有些困窘地说:“我不会跳舞!”
法提玛马上回嘴:“太好了!我不会走路!”张爱玲觉得这个女孩简直妙透了。
法提玛对张爱玲介绍自己的家庭:“我妈妈,天津;我爸爸,锡兰!卖珠宝,在南京路有一个店!我妈妈是从家里逃走,才嫁给我爸爸。”
张爱玲很快地接上去说:“喔!我母亲是嫁给我父亲以后才从家里逃走!”她和法提玛(张爱玲后来给她改名炎樱)的友谊保持了一生。
两个少女最喜欢结伴领略香港旧街的风情。她们靠在天星码头渡轮的栏杆边上,天色昏黄,一种咸腥的海味随着潮湿的海风迎面袭来,有海鸟的叫声伴随着。渡轮上忽然有一个黑人随兴地吹起自己随身带的萨克斯,张爱玲和法提玛都转过身来看,那自由舞动的手指,自我陶醉的快乐,旋律伴随海潮和船上发出的汽笛声融在一起。第一次,张爱玲感觉到自己的生命还是自由的,她找回自己呼吸的节奏,一股强烈的悸动,让她相信自己活着是有足够的理由。
三年以来所有的伤害与压力仿佛被香港湿热的海风蒸散了,带走了,她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因为相信还有未来。她转过来面对着海,不让法提玛看见。她看向远方,不够远,她还要看得更远。
一九四一年底,日军入侵香港。女生们被学校赶到地下室里躲避轰炸,惟独不见炎樱。张爱玲和舍监到处找她。她的室友说她去上环看电影了,舍监大为震怒:“她疯了!难道不知道在打仗吗?”
终于她们听见漆黑的浴室里传来歌声,仍是那首“OvertheRainbow”,突然一声子弹打破玻璃的声音,歌声停下来。
舍监的吼骂声在黑暗空荡的浴室里回荡:“你这个笨蛋、疯子,你给我从淋浴间里马上出来!”
炎樱嚷道:“带着肥皂泡泡吗?”站在舍监身边的张爱玲低着头用力忍住笑,炎樱的不在乎仿佛是对于众人的恐怖的一种嘲讽。
清晨时分,空气是止寂的,疲累的人在一个仓库里倒头四处睡着。
张爱玲蜷缩着身体,身上盖满了杂志报纸。轰炸时远时近,地面时有震动,他们至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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