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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云歌-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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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不知是为母亲,还是为自己。
  为什么母亲会看不透呢?——深宫之内只有权力,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感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权力面前都是那么的无力,为了皇位和江山,什么都可以丢弃。这已经是千百年来,宫廷的最深烙印,没有一个王朝,也没有一个民族能够例外。所以,完颜宗望才肯放回钦徽二宗,他的目的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教宋国因为两个皇帝的归来而掀起一场朝争,一国三君,不论鹿死谁手,他都能在宋国的内乱中渔人得利。
  看着手中的朱笔,鲜红的笔尖之下圈点的是整片河山,而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各怀鬼胎,妄想让这支朱笔按照他们的意思,为他们的利益而书写,可他们的如意算盘却都打错了!云倦初冷笑着,将朱笔移到了烛火之上,没有声息地,笔头瞬息化为了灰烬。
  “炽羽,你进来吧。”云倦初放下笔杆,站起身来,打开殿门,朝正在玉阶下徘徊的方炽羽说道。
  方炽羽走进殿来:“公子,什么事?”
  云倦初走回御案之后,轻咳着吩咐,神色疲倦:“炽羽,你尽快通知王彦,让他一定亲自率兵在二位陛下南归途中暗中保护,不得有误。”他相信崇远听了他刚才的话,应该不会对赵桓不利,但康王却仍是不得不防。
  “是,公子。”方炽羽答应着,又道,“可你不是不让我与王彦联系,不让他们知道你的身份吗?”
  “你真的没和他们联系吗?”云倦初笑笑,“那外面怎又多了几个武艺高强的新侍卫?”
  “原来什么也瞒不过你。”方炽羽的新月眼又弯成了两条缝,嘻笑着说道,“我的确让王彦派些弟兄来保护你,那也是因为宫中人手实在不够,而刺客又实在太多。你该不会治我欺君之罪吧?”
  云倦初微笑着摇头:“怎么会呢?”话音刚落,便又感不适。
  “公子!”方炽羽见云倦初面色忽然一变,便知他又要犯病。日夜操劳必然积劳成疾,更何况云倦初本就身罹重病。这几天来,眼见他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多,真让他担心他是否能熬过觉通所说的一年之期。可云倦初的光彩却丝毫没有因疾病而减弱,他的智慧与气魄更让人常常会忘了这样璀璨的生命竟会是风中之烛。
  “咳咳……”云倦初熟练地一手掏出丝帕掩口,一手推开案上的奏折,防止可能咳出的鲜血会飞溅其上——在这样的时刻,他深知自己身上肩负的是什么,普天之下又有多少双期待的眼睛正热切地向他仰望,所以他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的病情,也决不能给任何人带来失望。
  方炽羽飞快地掏出药丸给云倦初服下,待他气息稍定后,劝道:“公子,你先歇会儿吧。”
  一方染血的丝帕飘落于地,云倦初终于点了点头。
  方炽羽将云倦初扶至榻上,见他不再咳血,方才走向外间。
  他想去吹灭御案上的烛火,却当先看见了地上的丝帕,斑斑的血迹映在明黄色的丝帕之上,格外刺目,也格外教他心酸:天下人都盛赞云倦初一代令主,政绩斐然,可又有谁知道他是在用血和生命力挽狂澜?如今胜利已在望,生命也将绝,便如天际的孤星,照亮了黑夜,却注定在迎接曙光的时刻,自己消陨而成尘埃。
  方炽羽深深地叹了口气,将染血的丝帕放在烛火之上,烧着的绢丝化为了袅袅轻烟,随着被他吹灭的烛火一起隐入了凄清长夜……

  八 生死契阔(1)

  雪落的时候,别离多。
  他的梦中为何是漫天的雪花?为何有遍野的落梅如雪?他拼命地想挽留住下落的雪片,却一次又一次地见它们化成了清水,流逝在指间。
  云倦初从昏睡中惊醒,孩子气地伸手察看,想弄清楚手心里冰凉的湿意究竟是汗水,还是“融雪”。殿内没有点灯,看不真切,他勉力起身,披衣下床,走向外间,外间也是漆黑一片。心里升起种异样的感觉,他唤着:“炽羽?”
  没有人应声,他更疑惑,于是走向殿门,因为方炽羽一向都守在门外。越近殿门,一种熟悉的危险气息便越是清晰,下意识地,他打开了殿门,想一看究竟。
  皓月当空,让他看清了殿外刺客与侍卫正在激战,也让刺客发现了他的存在——一柄短剑闪着寒光疾速地向他飞来,几乎同时一道身影也飞到了他的身前——是方炽羽为他挡了这一剑。
  受伤的方炽羽向前扑倒,云倦初想扶他,结果却是不支他突如其来的重量,被他一块带倒在门内。
  “炽羽……”云倦初直觉地想坐起,鼻中浓烈的血腥却教他的心房倏忽纠结,身上忽来一股力量,他挣扎着直起身子,将方炽羽滑落的身躯放在自己的双膝之上。
  短剑已没入方炽羽的后背,银色的剑柄在黑暗中闪着冷光,云倦初只觉得呼吸都快随之凝结:“炽羽,都怪我……我为什么要开门……”
  “不……”方炽羽喘息着安慰他,“我本来就不行了……”
  云倦初这才注意到他一直捂着胸口,他颤抖着握住他捂胸的手,让血光一点一点地映入他地视线,一种温热的潮湿也在瞬间刺激了他已趋麻痹的感官。“炽羽……”他低呼着他的名字,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任紧咬的下唇渗出丝丝鲜血。
  手上忽然一痛——是方炽羽借着他的手抵挡疼痛,他这才回过神来,生平第一次慌张地环顾左右:“我去传太医!”
  “别……”方炽羽更紧地抓着他的手,“你别动,……外面危险……”
  “危险?你为什么还只顾着我?为什么要救我?”云倦初忍不住低叫,忙不迭地按住方炽羽胸前的伤口,想为他止血,却只感到泉涌一般的热血,在他指间奔涌,将他的龙袍也染成暗红一片。
  “你是我的公子,我自然要救你……”方炽羽毫无血色的“娃娃脸”上流露出一种欣慰的光彩:什么叫“士为知己者死”,如今他终于明白。
  强烈的鼻酸令他几乎窒息,生命的流逝更让他心乱:为什么?为什么总要让他亲眼目睹身边的人因他而死,他却只能接受上天这些残忍的安排?心潮奔腾,淹没了他最后一丝幻想,云倦初终于哽咽:“该死的人是我啊……”
  方炽羽摇头,满含着泪意:“不……大宋……离不开你……”
  万箭穿心般的心痛,让云倦初不敢再面对方炽羽泪光闪烁的双眼,他知在生命尽头的人往往心思敏锐,所以生怕自己的负疚会让临别的方炽羽不能走得心安。于是,他闭上眼睛,但还是禁不住泪落满腮:“可我注定是要离开的……我已经快偿清了……”
  “公子,你错了……”眼眶终于承载不住太多的离别伤感,泪水滑落,方炽羽只觉自己的最后一点气力也仿佛在随之流出体外,他勉强地再续上一口气息,只为将心中深埋了多年的话统统讲完,“你活着……不该是为了……报偿……”
  云倦初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化为沉默的泫然。
  “公子,我心里其实一直有一句话……”方炽羽的眼中带着憾然,炯亮的双眸如暗夜的星辰,闪耀不灭。
  他眼中的缺憾像针刺一般扎入了云倦初的心房,强迫他冷静下来面对最后的诀别:“你说吧……”不论他说什么,不论他问什么,哪怕是他最深藏的秘密,最悲哀的心殇,他也会如实相告,只求能让炽羽安心地闭上双眼。
  “也许我很大逆不道,很不爱国……可我真的一直都这样想:我宁愿这一年你不曾即位,而是待在云楼养病……”方炽羽的气息越来越孱弱,终于缓缓地合上了双眼,“大宋河山收复……在我心里……远比不上……你十年的生命……”
  泪,滴在遍染暗红的衣衫上,逐渐变得冰冷,一如他的身躯。
  “炽羽……”云倦初不确定的轻唤,心里真希望眼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当他从梦中醒来,方炽羽便又站在他的面前,用新月般的眼睛对他微笑,再叫他一声“公子”。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只剩下他颤抖如风中秋叶的声音沉淀在凝滞的空气里,伴随着他手中、膝上的暗红,一起慢慢冷却、凝固……
  他怔怔地抬起双手,借着凄清如刀剑的月光,终于看清了他所想知道的手中的湿润究竟是什么——不是汗,更不是水,而是血!——他完全想错了,他没有料到最先离他而去的竟会是炽羽,他更没有料到竟然会是这样的一种离别……
  脑际顿时空白一片,泪水也忽然在眶中凝结。不知过了多久,时间的扉页终于替代了脑中所有的念头,只有方炽羽的音容笑貌占据了他整个脑海,反复地重叠,反复地重演——从逼他吃药,到为他酿酒,还有与他为苏挽卿争吵……一切一切都历历在目,别样的清晰,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心痛得厉害,内疚、仇恨、自责以及无数不知名的情绪就像把把利刃,生生地将他的心剜去了一块,这种感觉就如同十年以前的那回——失去血亲。他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早已将炽羽当成了手足,当成了家人。
  而家人,也是第一个离开他的人。
  现实的身影终于渐渐侵入了他的脑海,如同他喉头汹涌而来的哽咽,教他的喘息沉在喉际,生疼。他拼命地想将这一切压回心底,却适得其反地让痛苦的清醒越来越多地占据心头——他明白自己走的是一条通向孤独的不归之路,而炽羽的离开才是命运的序幕,从此以后,上天的利剪便将会一根根地剪断他与尘世的所有联系:血统、权力、爱恋……直至最后将他抛入无底的深渊。
  为什么要让他活在世上?难道就是为了让他承受这一幕幕痛彻心扉的离别?云倦初仰头向天,在心中低声地呐喊,月亮却忽然隐入云层,只留下无边的黑暗,将他淹没在里面……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外人的声音闯入了他封闭的世界——“皇上,皇上?”
  云倦初没有起身,只用空洞的目光看向来人,原来是李纲——他得知皇上遇刺,特来护驾。
  李纲见方炽羽遇害,也是悲愤异常,他深知云倦初与方炽羽的情谊,强压悲痛说道:“还请皇上节哀……”
  云倦初声音嘶哑:“抓到凶手了吗?”
  李纲迟疑着回答:“……抓到了……”
  “主使者是谁?”云倦初收紧十指,将指尖深深地嵌进了掌心中。
  “他们……不招……”李纲在犹豫,生怕说出那人之后会引起手足相残。
  云倦初的眼眸像冰凌般幽冷,直直地刺进了李纲的心底:“那就想办法!”
  “如是……”李纲低声道。
  云倦初没有一丝犹豫地作出了决定:“不论是谁,朕命你立刻派兵捉拿——朕要他对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
  “皇上……”
  云倦初知他想说什么,冷冷地直言道:“朕意已决。朕不怕背手足相残的骂名——你们都下去吧。”
  人们逐渐散尽,只留他一人咬牙独自承担哀伤:哽咽的感觉依然一遍又一遍地侵袭着他的喉口,让他真想流泪,真想痛哭,甚至号啕,眼眶却依然干涩得挤不出一滴泪来,似是因为泪水都已在与炽羽诀别时流干,又仿佛是因为再多的泪水也无法洗尽心坎上浓重的悲哀。
  许久,哽咽终于冲出了喉际,没有变成泪,却化成了血……
  暝色未散,苏挽卿却睡意全无,她起身坐在床畔,任飘忽的思绪将她的胸膛填满。
  记不清这已是她第几次这样从梦魇中惊醒,仿佛这八个月来,梦魇就从不曾离开。梦里她总是身处在一片洁白的梅海,落梅纷纷中,她焦急的寻找着云倦初的身影,却总有千枝万节紧紧地缠住她的双脚,让她眼睁睁地看着他白色的身影化为一抹清亮的光华,消隐在梅海的那头,遍寻不见。
  浮浮沉沉地在梦境中挣扎,让本就芜杂的心绪,更在浮沉中纠结成一团,教她不得不强迫自己从梦中惊醒,梳理着慌乱的心思,了无睡意地坐在床边想象着未知的将来:当下一个清晨来临之时,他会怀着怎样的心情走入朝堂,而当暮色降临之时,他又会带着怎样的心绪去迎接日落,在日落之后,幽深的皇宫中是否也只剩他一盏孤灯,兀自长明……
  时间在心海奔腾中悄悄流逝,淡淡的曙光又一次漏进镂花的窗棂,她站起身来,走向小窗,看着八个月来从不曾遗漏的日出渐渐将光明洒向整个人间。
  举国都在传说二位陛下即将归来,这万民欣喜的消息却让她的娥眉展了又皱,皱了又结——云倦初终于完成了心愿,可他又会为自己选择怎样的未来——是归来,还是离开?
  她承认,她曾经不止一次地有过自私的念头:八个月前,她还曾真的希望云倦初能借赵桓的被俘,而斩断君臣手足的牵绊,摆脱伦理纲常,面对心中所爱。可对云倦初的了解,让她放弃了这个念头,而最终选择了等待。
  为了他,她愿意喝下等待这杯苦酒。因为她心中有更大的奢望:她所盼望的绝不是躲藏在他终生愧疚下的一晌贪欢,而是在经历了漫长的等待之后,用彼此燃烧的心魂酿造出的甘甜。为了他,她必须忍受长久的孤寂,也必须抛却自私,舍弃狭隘,而将目光放得更长、更远……
  心因为即将到来的未知命运而狂跳不已,杂乱的“鼓点”揣着欣喜,更藏着不安。而当她听到门外渐近的脚步声,看到门外伫立的身影,那些时时侵来的不安终于有了真实的印证——
  “舅舅,你怎么来了?”她打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方明权憔悴的面庞。
  “挽卿……”方明权艰难开口,却说不出下文。
  心中强烈的不祥预感,像汪洋中的巨浪,淹没了她的身体,只留下抖瑟的喘息,等待着不幸的答案:“舅舅……出事了?”
  方明权嚅动双唇,嘶哑的回答:“炽羽……他……走了……”
  “……表哥……”脑海一片空白,她无意识地呼唤,任氤氲的雾气瞬间浸湿双眼,“他是……怎么……?”
  “为救公子……”方明权强忍住泪意,回答道。
  她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锦绣皇宫之下真的隐藏着刀光剑影,也明白了云倦初在决定重入宫廷时的毅然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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