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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云歌-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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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却不回头,因为他知道:云倦初醒了。
  琴声如溪,溪流成渠,仿佛是某年的仲夏,一双星眸炽热地迎向他:“三哥,将来你若是做了皇帝,我长大了便做你的宰相!”;渠汇成河,河水微漪,仿佛那天他点头默许,看着一帮跋扈的兄弟被整得洋相百出,而那个始作俑者却正躲在他的身后,唇角微扬:“三哥,还是你护着我。”;漪聚成波,波起浪和,仿佛他们在跟着师傅摇头晃脑,念的是什么来着?隐约是“煮豆燃豆箕……”
  岁月的长河一去而不复返,停留在原地的永远只有回忆。虽然不愿承认,事实却摆在眼前:他们都已经长大了——他已不再是那个护幼的兄长,而他也不再是那个无邪的七弟。风尘已让他们改变,如今他是一个并不算成功的帝王,而他则是一个光芒四射的劲敌。而他们之间更多了多少理还乱的恩怨,桩桩件件都像是分水的山岭,让他们的生命越走越远,最后,对面而立……
  琴声骤歇,赵桓忍不住回头,只见人琴俱在,君弦又断。
  凄凄烛光勾勒出云倦初两泓深不见底的潭眸,眸光清浅若无,却胜水波灿烂,赵桓不禁叹了口气:“也难怪有人肯死心塌地地为你——你竟如此耀眼!”
  云倦初放下琴,站起身来,执起蜡烛,低眉看着地上两人的影子:“有光,也有影。”
  好个有光也有影!他竟将自己比成一根烛!他也的确是一根烛——燃烧生命,照亮了河山,是最亮的烛,却也投下最深的影!因为不论是他的身世,还是他签订的和约,给江山带来生机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给它带来了耻辱。这虽不是他的错,却是他的命!
  烛火幽幽,映照着云倦初平静地面容,宛如白璧无瑕——可又有谁生来无垢?不知怎的,云倦初忽然想起了许多因他而死的人,从最初的那个“乞儿”,到后来的炽羽……
  赵桓此刻却是另一种心情,他本指望在这最后的时刻,云倦初会以兄弟之情求他,却不料他竟如此平静地交付出自己的命运,甚至还以这样的比喻来替这个皇朝的恩将仇报找借口——
  有光也有影,这的确便是云倦初必死的理由,因为他实在给江山、给皇室,也给赵桓自己带来了太大的阴影——仔细想来,云倦初即位前后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无疑是在弈一盘绝世之棋:一纸和约,换江山一线生机;一张诏书,免朝廷一场风云。步步为营,将两国争斗玩弄于股掌;棋线纵横,将朝政人心执掌于手中。而这些却恰恰有失一国之君堂皇正大的风范——一国之君应顺应天道,做循规蹈矩之事,而不是时时掌控人心,更不应每每将身负天下的自己置于死地。
  人可以说云倦初聪明,也可以说他透彻,因为他的眼睛实在太亮,亮得将一切暗流汹涌都看得那么清楚——尤其是阳光背面,人性之恶,所以他才能够敏锐的抓住一切时机,扭转时局,所以他才是名满天下的云楼公子,才是力挽狂澜的救世之君。
  赵桓思潮翻涌,但他却刻意忽略了一点:云倦初这一份超人的清醒是从哪里来的?——他之所以了解人性背后的阴暗,是因为他被这些阴暗伤过,伤得极深。而他更忽略了一点,这其中伤云倦初最深的便是他自己,是他这几日给了云倦初最重的一击。
  云倦初秉烛走近,赵桓看他,四目相对之间,彼此都感觉似乎能将对方看得更加清晰——恍惚是天色渐明。
  云倦初吹熄了手中的蜡烛,袅袅轻烟飘散在空气之中。
  赵桓忽然心里一酸:“用不着它了?”
  云倦初看向窗外:“用不着了。太阳就快升起来了,它光热无穷,本身也没有影子。”
  是的,太阳是快升起来了,大宋和三哥都是时候摆脱他的阴影了。不论他有功还是有过,靖康二年——他在位的岁月,其中大宋的兴衰荣辱,都应随着他的消失,一块沉入时间长河——倘若他还在一天,三哥便一日摆脱不了被他救回的自卑,以及在苏挽卿身上的情场失意;倘若他还在一天,大宋便一天忘不了曾经有一个来历“不明”的皇帝统御过整片山河,而他自己也会一日深陷在身世血统的纠缠之中,挣脱不开。
  丝丝温热的感觉一下子蹿上了眼眶,赵桓的鼻子竟有些酸了,一种即将失去什么的感觉正悄悄地爬上他的心头,一如几个时辰以前,他知道他的手中又要什么也不剩了。
  “啪”——不知是谁的泪抢先落到了地上,在青灰色的石板上渐渐冷却、风干……
  云倦初抬起雾湿的双眸,眸中清泽无限:“这一世,我还了你和大宋;下一世,便是我自己的。”
  赵桓机械地点了点头,猛然回身,疾步出门,却听背后一声——“三哥!”
  “啊——”他下意识地答应,停住。
  “我求你最后一件事。”
  “说吧。”赵桓答应着,心里却忽然想到:如果云倦初是开口求生,他该怎么回答?他是否还狠得下心肠?
  谁知——“请在法场周围,以白绫相围……”云倦初顿了顿,“……她的眼睛里……不该有我……身首异处的样子……”
  赵桓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得匆忙地点头:他怎能不答应?他此刻还怎忍心让云倦初知道苏挽卿已经……或许她的眼睛里已经什么都装不进了……
  飞快地在玉辰宫前的甬道上走着,赵桓仿佛在逃避着什么,又仿佛身后的宫殿中藏着某种残忍似的。可他又怎能逃得开?因为残忍的正是他自己。
  晨曦已渐渐露出了端倪,红檐绿瓦也慢慢现出了痕迹,满目繁华中,赵桓却突然闭上了眼睛,蓦然发觉:原来他一点也不期待日出,一点也不……
  天,蓝得澄澈,苍茫无际,有谁能告诉她最后一丝云影将要飘向哪里?风,轻柔飘逸,拂过耳际,又有谁能告诉她最后的眼泪要落于何地?
  十丈白绫,如千重人世,隔阻了苏挽卿的视线,惟知今日,她身在外,他人在里。
  白绫之外,是人潮汹涌,她冷冷看着,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云倦初果已算准了第一步——人山人海足以让她将王彦手下安排其中。可她又不禁想问这滚滚人流,究竟是抱着何种心情立于此地?是惋惜?是讽刺?还是麻木?
  恍惚间,身旁有人低唤:“苏姑娘。”她扭头一看,竟是李纲。
  李纲神色黯然:酿成今日惨剧,他其实也有一份责任,当初若不是他执意相留,云倦初此刻怕早已摆脱是非,远走天涯。
  苏挽卿勉强一笑:“丞相也来送他?”
  李纲点点头,只见他身后还有一群朝臣,各个便装打扮,皆是神色惨淡。
  “连皇上也亲临了。”——不知谁说了一句。
  苏挽卿回身望去,果见龙驭驾临——云倦初的第二步竟也算准,她心里不禁又喜又悲。
  赵桓走下御辇,当先便看见了苏挽卿,不禁一怔。
  苏挽卿的眼波冷冷地飘过他惊愕的面孔,如云似烟。
  赵桓凝视她许久,终于移开了目光。他竟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面无表情地走向御座。
  苏挽卿长吁了一口气:她昨夜的坠楼恐怕是云倦初惟一没有料知的事情,原本她还担心此事会激怒赵桓,现在看来,似乎没有,想着,心里不禁升起些希望来。
  赵桓在御座上坐下,依旧一言不发。
  早春的空气便这样静静地沉淀了,天地无语,人群亦无声。天地之间仿佛有一根不绝如缕的细线,不知操控在谁的手里,而只要触及,就会风云突变,石破天惊。
  当一阵阵春风终于吹散了这久久沉寂的空气,苏挽卿忽然挥手上扬,飘飞的衣袖中竟飞出了片片白色——晶莹五瓣,原是朵朵纸梅!——天地间的那根线原来就掌握在她的手里——扬手之间,竟是落梅如雪!
  然后人群之中,两旁楼阁之上,竟有百人倾洒,风起之时,更有万梅齐飞!
  风起梅飘,天地变色——所有的人都惊愕在这突来的落“梅”之中,只见那片片玉屑随风飞扬,漫天飘洒,落向白绫内外,好似一场大雪,又如天之清泪!
  “六月飞霜啊!”李纲感叹一声,随即便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几片纸梅,扬手撒向空中。随后便有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多只手捡起了洒落于地或飘落在身的纸梅,用力向天空抛去……
  苏挽卿珠泪已下:谁说这世间情冷?谁说这天地残忍?若是情冷,又怎会有如此多人敢助她扬这一场“春雪”?若是残忍,又怎会有这连绵不绝的清风,直送九霄,助她飘“雪”云中?此时,她好想告诉云倦初:他没有爱错这片河山,这片河山还愿给他一个位置!
  越飞越高的“梅瓣”,越落越多的“飞雪”,逐渐纷扬了整个天地,也渐渐遮住了赵桓的视线,他忽然想起了昨夜滑落眼际的那颗流星——原来她已坠落云中,飘飞如雪。
  正恍惚间——“皇上,您看……”身旁的开封府尹不安地请示,“这样……怕是要出乱子……”
  赵桓麻木地点点头:“让守卫们去阻止。”
  得令的法场守卫王彦很快便带着兵士们走向了人群。
  “落梅”却依旧飞扬,兵士的镇压更造成了混乱,在这混乱之中,似乎谁也没有留意到一抹黑影闪入了白绫之内。
  “皇上!”苏挽卿的声音也在同时响起,“此时难道还不算‘六月飞霜’?君无戏言!皇上难道忘了自己曾说过什么?”
  “要朕放他,除非天降红雨,六月飞霜!”——自己说过的话像闪电一样划过心头,赵桓心中不禁一悸,他注视着不远处肃立如玉的苏挽卿,只见她飞袂飘舞,青丝当风,其中竟有银丝闪闪——青丝是爱,银丝是情!千丝万缕结成一张缠绵的大网,仿佛能笼住整个天地情愁,但他却深知这张大网不想笼住别的,它只愿笼住白绫围住的一方天地,天地之中的一缕心魂!
  他也实在从未见过这样一种美丽——爱恨情愁,生离死别,都别样清晰地写在她的脸上,眉若远山,明眸含雾,更有其中一点红梅,亮得毫不掩饰,美得毫无顾忌,只为一人盛开,只为一人瑰丽!即使千层“飞雪”也隔不断她如火炽烈的视线,迷离光彩,璀璨夺目!
  他忽然又想起了一种缥缈如云的华彩来,想到它们很快就会在自己的手中消殒,蓦然发觉自己竟有多么的残忍!犹豫的目光正好对上苏挽卿如梅的坚定,仿佛是在告诉他:他的手,其实是可以把握住什么的,用他自己的能力,也许,还来得及!
  赵桓霍地站了起来:“传朕旨意——停止……”
  可是,他还是迟了一步——所有的话语,所有的希望,都凝固在白绫之上飞溅的一道血红中……
  一切都凝滞了——风、“雪”、甚至人的目光,世间惟一灵动的竟是那一道血红,虽然它在白绫内面,可每个人都能看见它映在绫上的轮廓,都能想见它的鲜红,它的温度——它还是热的,它还在流动,正顺着静止的白绫流淌而下,或成溪流,或成散珠……
  “公子——”王彦终于忍不住一声呼喊,而这声呼喊扯碎了所有人的心……
  这难道就是他想要的结果?粉碎了云倦初的生命,他就真的摆脱了阴影,就真的赢得了一切吗?——为什么他偏忽略了呢——蜡烛带来的光明其实远比它带来的影子要多得多!
  其实死亡并不能带走一切,悔恨反而会越积越深。岁月的长河中会永远沉淀着怀念,让他一生都不能忘记他曾这样亲手葬送了他的兄弟,葬送了他所拥有的惟一的真挚感情!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不是……
  此刻,他甚至有点庆幸答应了云倦初的最后要求,若让他亲眼看到了白绫后的惨烈,他恐怕一生都会生活在无法摆脱的恐惧里——他会恐惧自己,自己的残忍,他会将自己看成千古罪人——赵桓呆呆地站在那里,慢慢地流下泪来——点点滴滴,他此刻终于明白——那是后悔……
  泪眼模糊中,他忽见一道火光从白绫内升起,大约是借着白绫内散落的纸梅,竟然越燃越烈!
  府尹又已慌乱,忙问道:“皇上,您看这火……”
  赵桓没有理会,他又一次看向苏挽卿,她依旧肃立如玉,泪光迷离,水眸中却更有着清光闪耀,映着熊熊烈焰,灿若星辰。
  “怎么会有火?”府尹得不到命令,也不敢扑救,只得低声嘟囔着,“难道有鬼不成?”
  赵桓的眼睛却忽然一亮——“这一世,我还了你和大宋;下一世,便是我自己的。”——云倦初的话不停的在耳边回响,久久不绝……
  又看了一眼苏挽卿明霞染就的容颜,赵桓终于明白了什么:也许,上天还给了他一个救赎的机会;也许,他还能在世间为自己也为他人保留最后一点真情——他闭上了眼睛,不让一滴眼泪再脱出眼眶,因他不想,也不能,再后悔——“让它烧吧。”他走下御座,“替朕也添一把火,就算朕送他一程……”
  烈焰滚滚之中,天地依旧静默,静默得仿佛在孕育着一场重生……
  静默中,御辇渐渐远去,只留给人们一个雕龙刻凤的模糊背影,苏挽卿却望着那背影悠悠地笑了:“倦初,你赌赢了……”
  怀着各自的心情,人群也逐渐散尽,只留下面前的大火依然熊熊地燃烧,吞没了白绫,也吞没了白绫以内一切有关生命的痕迹。
  因为无人敢抗旨扑灭,所以火势肆无忌惮地蔓延,看着这似乎永无止境的火焰,苏挽卿却又笑了,笑得极美,极艳——她知道这火总有一天是会熄灭的,当它燃尽了它所有的燃料——一段有关“挽云”的传说……
  热,或者说暖——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暖。轻微的摇晃中,云倦初感到了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气息悄悄地笼罩着他,温暖,而安全,就像是很多很多年以前,当他还是个孩子,他还可以安然地躲在母亲或三哥的后面,还有人为他遮风挡雨。
  又一阵摇晃,让他从隐约的贪恋中苏醒,发觉自己正身处一辆马车之内,而他身上还盖着件黑色的外套,极旧,却极暖。他坐起身来,掀起身上的外套,目光触及上面的斑斑血迹,以及一条刀割的长缝,方才忆起不久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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