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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云歌-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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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阵摇晃,让他从隐约的贪恋中苏醒,发觉自己正身处一辆马车之内,而他身上还盖着件黑色的外套,极旧,却极暖。他坐起身来,掀起身上的外套,目光触及上面的斑斑血迹,以及一条刀割的长缝,方才忆起不久前的一切……
  白色的花瓣飘进白绫之内,他知道绫外的一切都一定如他所料:落梅如雪吸引了所有的注意,而王彦则凭着制止人群之机带走了大部守卫。可是,绫内一切,又是否能在他掌握之中?
  想着,他伸出手去,让一片片花瓣轻盈地落入掌中,柔柔地摩挲着他的掌心,仿佛是儿时母亲的爱抚,又仿佛是苏挽卿深情的亲吻——一切一切,都是他倦过,更爱过的人间——人间有情?他当真赌对了吗?
  颈后有冷冷刀风,仿佛是上天无情地嘲弄,他闭上了眼睛,任花瓣不舍的滑过指间,坠向大地,飘向深渊……
  刀锋却并未落下,反有一股劲风拂掠过身后,随即是有人闷哼一声,重重地倒了下去。他忙睁开眼睛,面前立着的是一道黑色的影子——这世上他最陌生却又最熟悉的人——崇远。
  “意外了?”崇远道。
  他垂睫轻笑,点了点头,随即便又摇头:即便是必输之赌,九分注定之下,也还有一分希望。
  又有如雪纸梅飘入白绫之内,他听见了苏挽卿的声音,以及赵桓的许久沉默。
  崇远冷笑着:“怎么,你赌的是他?”说着,他捡起了掉落在被他一掌击毙的刽子手身旁的鬼头刀。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了赵桓的高呼:“传朕旨意……”
  赵桓的“停止”刚刚出口,崇远手中的刀也已落下,一道血红飞溅上白绫!
  “你——!”他怔怔地看着崇远左臂上深长的伤口,伤口喷出的鲜血正是白绫上的那道鲜红。
  崇远点了止血的穴道,居然对他笑了笑:“很好,你赌赢了。”
  他则望着白绫红血,终成一笑:“是的,我的确赢了,全赢了。”
  获得全胜的时刻,也是心弦一松的瞬间,他的意识开始渐渐模糊,毕竟仅靠希望支撑着活至今日,对任何人来说都太累了。他强拉住涣散的意识,勉强说道:“放一把火……什么痕迹……也别留……”说罢,便是眼前一黑,眼眶却是一热……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泪最终有没有流下来,因为随后他便失去了知觉……
  伸手掀开马车的布帘,外面已是晚霞满天,笼住了前面驾车的崇远冷硬的背影,有幽幽绿光闪烁在他的发髻之间——是那根玉簪,云倦初心里一热,他忽然觉得崇远或许一直是深爱着他母亲的——毕竟在十多年后还能记得对方只带过一次的玉簪的人,并不多。
  一阵冷风忽然吹来,他忍不住一阵咳嗽。
  “醒了?”崇远忽然开口,他依旧赶着车,并不回头。
  云倦初下意识地点点头,随即便意识到对方看不见,便又“嗯”了一声。
  崇远没有再说话,一任彼此久久地沉默着。
  许久,云倦初终于忍不住开口:“谢谢。”
  “哦?”崇远似乎冷笑了一下。
  云倦初盯着他的背影:“我欠你一条命。”
  崇远又冷笑了一下,笑中却含无限凄凉:“你又何止欠我一条命?”
  的确,他还碎了他的梦,云倦初心道,却刻意忽略崇远话中的真意——他的生命本就是崇远给的——他是他的……生父。
  直至今日,两个人的对话还是冰冷,这似乎已成了他们的习惯,好像不用这样的方式,他们便找不到其他途径来表达自己的心情,抑或是感情。
  “你居然能想出这样一个法子,胆子真不小!”崇远冷冷道,掩饰着其实的担心,“你就知道我一定会来?他又一定肯放过你?”
  “不知道。”他老实回答:这何尝不是他此生最大的一次冒险?他是在和权力欲望争夺两颗人心,他哪里有一分胜算?
  “这样也赌?”
  云倦初淡淡一笑:“我别无选择,非赌不可。但也还是你那天的夜入皇宫才让我下定了决心。”正是那天崇远引开了所有的侍卫,王彦想借机救他,才让他想到了今日的种种障眼法。
  崇远又冷笑了一下,即使他已将人救出,却仍不愿承认自己其实一直在设法相救。
  “你带我去哪儿?”云倦初看着身边飞掠而过的霞光云影,问道。
  “带你去看苍天旷野……”
  “不去。”云倦初没有犹豫的打断他,“我要去找她。”
  崇远忽然叹了口气:“就为了那个女人?如果……没有她呢?”
  云倦初微笑:“死也不去。”
  夕阳在天的那头缓缓西坠,马车追逐着光亮消陨的痕迹,奔向那头收拢斜阳的澹澹水波——那条千古不变的运河,河上漂浮着条条或行或止的小舟,各自等待着各自的归客——他们的归宿又究竟在何处?
  崇远忽然哼起了一首极尽苍凉的歌,用的是云倦初从未听过的语言,从未听过的曲调,他却分明感到自己的血液开始随着这陌生的曲调奔涌拍和,像是一种本能——这便是血缘,这便是祖国。
  世上可以有很多感情,或浓或淡,或甜或苦,其中却只有一种是最本能也最深刻,那便是爱国之情。平时也许没有人注意到它的存在,可只要有一点火星,它便能点燃整个心灵,因为它在人的心中根深蒂固,血肉相连。
  所以,一个游子即使是白发苍苍也想着叶落归根;所以,一个再健忘的人也还总记得在他出生的院落里有怎样一棵老树;所以,即使那个家,那个国,已成了一个旧梦,却还有人愿为那个背影奋斗一生。
  如果,他生下来就看见苍穹碧野;如果,他生下来就嗅着风香土馨,他或许也会像崇远那样爱着那片北国的,可是——“谁让我从一出生,便只看到皇皇帝都,烟雨江南……”云倦初的目光清冷如霜,穿透明霞万重,直入白云深处——千里沃野,袅袅炊烟,还有西湖之旁相依相偎的两座小楼——这里才是生他养他,给他情意的土地,他深深眷恋的人间!
  崇远终于转过脸来,云倦初也举眸望他:相似的眉宇之间却是两条迥异的道路,各自独行——谁也不能说谁错了,只知谁也不能后悔——因为一生只能选一条道路,一生也只能为这一条慨当以慷!
  马车终于缓缓地停下,铺展于面前的是万里水波。
  “你到了。”崇远跳下车,伸出手来。
  云倦初抓着那手,跟着跳下。
  崇远很快松开手:“我走了。”
  云倦初下意识地点头,看着崇远又登上马车,那一瞬间,他忽然发觉自己原跟崇远那么相似——只要选定了一条路,便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不管要舍弃什么,牺牲什么,也不管路上会有多少人弃己而去,表面上孤绝得什么都看得极淡,实际上最怕孤独。
  他也蓦然理解了崇远对他近乎残酷的逼迫,崇远其实是将自己积蓄了几十年的所有爱恨、所有梦想都加诸在他这惟一的希望之上,因为他已失去了国家、爱情,他是那么的害怕再次失去。
  可也正是这最后的希望给了他最深的背叛,云倦初此时方觉自己这十一年来的怨恨其实很虚妄,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无情?他忽然想说些什么,可又能说些什么呢?说“血浓于水,爱大于恨”?还是道声抱歉……抑或是唤一声——“父亲”?
  犹豫之间,崇远已掉转了马车,车厢甚至已遮住了他的背影,云倦初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千言万语只化为一句——“保重!”
  刚刚起步的马车停了一下,随后又开始了奔驰……
  长路漫漫,尽头终成云烟。
  云倦初转过身去,面朝着运河,目光随波逐流,而后忽然停驻,一种雀跃到近乎失控的心跳声开始在胸膛内隆隆响起,不自觉地,眼眶已是一阵灼热,所幸喜泪还未完全模糊住视线,他还能定定地看着那抹静立在码头的红色纤影——苏挽卿!
  水天一色中,他开始急急地向她迈出步去,失掉了所有的优雅风度——他原以为他还要在人海中费一番寻找,却不意她竟这样仙子般的就出现在眼前!他走得飞快,快到开始喘息,却一步也不敢放缓,仿佛这早春的风中有什么在牵引着他,牵引着他的步履,让他从天上一直寻到人间,寻到夕阳的那头——那头……他的生命!
  而当她的身影终于近在眼前,他也终于肯放慢了脚步,以便细细的将她面朝水波的背影看个了然——只见她双手合十,面对夕阳,纤弱的背影执著而坚定,似乎在祈祷着什么,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等待着相伴永远!
  感动的泪悄悄滑出了眼眶——他知道她在祈祷什么,于是他从身后紧紧地拥住她,给她,他无声的承诺。
  她慌忙转身,用那双藏了千言万语,而千言万语也描绘不尽的水眸凝睇于他,然后反复低唤着他的名字,扑入他的怀中,将他拥得那么紧,仿佛是拥着她失而复得的今生……
  他则吻上她额上似火的梅花,生怕它就此凋落,生怕他眼前的只是一场梦,因为他们都已经历了太多的梦醒梦碎,多到不敢相信掌中迟来的幸福。
  “别离开了……”她又开始念叨起她念念不忘的词句,她听别人说过的,这样的念念会成……生咒。
  “你一定能如愿的——我不离开,永远不离开!”他附在她耳边保证。
  “你知道?”她抬起眼来:他知道她刚才在许愿?
  “你说呢?”他微笑。
  她还他坚定眼波:“那是我和老天的事情。”
  他抬首望天,清浅一笑:“那也是我和老天的事情。”他当然知道她是想起了他的“十年之期”,他一直知道她是个不甘天命的女子,而在拥有了幸福之后,他竟也和她一样贪心起自己的生命。
  清泪夺眶,她迫不及待地奉上丰润的芳唇,他俯身吻住她,缠绵而浓烈,仿佛是要给她更多的承诺,又仿佛是在寻觅着跨越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后终于重逢的彼此……
  “愿嫁我吗?”他忽然问。
  她起先一怔,随后点头……
  水天之间,夕阳之下,霞是嫁裳,水是喜娘,他轻轻执起她手,招来一叶兰舟,乘舟而去,天地都是他们的新房!
  她随他踏上小舟,伴他埋首烟波,誓言无声,相执两手。
  “客官,去哪儿?”——船家发问。
  她扬首看他,他淡淡一笑——
  是啊,去哪儿呢?
  也许去茫茫戈壁,看大漠孤烟;也许催一叶扁舟,恋石桥杨柳;抑或是哪儿也不去,只于人境结一草庐,他学司马相如隐帘后打算,看她如卓文君般当垆沽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朝朝暮暮,任冬去春来,疏梅洒落万点闲愁。
  俗世虚名已无须在意,于是在物换星移中,丢一杆笔给悠悠青史,任知与不知的史官言家评点春秋……
  就让一切都随云而逝,只因——
  浮生若梦,人生苦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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