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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75-青狐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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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片。他迷迷糊糊,他拿起了这张拾到的照片,他看到照片里的人活起来了,梦中的姑娘告诉他她名叫山桃,美丽的姑娘劝告他要顶住,要坚强地活下去。他爬到了卫生间。他呕吐得一塌糊涂……    
    一个人吃了三十片安眠药却没有死,因为药力不够,因为画家的顽强的生命力,因为服药前他喝了太多的劣质茶水,因为有一张山桃的照片?    
    或者什么也不因为,只因为这是小说。    
    画家在文革当中受了许多罪,他常常拿出山桃的照片来欣赏。画家所在的美术家协会里有一个不走运的女青年,她见到人们都在画画,自己也画,她认为既然自己在美术家协会里供职,就证明自己是画家。她把自己的画拿给画家,画家没有在意,因为那只是中下水平的东西。她受到了极大伤害。文革的发生使她找到了报复的机会,她指出她在美术家协会一直受到资产阶级权威的迫害。她检举说,男画家是美蒋特务,他有一张秘密的联络图,秘密的联络信号。画家由于回答不出照片上的人是谁而受尽了折磨。他最后还是挺过来了。后来文革终于过去,画家迎来了自己的生命的迟到的春天,他突然大发光芒,他以照片上的与他想像里的“山桃”作素材,画了许多画,他的创作震惊了全国和世界。他到处寻找山桃,没有人理解他,大家都劝他停止这无谓的寻找,领导认为他是患了妄想型的或强迫观念型精神病……后来画家终于找到了已经徐娘半老的山桃,山桃早已经结婚生子。画家悲伤,得了病,死去了。而那个检举画家的女青年,由于在文革中行为的不端也备受轻视和非议。后来她在一篇小说中看到了类似照片的故事,她怀疑是她的事被某个恶毒作家拿去当了素材,她无法忍受,她得了老年间叫做“夹恼伤寒”的病,悄悄地走了。她最得意的是她对于画家的吃安眠药死而复生的过程的描写。她写道:他的手心里充满了白色的药片,他优美地扬起了头,素常他扬头是表示思考,是准备讲话--要讲一点深刻的常人难于接受的道理,是示意保留就是说不完全赞成,或者是将要笑一下,更正确一点说多半是冷笑,因为他很少笑。他刷地一下用同样优美的动作把手里的药片全部倒到了自己的喉咙里,优美的右手在倒空了药片以后又高高地举了这么一下,像是举起一面旗帜,像是举起一束火炬。想像着自己的优美和绝决,他突然冒出了庄严的泪水,他几乎是干吞了大多数药片,然后才直起头用左手拿起水杯,他的泪水流到杯子里,他咕咚咕咚把水喝了下去,剩余的药片被水冲进了喉咙如同砂石被山洪冲进了山谷……突然,他的全身发起冷来,他的眼前是一片漆黑,这样快么?不,不可能,他确实地感到的是头变得沉重和麻木,比如说他姓什么,究竟姓什么呢?他已经说不清晰了。他感到的是蒙头盖脸的风雨,狂风暴雨闪电雷不鸣,就是说,没有一点声音。为什么暴风雨没有了声音,就像火没有了温热,花没有了芳香。莫非他已经死了?花瓣像雨点一样地落下,树叶在天空飘飞,山峰崩颓,地面裂缝,他的游魂飞快地飘移来飘移去,如水上的一片落叶。他要嚎叫,他要痛哭,然而,他叫不出声音哭不出声音来。这就是死亡么?然后死亡也就不再是死亡,死亡就是死者的生命,诞生就是死者的死亡。而这时他听到了一丝敲击,一点碰撞。虚空裂开了一道细缝,无声裂开了一道细缝,永远的死亡裂开了一道细缝。“山桃”,他听到了自己的呓语,他看到了一个少女的笑容……    
    她不知道自己写得好不好,但是她渴望写死亡,写自杀,写神秘,写莫名的爱,写仇恨,写命运也写复活、失落与找寻。她渴望写出杨巨艇的精神。    
    毫无道理,她写着画家,想着的是杨巨艇。    
    小说已经基本上写完一稿了,他才弄清楚里边的关键性的情节:山桃的照片是怎么样丢的?她无须明确回答这个问题,她可以也必须给读者留下发挥想像力的余地。她也不能完全回避,不能断臂残肢,更不能缺少中心环节。    
    山桃所在的山乡深处,传说有一只狐狸,被年轻人崇拜为狐仙。狐仙专门关心人间风月,代理红线老人的职责,因为这里太偏僻太贫穷,这里是一个被红线老人遗忘的角落。这里出现过许多与男女痴情奇事,老年间一位六十岁的老妪生了孩子,民国期间一位姑姑爱上了侄子,文革当中有一个因流氓罪被处死的青年农民,罪犯被处死以后,所谓被罪犯强暴的女孩子突然自杀了。狐仙搞得满乡不得安宁,好几个上边派下来的工作队一到来都是先搞批判狐仙,一度狐仙的确是销声匿迹了。那是因为毛主席,毛主席比什么神仙鬼怪都更硬气。然而毛主席百年以后,狐仙的故事似乎又回来了。所以人们相信,山桃照片的丢失也是狐仙所为,至少是类似狐仙的某某所为。    
    这样,小说不就一下子有了神采了吗?    
    与小说同时或者说同步,她一次一次地想着,应该说是从早到晚地想着杨巨艇。那天看电影时杨巨艇发作了疝气症。青狐为了照顾他没有能够看完李姆斯基?柯萨科夫创作《谢赫拉萨达》组曲的过程。她自己浸润到一个不同的组曲当中。    
    杨巨艇说她的妻子带着小儿子到南方奔丧去了,而她的大女儿在石家庄上大学。这好像是小鼓的连续敲击。他家里没人。像是巴松莫名其妙地响了一下。什么,杨巨艇的大女儿都上了大学了,青春时代已经属于他的独生女了?这么说,他已经向着或者超过五十岁走了,从天而降的小提琴齐奏。这使青狐怵然,她心疼起杨巨艇来,是第一提琴的独奏。反一个右派,改一阵子造,再改正过来,说是当年没有反“对”“划”对,杨某人只是个常人而已,并不像原来说的那样多一只犄角少一个鼻孔,杨巨艇并没有杀人放火也没有投毒下蛊……一    
    个同志的问题叫做就这样搞清楚了,然后二十多年就过去了,于是当年的青年就不再年轻再不年轻永不年轻啦。青狐把他送到医院,像是急板。费了几个小时,到晚上十点多,才暂时止住了杨巨艇的疼痛。她不放心,又陪他回到了他家。一家四口竟然住在一间狭窄的房子里,东西乱放乱摆,左一只袜子,右一只球鞋--带着橡胶的臭味,墙上钭靠着一件洗脸盆,墙角一把砸钉子用的小锤子,床头堆着信件,床栏杆上挂着毛巾,还有满地的报纸杂志,显示了房屋主人对于世界大事国家大事的关注和使命感。青狐酸楚地侍候杨巨艇躺好,要了与他爱人联系的电话号码,但是杨巨艇坚持不必给妻子电话,他说他常犯这样的病,过去那一阵也就好了。为什么会是这样?他是一个天才,他是一个思想家,他是一个斗士,他早就提出来了中国需要民主需要文化需要知识分子地位的提高需要司法独立等等,他名震寰宇,在青狐这样的人中无人不晓。而且,他是一个多么体面的男人!伟岸的身躯,凸显的轮廓,巨大的头颅,紧锁的双眉,还有说话时候发出的浑厚的声音,他有这么好的腹腔和颅腔鼻腔共鸣,他也许本应该去学唱意大利歌剧……然而我们国家,我们国家的麻烦太多了,我们的国家需要他这样的人为之思考为之操心……他怎么日子过得这样狼狈。在她告辞将要离开杨家的时候,杨巨艇从床上伸出了苍白的大手,他握住了青狐的手,再不肯放开,像一个,像一个孩子不肯放开自己的妈妈,然而,巨大的他在病中又是多么虚弱。他挽留了青狐,使青狐面红耳赤。青狐只觉得自己想大哭一场。


《青狐》 第二部分《青狐》 第四章(1)

    杨巨艇问她,听说你改了笔名叫“青狐”了,是吗?青狐说什么呢?是你先把我叫做“qinghu”的啊,而现在你忘了。青狐终于伤心地落下了眼泪。迁延到午夜,青狐才离开杨巨艇的家,他的家离她的家很远,一个在城市西南,一个是在东北郊。她需要倒三次车才能到,坐了一次车以后,已经错过了底下的两次末班车,于是青狐走路回家。她丝毫没有考虑路途的遥远与行走的辛苦,她一直含着泪。她走在街上,心却还留在杨家,她的身上还有破烂不堪的杨家的气味,她的手上还有对于伟大和虚弱的杨巨艇的手心的感觉,她的心里只有杨巨艇,她真想帮他收拾收拾屋子。她担心他会不会一天突然往手心里放上三十片安眠药片?像阮玲玉那样,像话剧《日出》里的主角陈白露那样。她想多拉一会儿杨巨艇的手,真奇怪,那么大的手掌,那么多体力劳动留下的茧子,然而他的手在她的手心里是那样柔软,那样无力,像是棉花做的。她应该安慰他照料他支撑他托住他。她应该把他搂在怀里。不,她没有别的思想:坏的思想坏的欲望见不得人的念头。她只是为国为民为知识界为未来,干脆说吧是为她自己而觉得应当给杨巨艇更多一点温柔、安慰、照顾。她也许可以给他当老妈子,他更重要,他的政论和哲学思考比她的胡诌八扯的小说重要得多伟大得多。和他在一起感到了快乐,感到了沉重,感到了一股气势包围着她托举着她振奋着她。    
    青狐走了一个多小时,走得身上是又冷又出汗。她一直觉得是她与杨巨艇一道走,不是并排走,不是牵手走,不是拥抱着走,而是合成了一个人走,他把她抱在怀里,她把他抱在怀里,她把他含在口里,他把她含在口里,他附着在她脸上,她粘合在他身上,他已经进入她的身躯和内脏,她精神奕奕,如有天助。她已经得到他的身体和灵魂。她深夜走那么长的路却一点也不怕一点也不累,她好久没有这么快乐过了。回到家,她仍然兴奋不已,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留在了杨家。妈妈为她的迟归而心惊肉跳,妈妈没有睡觉而是合衣等待着她,而且妈妈说她一晚上下楼去了七次迎她。她说妈妈是多此一举。妈妈生气了,扭身就走,她也不管。她不想告诉妈妈任何事,有一些事就是对亲娘也不愿说的。没有别的什么的时候,她和妈妈好像是一个人,她发愁妈妈也发愁,妈妈大笑她也就跟着大笑起来。但是在她心目中,至少是心目中,还时不时的有一个高大的男性的影子出现,而这样的影子,哪怕只是影子,她与妈妈不能共享。    
    直到此后很久很久,想起那一天妈妈下楼七次等待,而她深夜(凌晨?)回家后,不搭理她妈妈,她就被一种罪恶感压得抬不起头来。    
    她直觉地感到,杨巨艇缺少一个好妻子,在他犯疝气的时候她竟不在他的身边,他竟不让给她打电话。有杨巨艇这样的丈夫而不陪伴他,而不小心翼翼地服侍他,这是对人的迫害,是对历史和祖国犯下的一种罪行。她有点愤怒有点悲伤,想起杨巨艇的妻子来她的情绪变得恶劣。    
    同时她也突然后悔,人生能有几十年,青春早已经不属于她和杨巨艇了,热情也罢,浪漫也罢,早就被生活所剥夺了。她一无所有,她一事无成,在她出生的时候已经宣布了她这一代人的牺牲,她已经被多次宣布为不道德不检点不马列不健康……她为什么还把自己当做一个淑女一个修道院的圣徒?为什么她非要回家?杨巨艇小声说:“你不要走了……”他说话的声音像蚊子一样,他是多么地可怜多么地无助。为什么她就不能照顾他一夜疝气呢?她可以坐在一边,她可以靠在一边,她可以躺在一边,她可以紧紧地抱住杨巨艇,她相信那样    
    的话杨巨艇就能够更快更安全地度过这场疝气的发作,他的细胞他的智慧他的心胸就会减少许多消耗。    
    已经很久很久了,她已经没有想过要抱哪个男人了,哪怕只是这么空想一下,她也觉得很舒服,很有味儿。如果是枯萎的花儿,只一想就变得滋润了,如果是凋零的树叶,只这么一想就长出了新绿。生活,什么是生活?长了锈的,发了霉的,变了形的与挤干了汁液的,生活仍然是生活,仍然有重新变得活泼和湿润的可能!奇怪,为什么人的思想要那么肮脏?为什么一个女人一个男人就不能亲亲密密而又干干净净,她就愿意与杨巨艇热烈忘情地拥抱在一起而不涉淫乱。她是这样的人,杨巨艇也是这样的人,杨巨艇正发作着疝气,难道她还有什么想法?有什么办法?她从小就愿意和男人在一起,她相信男女在一起是最最幸福的事,是上天赐给人的快乐和满足,她并不愿意与男人干那些个下身的动作,她从来一想都觉得恶心,她从来没有在那种体操与物理学的磨擦与润滑上体验过美丽和浪漫,幸福和高尚。她回忆起来就觉得自己是像猪只或者羊只一样地摆在肉案子上听凭刀斧棍刺切割拍剁和穿来穿去。即使往最好里想,那也只是一次次外科至少是皮肤科手术。她已经四十来岁了,从十二岁以来,她就作着爱情的梦,是高雅的,诗一样的,无比纯洁的爱情。她想像着一个她爱也爱她的人,她为了他他为了她都是赴汤蹈火,她有了她他有了她再无别求,他就是她的全部她就是他的世界和全部生命,她说一个字他就能听到全篇,他笑一笑她就能做到他想要做的一切。她常常想着他们一起散步,一起骑马,一起游泳,一起滑雪,他们会拉着手一起飞翔,她还想着他们会一起大笑不住,他们的笑声也是天设地造的和谐。她想他会挖出一勺冰激凌喂给她吃。她想她会在炎热的夏季拿起一个麦管给他吸冰镇酸梅汤。那酸梅汤会流到他的嘴里她的嘴里他的嘴里然后又是她的嘴里。多么有趣,多么天真,多么忘情……然而她仅有的性经验却使她觉得与男人的那种关系她得到的差不多只是强奸,和她发生过性关系的男人到了那个当儿全都俗恶不堪,丑陋不堪,挤鼻皱眼,口角流涎,连几句有情有义的话都没有就开始脱她的衣裳,还没听清楚她想要说的话就硬是压上去挤进去了,像是谋杀,像是抢劫,像是强暴。她没有得到过诗意。她愈想愈伤心。然而杨巨艇不是这样的,一想到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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