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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75-青狐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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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去了,像是谋杀,像是抢劫,像是强暴。她没有得到过诗意。她愈想愈伤心。然而杨巨艇不是这样的,一想到杨巨艇青狐的细胞就发热和发胀了,她的感觉是她突然得救了。她看到了杨巨艇,便觉得自己活了起来,年轻了起来,飞扬了起来,笑容舒展了起来,连眼睛也比平日更湿润,像是含着欢喜与痛惜的泪。杨巨艇可不是一般的浊物,他有思想,而且他为他的思想付出了代价,为他的思想受尽了痛苦,为他的思想几乎献出他的一切。这样的男人是圣徒,是真理的使者,是普罗米修斯,是丹柯。她终于,最后最后,找到了这样的男人了。在不折不扣地承认她已经爱上了杨巨艇的时刻,她只觉得浑身高热,天旋地转,歌声盈耳,热泪盈眶。然而她犯了最大的一个错误,她没有把杨巨艇惯常使用的公用电话号码记清楚,也没有记清杨巨艇家的详细的与规范的地址。她在送疝气中的杨巨艇去医院急诊又把他送回家后的第二天想给杨巨艇打个电话问候,却没有办法打。她记的电话号是错的,人家告诉她那不是公用电话,人家也不知道有个什么地址什么门牌住着什么杨巨艇。对于青狐来说是如雷贯耳的杨巨艇,对于那个普通的接电话的人却是什么都不是。青狐一次又一次地拨通这个电话,让人家给她找杨巨艇,接电话的人也急了,人家说:“大姐,我不是跟您说了好几回了吗?我们这儿没有洋鸡丁,也没有土鸡丁,连鸡蛋儿也没有啊。”青狐解释说不是鸡丁,是巨大的巨,舰艇的艇,于是人家说:“唉哟,咱们这个小胡同里,别说巨艇,小船也过不来啊。”北京人就是那么贫,不给你办事还净说便宜话。于是青狐一再地拨114查号台,人家说压根没有这样的街道和胡同。她和人家争吵起来,后面排着队等着打公用电话的人与她争吵起来--她也没有电话好打,她也得打公用电话查问公用电话,连电话号都不知道却占电话占了那么长时间,惹得全体排队打公用电话的公民一起向她抗议。她想坐公共汽车去找一趟杨巨艇,她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杨巨艇的确切住址。头一天晚上去的过程,对于她像梦游。


《青狐》 第二部分《青狐》 第四章(2)

    青狐接到了去领导同志家开座谈会的通知,她去了。她本来兴冲冲以为能在这里看到杨巨艇,但是杨巨艇没来。雪山给她解释,杨巨艇不算文艺界,那个人整天是谈政治,是单相思的政治家。她不喜欢雪山谈杨巨艇的口气,她不明白为什么雪山一会儿夸张而且严肃,一会儿又拿一切寻开心。雪山总是自己与自己矛盾,所以他无往而不利。    
    她也不喜欢紫罗兰的大眼睛和厚嘴唇,那样的女人一定是贪得无厌和得寸进尺。紫罗兰讲的那些人事上的事更使她惊讶,她从这里悟到了为什么中国的文学家写不好文章而中国的女人不像是女人了。男男女女,人人都在合纵连横,春秋战国。袁达观更使她悲哀,更与文学无干,那只是一个利欲熏心的食客或者干脆是小市民。从头发梢到脚指甲,袁达观哪里有丝毫的作家的高雅?青狐甚至恶狠狠地想,如果她给他几十块钱,他会不会趴在地上学狗叫,如果给他几百块钱呢,他会不会当众舐干净一盆子芝麻酱?她为什么会想到芝麻酱,她自    
    己也不明白,那只是为了不去想很像芝麻酱的另一种东西。其实她自己是很爱吃芝麻酱饼与芝麻酱面的。    
    也许她太刻薄,太恶毒了?她为什么对于与自己做派不一的人怀了那么大的敌意?然而她与钱文取得了共鸣,她一直注意着钱文的表情,她看得出来钱文一直注意控制自己,特别是当领导同志讲话的时候钱文几乎是目不旁视,他似乎不经意地频频点着头,好像从领导同志的话里得到了很大的启发和感动。钱文的那种动作甚至于使青狐想他是不是一个马屁精,青狐不禁对正在点头称是状的钱文微笑。钱文显然发现了青狐的目光与笑容,善意和些微的嘲弄,钱文回她一个快乐而且应该说是纯洁的笑容。而袁达观发言要求各种待遇的时候,钱文的面孔则应该说是绝望和愤怒的了。他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青狐一眼,他的嘴嘬了嘬,他的眉毛上扬了一下,青狐觉得,他的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他与青狐已经取得了很好的沟通。以致于直到散会,青狐一直想笑。同时,青狐也看到,显然是紫罗兰与钱文更熟悉一些,他们一见面就说上了话,而且紫罗兰有一种对所有的作家特别是男性作家拥有特权的表现。问这个作家为什么不把新书送给她,问另一个作家为什么过她家的门而没有去找她,然后责备一个作家没有关心她的染病。她对钱文也是这样说话,好像钱文欠她二百块钱:“哼,回北京那么长时间了,连个电话也不给我打,什么什么?不知道电话号码?你不会问吗?雪山那里就有我的电话号啊,问题是你想起来过吗?”    
    青狐听得有点讨厌,更有点羡慕。青狐还发现,在开会过程中紫罗兰时而脸转向钱文,甚至隔着旁人拉一拉钱文的衣角,与钱文时而相视而笑,时而摇一摇头,时而撇一撇嘴,青狐的印象是他们二人一直在眉来眼去,虽然在这里用“眉来眼去”形容是十分地不合适。只是在散会以后,在她与钱文雪山一起到了电影导演蓝英家以后,青狐的心情才变好了。电影导演的外表与风度,言谈与做派令青狐一见难忘。他好像不属于她的时代她的地域她的国度,电影导演更像是她在外国小说至少是1949年前的中国小说例如徐訏的小说中的人物,现在真的有了这样的人物了,就是说允许这样的人物存在了。这使她大为兴奋,这像梦,她从小就做,做了半辈子了的梦。    
    找不到也没有碰到杨巨艇,但是与蓝英导演见面了,她既悲且喜。而到导演建议她把《阿珍》改成电影剧本的时候,这个梦一下子就做大发了,她一下子觉得自己不仅是做梦的人而且变成了梦中的人了。就是说,她觉得自己是做梦中的梦,一个本来叫做卢倩姑的人,快要四十岁了才梦到自己发表了一篇——请注意至今只有一篇——小说,梦到自己进入了文艺界,进入到一个走红的颇有名气的电影导演家里,而在这个梦中的导演家里,卢倩姑又进一步梦到已经成为青狐的卢倩姑,卢倩姑梦见了梦中的青狐被建议--她不敢梦成被邀请--弄一个电影剧本,使她的感情她的思想她的梦变成银幕上的电影!她是梦的主体,她是梦的对象,她是梦者,她是被梦者。这本身是梦中梦,是小说中的小说。梦喜欢更多的梦,小说派生更多的小说,感情呼唤更多的感情,遐想激活了更多得多的遐想。小说多了生活中就会直接出现小说,就像爱情多了,到处都出现爱情,政治多了,到处都会是政治,阶级斗争多了斗争便无时不有时时有,无处不在处处在。这像梦,像小说,像文字游戏,像幻想遐想狂想。她立即在头脑里出现了即梦见了她的小说改编的电影,美丽的纯洁的和悲剧的女角色,另一个美丽的邪恶的和虽然没有能力争得幸福却绰绰有余地制造着无数痛苦的女角色,天才的与高尚的,沉默的与坚毅的,最终却是麻木的与冷酷的男角色,他一直被误解被迫害被污辱,然而他走到哪里都给哪里的女人带来悲剧,带来毁灭。他又是注意的中心,是目光的聚焦之点。有许多海的场面,有许多浪花和波涛,有许多音乐和歌曲,有海岸和船只,有高扬着的和低垂着的帆,白色的或者灰色的,还有一个帆是桔黄色的。    
    这里最最不合逻辑,最最拟于不伦的是,她觉得,至少是梦中觉得,她就是阿珍,紫罗兰就是红霞,哲学家就是杨巨艇加蓝英。简直乱了套了。写小说,最后总是要写出神经病来的了。她不敢相信导演是认真的。她不敢不信。她不敢放弃。她已经快要四十岁,她必须抓紧一切机会,她必须一步到位。她必须死马当活马医,她必须重视导演蓝英(这个名字甚至使她想起《洪湖赤卫队》里的女游击队长韩英)对改编《阿珍》的看法,如果她的小说当真变成一部由著名导演导的大牌名星演的电影,上百万千万的人看她的电影,她将与大名星们一道与观众见面,杨巨艇他们将出席她的电影的首映式!这才是青狐,不赶上现在这样的好时候只能默默无闻一辈子的卢倩姑!    
    看来,她只能是豁出去了。她想起一个恶毒的比喻:她一个二十二级的闲差干部现在突然应一名大导演之邀写电影,就好比一个四十岁的老姑娘突然出嫁。她就是像一个四十岁的老处女,突然,迎来了新婚第一夜,迎来了生猛男人的一切的勇强坚挺与残酷无情。她能不呼天抢地哇哇哭叫吗?她仍然不能明白,导演为什么不承认给她写过信呢?她记错了?他忘记了?那封信也是狐仙写的?狐仙从未定稿小说《山桃》当中走入了她的生活?从此,她的生活里将会出现多少不明不白的事情啊。    
    活报应。以虚构而使人们倾倒、使读者崇拜,使人们心醉神往的作家,自己尝到了真实与虚构混成一片的惶惑与迷茫。    
    经过了无望的挣扎,她对找到杨巨艇的地址与(公用传呼)电话不再抱有希望。她对不起杨巨艇。至少是对不起那张没有能看完的影片《六宫粉黛》的票,对不起电影资料部对于文艺家们的青睐,对不起俄罗斯作曲家李姆斯基?柯萨科夫和聪明的阿拉伯女孩谢赫拉萨达。许多大事情阴差阳错,成败系于一件小事。这件小事也许会改变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的命运,这件小事就是她记错了杨巨艇告诉了她的他使用的公用传呼电话号码中的一个数儿。    
    青狐只能潜心创作,用文学虚构代替真正的生活。文学哭诉着瞄准着热恋着生活,却又成为生活的代用品。这就叫画饼充饥。这就叫望梅止渴。


《青狐》 第二部分《青狐》 第四章(3)

    她要把阿珍改成电影,然后也许是一年以后,也许时间稍稍长一点,她准备邀请杨巨艇参加她的电影的首映式。她希望这部片子比《六宫粉黛》拍得更好。她只消告诉电影发行公司:“你们找一下杨巨艇嘛。”公司就会派交通员骑着摩托车把请柬送到杨巨艇手里,而杨巨艇会为这纸请柬惊喜万状,会为自己没有及时给青狐留下地址而悔恨不已。再不用她苦苦地查找杨巨艇的电话和地址。    
    她更要对新作《山桃》精益求精,完成一篇杰作。她理应更上一层楼,她理应把自己的全部才华全部神经抡圆。她要把她的一肚子愤懑,一肚子善良,一肚子坏水全用上。小说的结尾她改了一次又一次,她几乎丧失了信心,但是男主人公的形象使她兴奋,她一来二去以杨巨艇的外形作外形来描写她的小说新作里的经历怪异的画家,她怀着钦佩与爱怜来写这个人物,写来写去总是不满意。现在,忽然灵机一动,画家的外形绝对不能是杨巨艇式的,而只能是蓝英式的,嗓音低沉的美髯公,这就对了,她写了几句话就找到了感觉。画家复出以后在自己住的院子里搭起了一个棚子,这个棚子的描写也直接取材于蓝英导演的家。    
    闪电一般,她的眼前一亮,原来杨巨艇就是蓝英,蓝英就是杨巨艇。他们俩相差十万八千里,所以说他们俩的合二而一,只存在于蛮不讲理的青狐式的头脑里,这是她青光闪闪的狐狸式的天才创造发明,是异想天开,是她在虚构的代生活代世界里以造物者的身份降下的不容分说的懿旨。    
    啊,多难的世界,沉重的中国,沉甸甸的杨巨艇,和后来偶然邂逅的轻飘飘的艺术家蓝英!蓝英是多么缺少杨巨艇的份量,而杨巨艇又是多么缺少蓝英的飘逸。与蓝英相比,杨巨艇像一台打夯机。与杨巨艇相比,蓝英像一只蝴蝶。巨艇高大,而蓝英墩实。巨艇严肃,而蓝英自在。巨艇钻牛角尖,而蓝英瞬息万变。巨艇独上高楼,蓝英无往而不适。巨艇是花岗岩雕就的石像,蓝英是浪花映射出来的彩虹。两个人是多么不同,又都是多么可爱!    
    而这就是她的理想,她的追求,她愿意为之去死:杨巨艇的头脑,蓝英的气质,杨巨艇的身材,蓝英的面容,杨巨艇的气概,蓝英的机智,杨巨艇的电钻一样的洞穿钢铁的笃诚认真,蓝英的永远灿烂的微笑……如果这样的男人尚未在世界上诞生,那么,就让青狐创造出来一个吧。    
    于是她改写她的新小说的结尾,她写她的画家见到山桃,山桃虽然也年纪不小,然而风姿绰约,气质依然,狐仙不老山不老,山桃烂漫春烂漫。他们一见如故,因为山桃梦里也多次见过画家。他们突破了一切世俗限制,他们顶住了一切压力,一起去了江南,去了杭州,去了灵隐、花港、苏堤、白堤、三潭印月和平湖秋月,他们在钱塘江观潮,他们双双跳到了潮水里--也有一说是四人帮的爪牙把他们推进江水的,因为他们是四人帮匪徒的一项秘密罪行的唯二见证,他们知道一个文革中的政治凶杀案的始末。    
    其实到现在青狐还没到杭州去过呢,她只是在电视风光片和白娘子的故事里知道了杭州和她的景点的名称。然而她仍然写得有劲,写了她心目中的杭州,在杭州的那么多经历和体味。她千真万确地感受到,她就是山桃,画家就是杨巨艇加蓝英,她写画家与山桃的拥抱就像是想像她与杨巨艇或者蓝英的拥抱,她写到画家的时候竟然闻到了杨巨艇的男性的与辛酸的汗味。是的,画家应该也时而犯疝气。她写到山桃的时候竟然不住地用舌头舐自己的嘴唇而且身体扭来扭去。    
    而杭州,就是属于她的天堂。她从小没有认真读过几篇中国古典文学著作,但是她会背诵白居易的“江南忆,最忆是杭州……”不一定非要去杭州游览,只要有一颗憧憬杭州的心。真是好极了,这么一写就更像小说。故事里套着故事,情节里勾着情节,真实里掺着虚幻,幻想里含着真实,这才叫小说。然而,她又分明知道,她的写山桃和画家的小说可能不被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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