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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小传 作者:周汝昌-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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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在西山一带的村居,到底座落何处呢?
据他的朋友们的描写,他的村居情况是〃于今环堵蓬蒿屯〃〃碧水青山曲径斜,薜萝门巷足烟霞〃〃庐结西郊别样幽〃;到春夏之际是〃谢草池边晓露香〃,而到严冬之日则是〃野浦冻云深,柴扉晚烟薄;山村不见人,夕阳寒欲落〃。可见他的这所小小村屋,门临野水、径掩蓬蒿,是个十分幽僻甚至荒凉的所在。
我们上文曾就旗籍身份不合的困难点而讨论过传说中曹雪芹居住健锐营内的问题;现在就地方情况气氛而看,也是很难牵合的。健锐营当时是个崭新而热闹的大营盘地带,原不在话下;即就〃三园〃一带而言,这也都是皇帝的行宫御园禁地,他不时还要来阅武巡游(注:参看《雪桥诗话·三集》卷六:〃香山距圆明园十馀里,乾隆乙丑(十年,1745)就行宫修葺为园,曰静宜,率憩含晖堂披阅章奏、引见庶官。坤一静宜园晓直句云:'尧台舜馆蔼朝阳,邃谷修林拥大行。'西山为太行东干,香山其奇挺处也。乾隆中香山阅兵,岁无定数,嘉庆中岁幸香山二次,一春避柳絮,一重阳登高。香山寺建于金大定间,……园内外幢刹交望,铃铎梵呗之声相闻,近者卧佛、法海、宏教,远者华严、慈恩……(按皆佛寺名)。〃)。在规定上,平时香山静宜园宫门就归健锐营兵守卫;皇帝来时,才改由他的亲卫把守,而健锐营兵退守碧云寺〃孔道〃,这孔道就是现时当地人还能指为〃御道〃的通路。当时一出西直门往西北走,一路绿柳红桃、苍松翠柏,无数琳宫梵宇、丹碧辉煌,号称〃三百寺〃,掩映林峦之间,景致固是极胜,却正不是什么幽僻荒凉之地,更不是二百年后我们所能看到的这种屡经旧社会和帝国主义入侵联军破坏荒废以后的情景。所以传说中以曹雪芹为住于前临〃御道〃不远的(先是)正白旗和(后迁)镶黄旗营房地方,是令人感到很难和诗中的那种寂寞山村相应的。
再有,当然也可以认为曹雪芹可能居住上述另一组〃三山〃〃八刹〃的那处西山地带,这里性质和〃三园〃确有不同,较为幽僻,也非禁地。但是实际也有不易解释的疑难之点。敦敏、敦诚二人的集子里现存有不少游西山的诗文,其中不但绝无把游山和雪芹联系在一起的痕迹(例如或便道访他,或约他同游,或他死后重游故地而悼念他),而且敦敏在乾隆二十六年四月作诗有〃平生不识西山路,望眼欣逢一霁颜〃的句子,敦诚则在乾隆二十八年秋天说〃西山三十里,朝发午至,而二十年中,始三蜡其屐:是知软红面目,久为山灵笑客,则虽数日之眺游、数客之畅咏,岂易言哉!〃可见他们曾屡次来访雪芹于其村居的那地方,也绝不是这一带(注:传说又有指雪芹故居遗址为在杏石口(旧作杏子口)的。参看周维群《曹雪芹的故居和坟地在哪里?》(《北京晚报》1962年4月18…21日)。这杏子口正是由京城到西山八大处的入口。如果雪芹当日住在这里,则敦氏兄弟游山时岂能不路过雪芹处?)。
传说特别提到,曹雪芹当日的故居左近,曾有成片的竹林子。这倒是一个很好的线索。曹雪芹对竹子有特殊的感情,也许和这互有关系?但是北京地区,会有大片竹林的胜境吗?北方绝不是生长竹子的地方,偶有几竿,也很难谈得上成林的。我们能不能够在京西一带寻到这样一个类似的胜境呢?如果能寻着,那就有些意思了。
据我所知,北京香山一带,确实有过这样一个地方。
明末人刘侗、于奕正所著《帝京景物略》卷六(西山、上)《水尽头》条说:
观音石阁而西:皆溪,溪皆泉之委;皆石,石皆壁之馀(注:同书同卷前一条《卧佛寺》云:〃游(寺)者匣(娑罗)树则返矣,不知泉也。右转而西,泉呦呦来石渠……泉注于池,……池后一片石,……石上观音阁,如屋复台层,阁后复壁,斧刃侧削,高十仞,广百堵;循壁西去三四里,皆泉也皆石也。〃此处是接叙语气。)。其南岸:皆竹,竹皆溪周而石倚之。燕(y6n,北京地区)故难竹;至此,林林亩亩:竹,丈始枝;笋,丈犹箨;竹粉生于节,笋梢出于林,根鞭出于篱,孙大于母(按竹根横行,为鞭,鞭末端又派生小竹,名为孙竹)。
过隆教寺而又西,闻泉声;泉流长而声短焉:下流平也。花者、渠泉而役乎花;竹者、渠泉而役乎竹:不暇声也。花竹未役,泉犹石泉矣:石隙乱流,众声澌澌,人踏石过,水珠渐衣,小鱼折折石缝间,闻跫音则伏于苴、于沙。杂花水藻,山僧园叟不能名之。……
看他写这一地方的风景,竹林和泉溪乃是两大特色。接着写春花之盛、秋叶(柿叶)之美,明朝诗人的题咏,如黄耳鼎:〃鳞鳞柿辉光,实叶丹相属;……每泉分一枝,为竹万竿绿。〃如张学曾:〃柿林影靺鞨,竹圃声琅!ㄈ缋钤耄骸ǖ盟窆庹蘸茫媲锸练郾ニ臁ā=钥勺魑媸敌凑铡6偻髯撸怯撸酱锶创Γ寥嗣ㄋ。╦ǐn)头儿〃,那里〃鸟树声壮,泉■■不可骤闻,坐久始别(才能够分辨得出),曰:彼鸟声彼树声此泉声也。〃可见这处胜境,是多么迷人了。这便是樱桃沟、退谷地方(注:按〃樱桃沟〃乃后来俗称;碧云寺以西又另有樱桃沟地名,与此易混。)。王渔洋在康熙十一年(1672)游退谷,有〃溪南万竿竹,岁久渐蒙密〃的诗句(注:《渔洋续诗》卷二《晚入退谷却寄北海先生》诗。),可证到康熙初年此处竹林依然很好。而敦诚在雪芹死后所作《臞仙(宗室永忠)以雪中往寿安寺(卧佛寺)访莲上人、用东坡腊日游孤山韵见寄、即次韵奉酬》诗,其中有〃退翁亭上风竹合,卧佛庵前石磴纡〃的话,上句正就是写这卧佛寺以西的〃退谷〃(明末孙承泽的山墅)、〃烟霞窟〃的景物,则不但证实乾隆年间竹林犹在,而且说明敦诚对这地方也很熟悉。
可注意的是,这地方距香山、碧云寺不过往北五里地的光景,而和传说中的香山稍东的健锐营正白旗、厢黄旗之地,相去最近,往后一转即是幽径可通。它位于营房的〃背面〃,入山较深,明朝人说是〃山转凹〃处,道光时人说它是〃荒寂殊甚〃(注:同上书。按此地自乾隆五十二年(丁未,1787)修路以前,极为难行,人不易到。丁未年,有如意馆人员并太监等,捐资修路,以便行走,而前此之幽深险奥、自然之趣,已然略减(旧有小石碑记其事状)。民国间周肇祥营私人园墅于此,又加改造,其势再变。最近又大加开辟修治,奇石杂树,荡然以平,纯似宽豁之现代〃马路〃矣。园林佳致,多遭此厄,早非原来面貌。),乾隆时也不曾是多么〃繁华〃,和山前一带大异其趣,是幽僻所在。孙承泽描写这地方说:〃京西之山,为太行第八陉,自西南蜿蜒而来,近京列为香山诸峰,乃层层东北转,至水源头一涧,最深,退谷在焉;后有高岭障之,而卧佛、黑门诸刹环蔽其前,冈阜回合,竹树深蔚,幽人之宫也!〃(注:《天府广记》卷三十五〃岩麓〃附〃退谷〃。)一般人游到卧佛寺的,也多不知其旁侧有此深秀幽僻的好去处。雪芹很可能是爱上了这块西山最胜之境、幽人之宫的地方。
如果考察一下明朝的题咏,那么如〃一泉分碧绕精蓝,云壑逶迤振策探;崖转细流生乱石,风回清响下苍岚。〃如〃薜萝深处一泓流,碎石疏花曲蹬幽。〃如〃山将枯去晚烟肥,茅屋人家红叶飞。〃如〃黄叶栖树间,鸟鸣时一坠。〃也都和敦家弟兄等人所写的薜萝门巷、曲径幽斜,黄叶村居的情景相似。
因此,我很疑心曹雪芹的游踪可能和这里十分密切,他友人张宜泉《春柳堂诗稿》中保存的一首雪芹散步西郊憩废寺的诗题,在樱桃沟深处,磵谷的夹山逐步升高的地方,正有一处有名的废寺,即广泉寺,明清人多有题咏,或称〃广泉废寺〃,或直称〃废寺〃二字,也是一个吻合点(注:关于废寺指广泉寺的论证,徐恭时同志有专文。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明代于奕正题《广泉废寺》,韵脚是阴、音、心、林,李元弘同题之作则用森、音、心、林。而康熙间宋荦与乾隆间雪芹的诗,韵脚也正是〃侵〃韵。)。他的村居也许竟然离此非远因而离山前营房也就不是多么迢遥,这或者就和〃健锐营〃的传说有关系。能够和泉溪篁竹、健锐营房两相结合的地点,除了这一带,别无第二处地方。考虑到能和所有线索都十分吻合的,这确是一个极值得研究考察的地点(注:退谷竹林之南,传说中雪芹所住过的〃厢黄旗北营子〃之北,有小村名〃北沟〃,地点最合所想。
*我在樱桃沟,听管理人牛师傅讲到他听见一位游客(海军)说过,曹雪芹在此题过诗。又有一次,一位老人坐于石上和他的同游者讲〃这是曹雪芹到过的地方〃。)。
无论如何,曹雪芹到底是来到了西郊山村。这虽然不过是太行山的一点滴馀峰支阜,不过是靠北京城最近的这一小层〃山坳〃里,然而那里的气象、气氛已然无限幽胜,远望是重峦叠嶂,万木幽深;近瞩则山环水游,茂林深竹,杂花如绣,和三十里以东的那座〃帝城〃〃皇州〃相较,简直是无法比拟的两个世界。曹雪芹一旦离开了〃十丈软红〃,来到这种地方,真是耳目双清,心胸大畅,他那份儿高兴,就可以想见了!他把身世的坎坷,生活的困窘,一切尘俗鄙事,烦恼辛酸,暂时都丢到九霄云外,欢喜无限地居留在此,再也不想到别的地方去了。
在这里,他度过了他的末期的生活年代,忍受了更艰苦的生计的磨折,但也更集中精神地进行了他的文学创作的事业。
这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今日的茅椽蓬牖、瓦灶绳床,虽然较苦,但那风晨月夕,阶柳庭花,却正有助于他的襟怀笔墨。
周汝昌
二十三 黄叶著书
从乾隆二十二年二月,敦诚(时方二十四岁)因侍亲随任(到山海关税卡做司榷小官),身在喜峰口,时常想念曹雪芹,到秋天,便写了一首诗与雪芹,以寄远怀。诗一开头说,唐代大诗人杜甫当年写诗赠画家曹霸将军,曾有〃魏武之子孙〃的话,如今的雪芹,虽亦魏武之后裔,而现时则贫居环堵,蓬蒿掩径,不与世通,扬州梦醒,至如司马相如身著犊鼻裈(开酒馆、身著〃贱役〃之服而躬亲涤器卖酒,妻子当垆)甘为贫贱。中言特爱雪芹的诗笔富有奇气,直追李贺,抉破篱樊。然后怀念当年在宗学相聚的岁月,种种乐事;而感叹曾几何时,分襟两地,空相怅望。最后就说:〃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由此可见,敦诚很知道雪芹来到西山以后,主要的事业就是写作《红楼梦》(注:按此云〃著书〃,只能是指写小说。诗人陆续写诗,积为集子,这情形不叫作〃著书〃。又按敦诚此句系用康熙间王苹〃黄叶林间自著书〃句。苹此句为王渔洋所赏,时人号为〃王黄叶〃。〃黄叶村〃则出苏轼《书李世南所画秋景》绝句:〃家在江南黄叶村〃。)。
现代的小说作家,特别是青年作家们,恐怕很难想象二百数十年前的曹雪芹之写作小说,和他们今天之写小说是有多么大的条件上的差异了。他们所处的时代是太不同了,在许多方面,根本无法也不应该强作不伦不类的比较;但是单就几点而言,还是可以两相对照来看看的。今天的作家,得到人民的无比的尊重、爱护、欢迎、鼓励;党和国家、社会给作家安排的创作条件和帮助,我们现代人的印刷、出版、流布的种种技术和便利,是如此地发达而且日益发展着;作家所得到的精神鼓舞是巨大的,物质报酬是合理的。所有这一切,曹雪芹在他那时代里不但无法获得,而且根本是无从梦想的事。曹雪芹当日所能得到的一切,都和上述恰恰相反。
写小说,不用说是面向广大读者,而不是为了给自己看。但在当时,曹雪芹却对读者都不敢抱有多大的信心。这活并非夸张,试看他在小说一开头就表示出一种心情:〃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余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若非个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料尔亦未必深明此调〃〃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在彼时,他深知道〃闲书〃的地位、〃市井之人〃的读者的水平,都会使他这小说的深刻丰富的内容意义和高超的文笔不易获得理解,因此预先有此瞻顾怅惘之怀,聊作宽解之语。
他的友人张宜泉作《分居叹》诗,写父母双亡、兄嫂见弃的〃亡家剩一身〃的沉痛心情时,曾有一联,上句说:〃纵饮原多放,〃句下有〃评语〃(或系自注)云:〃自供其不才者一。〃下句说:〃拈毫只苦吟。〃句下又有〃评语〃云:〃自供其不才者又一。〃(注:诗和八股时文对立,可看《随园诗话》卷十六记陈熙(梅岑)〃性爱吟诗,不爱时文〃;《初月楼闻见录》记童钰(二树)〃不喜治举子业,专攻诗〃。)则可见他的家人兄嫂所以视他为眼中钉,就是因为他的〃不才〃,只爱吟诗饮酒,而不想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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