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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萧集-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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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的一种东西。她到了属于北国的东方另一海滨。    
    那里有各地方来的各样人,有久住南洋带了椰子气味的美国水兵,有身着宽博衣裳的三岛倭人,有流离异国的北俄,有庞然大腹由国内各处跑来的商人政客,有……    
    她并不需要明白这些。她住到一个滨海旅馆中后,每日皆默默的躺到海滩白沙上大伞下,眺望着大海太空的明蓝。她正在用北海风光,洗去留在心上的南海厌人印象。她在休息。她在等待。    
    有时赁了一匹白马,到山上各处跑去,或过无人海浴处,沿了潮汐退尽的砂滩上跑去。有时又一人独自坐在一只小艇内,慢慢的摇着小桨,把船划到离岸远到三里五里的海中,尽那只小艇在一汪盐水中漂流荡漾。    
    陌生地方陌生的人群,却并不使她感到孤寂。在清静无扰孤独生活中,她有了一个同伴,就是她自己的心。    
    当她躺在砂上时,她对于自然与对于本性,皆似乎多认识了一些。她看一切,听一切,分析一切,皆似乎比先前明澈一些。


第五部分 如蕤第22节 夏天,热人闷人倦人的夏天(2)

    尤其使她愉快的,便是到了这地方来,若干游客中,似乎并无一个人明白她是谁。虽仿佛有若干双陌生的眼睛,每日皆可在砂滩中无意相碰,她且料想到,这些眼睛或者还常常在很远处与隐避处注视到她,但却并无什么麻烦。一个女子即或如何厌烦男子,在意识中,也仍然常常有把这种由于自己美丽使男子现出种种蠢像的印象,作为一种秘密悦乐的时节。我们固然不能欢喜一个嗜酒的人,但一个文学者笔下的酒徒,却并不使我们看来皱眉。这世界上,也正有若干种为美所倾倒的人类可怜悯的姿态,玩味起来令人微笑!    
    划船是她所擅长的运动,青岛的海面早晚尤宜于轻舟浮泛。有一天她独自又驾了那白色小艇,打着两桨,沿海向东驶去。    
    东方为日头所出的地方,也应当有光明热烈如日头的东西等待在那边。可是所等待的是什么?    
    在东方除了两个远在十哩以外金字塔形的岛屿以外,就只一片为日光镀上银色的大海。这大海上午是银色,下午则成为蓝色,放出蓝宝石的光辉。一片空阔的海,使人幻想无边的海。    
    东边一点,还有两个海湾,也有砂滩,可以作海水浴,游人却异常稀少。    
    她把船慢慢的划去,想到了第三个海湾时为止。她欢喜从船上看海边景物。她欢喜如此寂寞地玩着,就因她早为热闹弄疲倦了。    
    当船摇到离开浴场约两哩左右,将近第三海湾,接近名为太平角的山时,海上云物奇幻无方,为了看云,忘了其他事情。    
    盛夏的东海,海上有两种稀奇的境界,一是自海面升起的阵云,白雾似的成团成饼从海上涌起,包裹了大山与一切建筑;一是空中的云彩,五色相渲,尤以早晨的粉红细云与黄昏前绿色片云为美丽。至于中午则白云嵌镶于明蓝天空,特多变化,无可仿佛,又另外有一番惊人好处。    
    她看的是白云。    
    到后夏季的骤雨到了,夹以雷声电闪,向海面逼来。海面因之咆哮起来,各处是白色波帽,一切皆如正为一只人目难于瞧见的巨手所翻腾,所搅动。她匆忙中把船向近岸处尽力划去。她向一个临海岩壁下划去。她以为在那方面当容易寻觅一个安全地方。    
    那一带岩石的海岸,却正连续着有屋大的波浪,向岩石撞去,成为白沫。船若傍近,即不能不与一切同归于尽。    
    船离岩壁尚远,就倾覆了,她被波浪卷入水中后,便奋力泅着。    
    头上是骤雨与吓人的雷声,身边是黑色愤怒的海,她心想:“这不是一个坏经验!”她毫不畏怯,以为自己的能力足支持下去,不会有什么不幸。她仍然快乐的向前泅去。    
    她忽然记起岩壁下海面的情形,若有船只,尚可停泊,若属空手,恐怕无上岸处,故重复向海中泅去,再看看方向,观察向某一方泅去,可以省事一些,方便一些。    
    她觉得她应当向东泅去,就可在第二海湾背风的一面上岸。    
    她大约还应泅半哩左右。她估计她自己能力到岸有剩余,因此毫不忙乱。    
    但到离岸只有二百米左右时,她的气力已不济事了,身体为大浪所摇撼,她感觉疲倦,以为不能拢岸,行将沉入海底了。    
    她被波浪推动着。    
    她把方向弄迷糊了,本应当再向东泅去,忽又转向南边一点泅去。再向南泅去,她便将为浪带走,摔碎到岩石上。    
    当她在海面挣扎中,忽被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攫住头发,带她向海岸边泅去时,她知道她已得了救助,她手脚仍然能够拍水分水,口中却喑哑无言,到了岸时便昏迷了。那人把她抱上了岸,尽她俯伏着倒出了些咸水,后来便让她卧下,蹲在她身边抚摩着手心。    
    她慢慢的清楚了。张开两只眼睛,便看到一个黑脸长身青年俯伏在她身边。她记起了前一时在水中种种情形,便向那身边陌生男子孱弱的笑着,作的是感谢的微笑。她明白这就是救她出险的男子。她想起来一下,男子却把手摇着,制止了她。男子也微笑着,也感谢似的微笑着,因为他显然在这件事情上得到了最大的快乐。    
    她闭上眼睛时,就看到一颗流星,两颗流星。这是流星还是一个男孩子纯洁清明的眼睛呢?    
    她迷糊着。    
    重新把眼睛睁开时,那陌生青年男子因避嫌已站远了一些了。她伸出手去招呼他。且让他握着那只无力的手。于是两人皆微笑着。一句“感谢”的话语融解成为这种微笑,两人皆觉得感谢。    
    年青人似乎还刚满二十岁,健全宽阔的胸脯,发育完美的四肢,尖尖的脸,长长的眉毛,悬胆垂直的鼻头,带着羞怯似的美丽嘴唇,无一不见得青春的力与美丽。    
    行雨早过了。她望着那男子身后天空,正挂着一条长虹。女人说:    
    “先生,这一切真美丽!”    
    那男子笑了,也点头说:    
    “是的,太美丽了。”    
    “谢谢您。没有您来带我一手,我这时一定沉到海底,再不能看到这种好景致了。为什么我在海中你会见到?”    
    “我也划了一只小船来的,我看看云彩,知道快要落雨了,准备把船泊近岸边去。但我见到你的白船,我从草帽上知道您是个小姐,我想告你一下,又不知道如何呼喊您。到后雨来了,我眼看着你把船尽力向岸边划来,大声告你不能向那边岩壁下划去,你却听不到。我见你把船向岩边靠拢,知道小船非翻不可,果然一会儿就翻了,我方从那边跳下来找你。”    
    “你冒了险作这件事,是不是?”    
    男子笑着,承认了自己的行为。    
    “你因为看清楚我是个女人,才那么勇敢从悬岩上跃下把我救起,是不是?”    
    那男子羞怯似的摇着头,表示承认也同时表示否认。    
    “现在我们已经成为朋友了,请告我些你自己的事情吧。我希望多知道些,譬如说,你住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学校念书?家里有些什么人,家中人谁对你最好,谁最有趣?你欢喜读的书是哪几本?”    
    “我姓梅……”    
    “得了,好朋友是用不着明白这些的。这对我们友谊毫无用处。你且告我,你能够在这一汪咸水里尽你那手足之力,泅得多远?”    
    “我就从不疲倦过。”    
    “你欢喜划船吗?”    
    “我有时也讨厌这些船。”    
    “你常常是那么一个人把船划到海中玩着吗?”    
    “我只是一个人。”    
    “我到过南方。你见不见到过南方的大棕榈树同凤尾草?”    
    “我在黑龙江黑壤中长大的。”    
    “那么你到过北平城了。”    
    “我在北平城受的中学教育。”    
    “你不讨厌北平吗?”    
    “我欢喜北平。”    
    “我也欢喜北平。”    
    “北平很好。”    
    “但我看得出你同别的人欢喜北平不同。别人以为北平一切是旧的,一切皆可爱。你必定以为北平罩在头上那块天,踏在脚下那片地,四面八方卷起黄尘的那阵风,一些无边无际那种雪,莫不带点儿野气。你是个有野性的人,故欢喜它,是不是。”


第五部分 如蕤第23节 夏天,热人闷人倦人的夏天(3)

    这精巧的阿谀使年青男子十分愉快。他说:    
    “是的,我当真那么欢喜北平,我欢喜那种明朗粗豪风光。”    
    女子注意到面前男子的眉目口鼻,心中想说:“这是个小雏儿,不济事,一点点温柔就会把这男子灵魂高举起来!你并不欢喜粗野,对于你最合适的,恐怕还是柔情!”    
    但这小雏儿虽天真却不俗气。她不讨厌他。她向他说:    
    “你傍我这边坐下来,我们再来谈谈一点别的问题,会不会妨碍你?你怕我吗?”    
    青年人无话可说,只好微带腼腆站近了一点,又把手遮着额部,眺望海中远处,吃惊似的喊着:    
    “我们的船并不在海中,一定还在岩壁附近。”    
    他们所在的地方,已接近砂滩,为一个小阜上,却被树林隔着了视线,左边既不能见着岩壁,右边也看不到砂滩,只是前面一片海在脚下展开。年青男子走过左边去,不见什么,又走过右边去,女人那只白色小艇正斜斜的翻卧在砂滩上,赶忙跑回来告给女人。    
    女的口上说:“船坏了并不碍事。”心中却想着:“应当有比这小船儿更坚固结实的‘小船’,容载这个心,向宽泛无边的人海中摇去!”她看看面前,却正泊着一只理想的小船。强健的胳膊,强健的灵魂,一切皆还不曾为人事所脏污。如若有所得的微笑着,她几乎是本能地感到了他们的未来一切。    
    她觉得自己是美丽的,且明白在面前一个人眼光中,她几乎是太美丽了。她明白他曾又怯又贪注意过她的身体每一部分。她有些羞恧,但她却不怕他,也不厌烦他。    
    他毫无可疑,只是一个大学一年生,一切兴味同观念,就是对女人的一分知识,也不会离开那一年级生的限制。他读书并不多,对于人生的认识有限,他慢慢的在学习都市中人的生活,他也会成为庸碌而无个性的城市中人。她初初看他,好象全不俗气,多谈了几句话,就明白凡是高级中学所输给学生的那分坏处,这个人也完全得到他应得的一分。但不知怎么样的稀奇原因,这带着乡下人气分的男子,单是那点野处单纯处,使她总觉得比绅士有意思些。他并不十分聪明,但初生小犊似的,天下事什么都不怕的勇气,仿佛虽不使他聪明,却将令他伟大。真是的,这孩子可以伟大起来!    
    她问他:    
    “你每天洗海水浴吗?”    
    他点着头。她又问:    
    “你什么时候离开这海滨?”    
    “我自己也不知道。”    
    “自己应当知道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难道不想么?”    
    “我想也没有用处。”    
    “你这是小孩子说法,还是老头子说法?小孩子,相信爸爸,因为家中人管束着他,可以那么说。老头子相信上帝,因为一切事皆以为上帝早有安排,故常常也不去过分折磨自己情感。你……”    
    女的说到这里时,她眼看着身边那一个有一分害羞的神气,她就不再说下去了。她估计得出他不是个老头子。她笑了。    
    那男子为了有人提说到小孩与老人,意思正象请他自行挑选,他便不得不说出下面的话:    
    “我跟了我爸爸来的。我爸爸在××部里作参事,有人请我们上崂山去,我在山上住了两天厌倦了,独自跑回来了。爸爸还在山上做诗!”    
    “你爸爸会做诗吗?”    
    “他是诗人,他同梁任公夏××曾……”    
    “啊,你是××先生的少爷吗?”    
    “你认识我爸爸吗?”    
    “在××讲演时我见过一次,我认得他,他不认识我。”    
    “你愿不愿意告给我……”    
    女的想起了自己来此,本不愿意另外还有人知道她的打算了,她极不愿意人家知道她是××总长的小姐,她尤其不愿意想傍近她的男子,知道她是个百万遗产的承继人。现在被问到时,她一时不易回答,就把手摇着,且笑着,不许男的询问。且说:    
    “崂山好地方,你不欢喜吗?”    
    “我怕寂寞。”    
    “寂寞也有寂寞的好处,它使人明白许多平常所不明白的事情。但不是年青人需要的,人年纪轻轻的时节,只要的是热闹生活,不会在寂寞中发现什么的。”    
    “你样子象南方人,言语象北方人。”    
    “我的感情呢,什么都不象。”    
    “我似乎在什么地方看过你。”    
    “这是句绅士说的话。绅士看到什么女人,想同她要好一点时,就那么说,其实他们在过去任何一时皆并不见到。他那句话意思也不过是说‘我同你熟了’或‘看你使人舒服’罢了。你是不是这意思?”    
    男的有点羞怯了,把手去抓取身边小石子,奋力向海中掷去,要说什么又不好说,不敢说。其实他记忆若好一点,就能够说得出他在某种画报上看到过她的相片。但他如今一时却想不起。女的希望他活泼点,自由点,于是又说:    
    “我们应当成为很好的朋友,你说,我是怎么样一种人?”    
    男的说: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样身份的人,但你实在是个美人!”    
    听到这种不文雅的赞美,女的却并不感觉怎样难堪。其实他不必说出来,她就知道她的美丽早已把这孩子眼目迷乱了。这时她正躺着,四肢匀称柔和,她穿的原是一件浴衣,浴衣外面再罩了一件白色薄绸短褂。这短褂落水时已弄湿,紧紧的贴着身体,各处襞皱着。她这时便坐了起来,开始脱去那件短褂,拧去了水,晾到身边有太阳处去。短褂脱掉后,这女人发育合度的肩背与手臂,以及那个紧束在浴衣中典型的胸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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