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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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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月——厨房Ⅱ满月——厨房Ⅱ(7)
我沿着旅店林立的街道一直往下走。
群山的黑影,比夜色更为浓重,俯瞰着街市。街上许多观光客,在浴衣上罩了件棉袍,醉醺醺的,大声谈笑着走过。
我心里升腾起一股奇妙的快感与兴奋。
我一个人在星空下,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
脚下踩着的影子,在走过的一盏盏路灯的照射下,时而伸长时而缩短,不停变幻着。
害怕喧闹,我避开嘈杂的酒馆,走着走着,不觉来到车站附近。我信步浏览着漆黑的礼品店的玻璃橱窗,这时看到有一家面馆还开着门,里面有灯光。透过门上的磨砂玻璃朝里张望,里面只有一个立式吧台,只有一个客人,于是我放心地拉开拉门走了进去。
想好好大吃一顿,于是我说:“来份猪排盖浇饭。”
“猪排要现炸,挺费时间的,行吗?”
店里的老伯说。我点点头。这家店是新开的,满屋飘着白圆木的清香,给人感觉舒适随意。这种地方的饭菜大都会可口。等候的时候,我发现在伸手可及之处,摆了一部粉红色的电话。
我伸手拿起电话,自然而然地掏出纸条,往雄一住的旅馆打了电话。
接电话的是旅馆里的一个女人,她把电话切换到雄一那里的时候,我突然想:在被告知惠理子的死讯之后,我从他身上一直感受到一种不安,就像是“电话”。那以来的雄一,即使站在我的眼前,感觉也像在电话另一端的世界里。那个世界,比我现在身处的地方更加蔚蓝,蓝如海底。
“喂喂。”传来雄一的声音。
“雄一?”我舒了口气。
“是美影啊。你怎么知道这里的?啊,知道了,是知花说的吧。”
远方他那平静的话语,穿过电缆,跑过黑夜传来。我闭上眼睛,倾听着那熟悉的声音,听起来像寂寞的波涛声。
“你那里有什么东西?”我问他。
“丹尼斯大饭店。骗你的。山上有座神社,应该挺有名的吧。山下净是旅馆,都做的是用豆腐加工的斋菜,今晚我吃的也是这个。”
“什么菜?听起来挺好玩的。”
“什么?你有兴趣?全都是豆腐、豆腐。味道是不错,可清一色的豆腐,豆腐羹、烤豆腐串、油炸豆腐、香橙豆腐、芝麻拌豆腐,总之都是豆腐。清汤里面不用说也放了鸡蛋豆腐。想吃点儿硬的,不是最后应该上米饭吗?结果等来的是茶粥。觉得自己都快成老头儿了。”
“真巧,我现在也饿着呢。”
“不会吧?那家旅馆不是菜很出名的吗?”
“都是我不爱吃的菜。”
“都是你不爱吃的?这个几率可是够小的,你真不走运。”
“没关系,明天会有好吃的。”
“真羡慕你。我明天的早饭都能猜得出……大概是豆腐火锅吧。”
“那种用固体燃料烧的小砂锅吗?没错吧。”
“知花喜欢吃豆腐,所以兴冲冲地给我推荐了这里。住得确实很不错。大玻璃窗,窗外还可以看见瀑布什么的。不过,我可正在长身体,现在特别想吃高热量、油乎乎的东西……真不可思议,我们俩在同一片星空下,现在又都饿着肚子。”
雄一笑起来。
我就要吃猪排盖浇饭了呢!这种打趣他的话,我却无法说出口,听起来很可笑吧。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像是对他的无以复加的背叛,我希望给他这样一种感觉:我正在和他在一起挨饿。
这一瞬间,我的直感异常活跃起来,活跃得可怕,仿佛洞悉了一切。它清晰地告诉我:我们俩的心,在被死亡围困的黯黑中,正沿着一个缓缓的弯路,紧紧相依,彼此扶持着前行。然而,一旦绕过坡去,就会各奔东西。如果错过现在的话,我们两人将永远只是朋友。
我的预感是不会错的。
但是,我无计可施,甚至觉得就听天由命算了。
“什么时候回来?”我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很快。”
这家伙,连撒谎都不会。只要钱够用,他就一定会在外逃亡。而且,就如同上次一直拖着惠理子的死讯,迟迟不肯通知我一样,自以为是地背负着愧疚之情,不再与我联系。这就是他的性格。
“那么,再见了。”我说。
“好,再见。”
他一定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想要逃离。
“别割腕自杀啊。”我笑着说。
“呸!”雄一笑着,道别之后挂上了电话。
一瞬间,顿时觉得全身虚脱无力。放下话筒,就那样一直怔怔地盯着店里的玻璃门,呆呆地听着外面呼啸而过的风声。街上的行人在相互寒暄:真冷真冷。夜,今天也一视同仁地降临在世界的每个角落,又将同样地离去。在心气无法相通的孤独深渊的底部,这次,我真要沦为孑然一身了。
我痛切感到,人不是屈服于环境或外力,而是被自己的内心一再压垮的。我疲惫无力,眼看着我不想放弃的东西正一点点走远,而我却无力焦虑或是悲哀。只有一片混沌,墨墨黑。
多么渴望能有一片净土,一个更为光亮、有鲜花的地方,可以让我静下心来思考。但那时一定为时已晚。
盖浇饭终于来了。
我打起精神,掰开筷子。先解决温饱再说吧。盖浇饭看上去很诱人,尝一尝,味道棒极了,鲜美无比。
“老伯,太好吃了!”我忍不住大声说。
“是吧。”老伯得意地笑起来。
不管再怎样饥肠辘辘,我毕竟是个内行。这份猪排盖浇饭做得用“可遇而不可求”来评价毫不为过。猪排的肉质也好,汤汁的调味也好,鸡蛋和洋葱的火候也好,以及米饭的软硬程度,都是无可挑剔。猛然想起白天老师曾谈起这里,说原本想来这里采访的。我真是幸运。如果雄一在这里的话……想到这里,我冲动地说:“老伯,这个可以带回去吗?能不能再给我做一份?”
就这样,饱餐过后走出店外时,已近半夜。我手里提着包装好的热气腾腾的盖浇饭,一个人伫立在街头,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究竟在想些什么呢?该怎么办?……正这样想着,一辆出租误以为我在等车,滑到我面前停下。看着“空车”的红灯,我下了决心。
坐上车,我告诉司机:“可以到I市去吗?”
“去I市?”司机发出怪声,回头看着我,“我是求之不得,不过路远,价钱可贵着呢,小姐。”
“我有点急事。”我就像走到王太子面前的圣女贞德一样,堂堂正正地说道。这样的话,他应该会信任我吧?“到了那儿,我会先把去的路费付给你,你再等我二十多分钟,等我把事办完,再折回这里。”
“是去见心上人吧?”他笑了。
“差不多。”我也苦笑着。
“好,这就走。”
出租车乘着夜色向I市驶去,载着我,还有猪排盖浇饭。
满月——厨房Ⅱ满月——厨房Ⅱ(8)
一坐上车,白天的疲劳使我昏昏欲睡。当车进入几乎没有其他车辆的快车道,飞速行驶的时候,我一下子清醒了。
四肢还都处在睡眠状态的余温中,只有意识犹如“觉醒”般猛然间清晰地恢复过来了。我在昏暗的车内起身坐好,向窗外看去。
只听司机说:“路上空,开得快,一会儿就到了。”
我应了一声,抬头仰望夜空。
明月高悬,横渡夜空,令星子黯然失色。是满月。它忽而躲进云后,忽而轻柔地亮出通体光华。车里温度很高,呼出的气息凝结在窗玻璃上,模糊一片。树木、田野、山川的剪影从窗外掠过,像一幅幅的剪贴画。时而有大卡车轰隆隆地超过我们而去,随即一切又归入沉寂,留下沥青路面在月色下泛着清辉。
——不一会儿,车进入了I市。
在沉睡着的幽暗的民房屋顶之间,不时有小型神社的牌坊出现。车沿着狭窄的坡路飞驰。黑暗中,山上缆车的索道显得分外粗大醒目。
“过去和尚不能吃肉,就用豆腐来代替,因此发明了许多做法。这附近的旅馆,叫做什么来着,迎合时下的口味,推出了很多菜,都大受欢迎。下次你白天来,可以尝尝。”司机给我介绍。
“听人说过。”
借着黑暗中等距离掠过的路灯的亮光,我眯起眼睛查看地图。
“啊,下个拐角停车。我很快就回来。”
“好的好的。”说着,他来了个急刹车,车停住了。
车外是让人麻木的寒冷,手和脸颊没一会儿就冻僵了。我找出手套戴上,然后背上装有盖浇饭的背包,顺着洒满月光的坡路,走了上去。
不安的预感应验了。
他住的旅馆,不是那种半夜里能轻易进去的老式结构的房子。
正门是玻璃自动门,锁得严严实实的,外面楼梯的紧急出口也上了锁。
无奈,我退回路边打了个电话试试,还是没有人接。这也在情理之中,现在正是半夜。
究竟我大老远来到这里做什么呢?站在漆黑的旅馆门前,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怎么也不甘心就此回去,于是又绕到旅馆的院子那边,吃力地穿过紧急出口旁边的一条小路。正如雄一所说,这家店靠看得见瀑布的庭院招徕顾客,所有的窗户都面朝庭院,以便观赏瀑布。而现在一切一片黑魆魆。我叹了口气,注视着院子。人造栏杆蜿蜒爬过岩石,细细的瀑布从高处倾泻在长满青苔的岩石上,发出哗哗的响声。冰冷的水花在黑夜里泛着白光。异常耀眼的绿光灯,从四面八方投射在整个瀑布上,把庭院的树木映衬得分外醒目,看起来不自然。这情景,不禁让我联想到迪斯尼乐园的热带丛林,绿得那么不真实……这样想着,我又转回身,再一次向对面那一扇扇黑漆漆的窗户望去。
一瞬间,不知为什么,我确信:那个在灯光下反射着绿光的、靠我最近的拐角那间屋子就是雄一的房间。
想到这,便觉马上能从窗口往里窥视了,人不自觉地沿着堆积起的假山石爬了上去。
一爬高,一楼和二楼之间的装饰房檐忽地显得近在眼前,仿佛踮起脚就能摸到。假山石堆积得很不自然,我一面小心翼翼地探着路,一面一级、一级地攀上去。更接近了。我试着伸手去够檐沟。好容易抓到了。我豁出去了,猛地一跳,一只手抓住檐沟,另一条手臂从手腕直到手肘的部分使劲勾住装饰房檐,手紧紧抓住瓦片。霎时间,房子的墙面垂直地逼上前来,我那未经磨炼的脆弱的运动神经,“嗖——”一声,缩成一团。
我抓着装饰房檐突出来的瓦片,脚尖死死蹬着墙,进又进不得退也退不得。手臂冻得发麻,更糟糕的是一边肩头的背包带子滑下来了。
天哪,只因一时的冲动,弄得现在吊在房檐上直吐白气,这可怎么办好?
朝下面望望,刚才落脚的地方看起来漆黑而又遥远。瀑布的水声听起来大得惊人。无奈,我只有拼命往双手上使劲儿,试图撑起身体。不管怎么样,先把上半身弄到房檐上再说,这样想着,我奋力朝墙上一蹬。
只听“嗞喇”一声,右手手腕感到一阵剧痛。我连滚带爬,终于翻倒在房檐的水泥地上,脚不知是踩在了雨水还是什么脏水坑里。
啊——我躺着看了一眼手腕,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擦伤。手臂上已是一大片红肿,痛得我眼前发黑。
世事皆是如此啊。
我把背包扔到身边,仰面躺着,仰望着旅馆的屋顶,看着那边空中皎洁的明月与云影,浮想联翩。(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考虑那么多,真不简单。大概出于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吧?希望别人认为我是行动型的哲学家。)
人们都以为,路有许多条,而自己可以任意选择。或许说是憧憬着选择时的瞬间更为接近。我也是如此。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并且可以用清晰的语言来表达。道路其实总是定好的,是由每天的呼吸、眼神、日复一日的岁月自然而然地决定了的。这决非宿命论。于是才会有了现在的我,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在房顶的水洼里,在数九严寒中,守着盖浇饭躺在地上遥望夜空。而这一切,细细回味,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啊,月亮好美!
我站起身,敲响了雄一房间的窗户。
感觉似乎等了好长时间。在我浸湿的双脚几乎要被凛冽的寒风冻僵时,房里的灯一下子亮了,雄一一脸惊诧地从里头的房间现身了。
看见我站在房檐上,只露出上半身在窗口,他惊讶得瞪大了眼睛,终于开口问了一句,美影是你吗?我再次敲敲窗,点点头。他连忙把窗打开,接过我伸出的冰冷的手,把我拉进房里。
突然而至的光明耀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房间里暖洋洋的,仿佛另外一个世界。四分五裂的身心也仿佛终于得以恢复完整。
“我是来送猪排盖浇饭的。”我说,“知道吗,可好吃了呢,一个人吃都觉得过意不去。”说着,我从背包里掏出盖浇饭的包装袋。
荧光灯照在青色的榻榻米上,电视开着低低的音量,被子还停留在雄一爬起时的样子。
“过去这种事也发生过呢。”雄一说,“是在做梦的时候。现在也是吗?”
“要唱支歌吗,我们俩一起?”
我笑了。一见到雄一,现实感从我心中倏然远离,与他相交至今的点点滴滴,同一屋檐下的那些日子,都仿佛成为遥远的梦境。他的心,现在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他那冷漠的眼神让我恐惧。
“雄一,不好意思,能给我杯茶吗?我一会儿就得走。”是梦也没关系,我又加了一句。
“好。”
说着,他端来茶壶茶杯,给我泡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我两手捧起茶杯,一饮而尽。这才终于长舒一口气,缓过气来了。
这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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