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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85-树鬼-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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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他继续留在阿布的房间里,在阿布的身边。
他说:“我不想走。”
这是他进房间后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
喜悦让阿布无法开口。他就躺在阿布的身边,如同在梦里。阿布整夜都无法安静地入睡。阿布将脸贴在他的胸前,阿布需要听到他心脏的跳动,听到他轻微的呼吸。这些声音能帮助阿布证实这一切都不在梦里。是温馨的。这样的夜,用来睡觉实在是可惜了。
反正已经习惯失眠了。
他有时醒来,然后又睡去,睡得很沉。阿布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一直握着。阿布蜷曲在他瘦弱的已经没有多少肌肉的怀里。那么的温暖。那怀里全都是他的气味。他翻了个身,他的手从阿布的手里无意识地抽开,他在梦里,他背对着阿布。
阿布躲在他的背后面,阿布的手无处可伸……
颤动的古怪的风声涌入房间。除了颤动的风声外,阿布似乎还能听到另外一些声音,它彻夜不停地在窗外的树林子里来回穿梭。不是风声,是一个来自遥远的神秘的声音。它在呼唤,不停地呼唤。
是树鬼的声音。
阿布在独自醒着的夜里被这样的声音刺痛。有着一种被挫伤的感觉。这样的声音在黑暗的、弥漫着林的气息的房间里烟雾一样飘荡……
在树鬼的声音里,阿布想起杨。
布衣巷里的杨。
阿布十岁。读三年级。
十岁那年,因为两双阿布从来没见过的鞋垫子,因为那个大水奶奶,阿布被父亲在家门口打了两个巴掌。当父亲往愤怒深处走去时,阿布逃开了。夜幕降临,阿布躲藏在布衣巷口的那棵樟树里。一个很大的树洞。被恐惧淹没的阿布能听到樟树叶子在夜风中摇晃的声音,那声音怪异神秘。外婆曾经和她说过,那是树鬼的声音。布衣巷已经一片漆黑,到处弥漫着睡眠的气息。那样的夜,连狗叫声都消失了。这个世上活着的东西似乎都已经睡着了,和阿布没什么关系了。阿布和树鬼一同醒着,阿布的灵魂和树鬼一起摇晃。
夜往深处走,四周围一片幽暗,似乎生出来一点点淡薄的月光,那样的月光在有树鬼的夜里,看起来也是可怕的,孤寂得吓人。阿布第一次发现,孤寂的月光可以让人的内心处于癫狂的边缘。恐惧是水,身体就浸泡在水里,浮起来,又沉下去。
再后来,差不多半夜了,无处可去的阿布从樟树洞里飘浮出来,幽灵一样地穿过布衣巷,来到杨的家门口。
在杨的家门口的第二个台阶上时,阿布停下,抬手,敲门。
穿着一套月牙白棉布睡衣的杨打开门,惊讶地看着失魂落魄的阿布。也就一下子,便蹲下身去,抱起她,进屋,将她轻轻地放在铺着花毛巾的竹凉椅上。
杨抱起阿布的那一瞬间,阿布感觉自己虚浮缥缈的身体又开始渐渐沉重起来,心身继续相连。就如落水的人被救上岸来的感觉。
灯光,椅子,墙上的画,真实的人间。
杨先给阿布倒了一杯温开水,然后去厨房里端来一脸盆清水,去房间拿了一块干净的小毛巾,让阿布洗脸。因为一直缩在树洞里,那套校服也脏透了。杨在阿布洗脸时又去里屋找了件白衬衫,让阿布换上。顺便洗了阿布的那套校服,晾在屋檐下。
白衬衫刚好到阿布的膝盖。衬衫是棉质的,温柔而宽松地挂在阿布的身体上,身体在杨的衬衫里重新恢复了娇嫩和敏感。
他的家不像是一个独孤老人的家。房屋收拾得很干净,到处都一尘不染。茶桌用一块白色的布盖着,上面放着一玻璃瓶饼干。蓝色的窗帘有些旧,但却是干干净净的。心跳开始慢慢恢复正常的阿布还看到了客厅的角落里摆着一架手风琴。
阿布喝水吃饼干的时候,杨为她弹奏。
是一首阿布从没听过的曲子。他的手指又细又长,在琴键上强劲有力地跳跃起伏,和靠在樟树洞口的那个杨判若两人。他昂首挺胸,仪容优雅,被前所未有的高贵所笼罩。他的侧影十分挺拔,灯光在他的脸上飘浮,在他的身边,阿布坠落在一片黑暗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开始歌唱,声音沙哑,但听起来却是那么的神圣动人。
阿布情不自禁地走到他的身边,爬上去,坐到他的腿上,摸着他长满胡子的下巴。他幽灵般的歌声停止。阿布在他温暖的怀里,他轻轻地拍着阿布的背,就像拍着一个婴儿。
屋外是河水转弯时发出的声音,那声音很弱,但阿布却是听得到的。阿布想着这河是从她的窗前经过的,她想念自己房间里的那张小床,孤独而温馨的床,床上的气味,枕头边的小人书,淡蓝色小白花的被子,她渴望熟悉的睡眠。
实在是太累了。阿布伸出手去抱杨的脖子,然后闭上了眼睛。歌声又在耳边响起,布衣巷里潮湿的戾气穿越忧郁的时间之河,向阿布的内心长久地袭来。
阿布在杨的歌声中睡着了。
醒来时,阿布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就在杨的身边。她的手被杨握着,和他并排地躺在一起。床单似乎是白天刚刚洗过的,有阳光的气味,舒适而温暖。
阿布睁开眼睛,淡白色的晨光已经浸进了屋内,屋内的家居被晨光罩着,空气透着股清凉而宁静的气味。河边洗衣的棒槌声还没响起,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阿布侧过身去,看见床边的小桌子上摆着一个圆形的小闹钟,阿布抬了抬身子,看了看表,是凌晨四点。
看表时,阿布的上半身离开了床。有风从窗外吹来,是凉飕飕的感觉。正要缩回被子里的时候,有手伸过来,将她的身子环绕着抱住,一只散发着温热的手,是杨的手。
《树鬼》 黑暗来临幸福的感觉(3)
他将阿布侧身拥进怀里。阿布闭上眼睛,不说话。自己是一颗豆,杨的怀抱就是豆荚,躲藏在里面,是那么的安全和温馨。
躺了一会儿,阿布转过身来,面对着杨,往他的怀里缩了缩。杨伸出那双瘦而细长的手来,抚摸着她的头发,头发纠缠在一起,杨细心地用手指帮它们分开,手指擦过头皮的感觉,让阿布倍感温暖。
阿布抱了抱杨,一个瘦弱的老人的身体。那里有着太多旧了的故事,是阿布永远都不可知的。幸福,痛苦,无奈,失望,沧桑,甜蜜,所有的故事肯定完好无损地留在他的记忆里,有一些确切的名字,地点。他不会诉说,唯有沉默,所有的一切都将遗忘,随身体的消逝而消逝。
阿布抱着杨,抱着那个瘦而衰老的身体,似乎听到了死亡的声音。真真切切,就像一个人躲在树洞里听树鬼的呼唤声一样。阿布将自己的小身子又往杨的怀里缩了缩,心里产生了些类似于心疼的感觉。
她已经知道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无论是谁。包括杨。
杨的手一直在阿布的头发间温柔地摩擦,无比耐心,外婆也曾经这样抚摸过她的头发。躺在杨怀里的阿布内心充满了甜蜜的感觉,似乎又快睡着了。
朦胧中感觉杨的手顺着她的头发,到达了她的脖颈。杨的手在她的脖颈间长久地停留,她甚至感觉到了手的颤动。阿布突然感觉到了害怕。和杨在一起,第一次感觉到了这样微妙的害怕。也不知道害怕什么,并不明确,全都出于本能……
林的城市。在树林子里的酒店。在酒店的房间里。
阿布,林。醒来,睡去。整个晚上都处在癫狂的状态中。互相温柔地折磨着对方。不是目的,只是一种方式。一种也许是错误的表达方式,它在肉体上愉悦对方的同时也让对方陷落到更加痛苦的境地。
它没有终极目的。
实在累了,便在痛苦的甜蜜中疲惫地睡去,随时都会醒来。醒来后,听树鬼在树林里嚎叫的声音。打开灯,彼此在灯光下看着对方。看够了,接吻,然后再彼此折磨。睡去,躺在他怀里,他翻身,背对着阿布。阿布躲在他的背后面,心里充满了悲伤的无助。感觉身边的一切随时都会离阿布而去。
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持续地反复。
天亮了。谁也不想起床。还没睡够,还要从睡梦中醒来。身体里的激情在梦的深处积蓄起来,在醒来时爆发。彼此都情不自禁。
恍惚中似乎看见父亲那张眉头紧皱,怒气冲天的脸,那张脸不时地出现在阿布的大脑里,所有的感觉全都被父亲那张寒冷的、没有笑容的、时常让人胆战心惊的脸所吞噬……
又想起那个从家里逃跑出来躲在树洞里彻夜不归的晚上……
阿布害怕起来,闭上了眼睛,紧紧抱着他,说:“求你把我吞下去吧?”
这是阿布进房间后说的第一句话。他没回话,只是将她抱紧了些,用了用力,无声地将头埋在她的怀里。
天快亮的时候,阿布咬了他一口,她尝到了他骨头的味道,是没有味道的味道。阿布在没有味道的味道中战栗并且恐惧。不明白为什么恐惧,正因为不明白,恐惧才显得那么突出。它在幽暗的内心世界里泛着黑色的光泽。白色的灯光照亮了房间里的一切,空气中弥漫着类似温馨的气氛。到处都是他的气息。情绪与外在的世界是如此的矛盾。
阿布和林在这样的矛盾中翩翩起舞。在洁白的床上。那是一个大型的舞台。没有观众。只有阿布和他。他们是他们自己的看客。人人都渴望在此表达,但很多事物却无法通过身体的交融来穿透。
永远也不可能……
整个白天都待在房间里,哪也不想去,饿了,就吃点饼干,喝点开水。一刻也不想离开房间。一刻也不想。相对这个房间而言,这个世界已经是一个虚幻的世界,水中月,镜中花,全都可以不复存在。就那么待着吧,如果能因此延伸到永远的话,那么就这样待着吧……
抚摸着对方,内心无比的空旷。因为空旷,便疯狂地想去充实对方。互相占有,彼此充实,然后在充实中又回归到虚无。对方就在眼前,但你对他无能为力。
父亲的影子与杨的影子还有林的影子互相重叠在一起……
阿布能听到自己内心里那一些非常微弱的声音,仿佛出自一颗豆荚的爆炸声,又薄又脆。
阿布在听那些又薄又脆的爆炸声时,他说,他真的饿极了!
这是他进房间来说的第二句话。
他说话的时候正躺在床上仰着头看阿布,阿布那时刚好坐在床上喝水。阿布说,那么就起来出去吃饭吧。
这也是阿布进房间来说的第二句话。阿布一边说话一边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已经有了皱纹的脸,一张和父亲一样开始慢慢变苍老的脸。
外面一直刮着风。夜的灯光不知何时又上来了,树鬼的尖叫声与夜色一起从窗外浸透进来,树林里到处都闪着绿莹莹的诡秘而又神奇的光泽。
《树鬼》 黑暗来临幸福的感觉(4)
一夜一天就那样过去了……
两个人离开了房间。外面仍在刮风。
在一家特色小吃店吃过晚饭后,他带阿布去了广场。这个城市最大的位于市中心的广场。广场四周闪着幽暗的光,几乎没什么人。整个城市都在风中痉挛,人们躲在屋子里持续自己活着时的行为,包括睡觉。
有只飞虫在阿布面前无力地飞舞着。上帝最卑贱的子民,正处在存亡的危急关头。一只没有灵魂但同样有着美丽生命的飞虫,它最终不可避免地掉在了地上。
阿布看着飞虫。林看着阿布。
周围开始变暗,他似乎是躲在一层薄薄的蓝色幕布后面看着。幕布后面,他无需掩饰什么。他一直盯着阿布看,阿布能感觉到他的眼睛在笑。无人知道那笑是什么意思,也许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他在抽烟,不停地抽,一根接一根。刚才经过一家小店时,他说要买包烟。万宝路,他只抽这个牌子的烟。他说他喜欢万宝路的口味。是原汁原味的烟草气息。他喜欢烟盒上的颜色,很沉稳的红,又仿佛是一个矛盾的结合体,含蓄而张扬。那曾是旧的包装,现在的包装全都变了,变得热烈奔放,一条烟中没有任何一包的烟盒是一样的,每包烟都有着自己的包装,是个性化了的,设计者给了它灵魂与思想。
他抽出了其中一包,是一个骑马的牛仔,在奔跑中抛套绳,马蹄所到之处,尘土飞扬。阿布在尘土里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烟草味,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香烟燃烧的味道并不好闻,阿布认为那只不过是布头着火的气味。但那气味经他的皮肤过滤,从他细微的毛孔里散发出来,却又是另一种味道了。阿布喜欢上了从他身上发出来的烟草味。阿布也喜欢上了那些精美的、独特的、个性化了的烟盒。只是喜欢烟盒而已。
后来,阿布说,还是买一条吧。他说,那好吧,就买一条,一包还不够今天晚上抽呢。是的,一包不够。永远也不够,只要活着。
刮着风。癫狂了的可怕的风。
阿布和林坐在大理石的台阶上。林看着阿布。两个人都没说话。不用说话。语言在很多时候都是多余的、苍白的。阿布讨厌说话,即使说了,有时仍会后悔。后悔自己为何要说那么多根本没必要说的废话。那些话说出来后就像是一只死苍蝇。
亮着的烟头在城市上面的灯光中闪动,一点点燃烧,缩短着烟与嘴唇的距离。一支烟的存在是短暂的。
广场上几乎一个人都没有了。
他说:“还是走吧。”阿布看到了他黑色眼珠里闪现出来的某种光,听到了他声音中包含着的某种小心谨慎的提议。
阿布说:“走吧,你也该回去了。”
阿布想让他先走。阿布说:“还是让我看着你先走吧。”
一辆出租车过来了。他抱了抱阿布,紧紧地抱了抱。然后放开她,低下头,钻进车里去,车在大厦的转角处消失。
阿布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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