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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12父亲嫌疑人-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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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观人群心想,比起这令人起腻的八股文今晚诸位打开电脑收到的文本才叫有声有色。我笑我想好的署名是“好好先生”。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咱们好一回试试。我最得意的结束语是:我们谁都不是圣贤也不该要求文化人圣贤同样不能要求文化界头面人物圣贤,但我们有权要求他们是君子是小人表里如一。
第二天上午文化大院气氛就不对了,有了交头接耳的骚动。看来不少人收到了电子邮件。到了晚饭后礼堂前路灯下就已经成群结伙议论纷纷了。
我佯装没心没肺哼着歌穿行而过听了一耳朵。
回家又像鸟一样在天空乱涂乱画乱点鼠标,这不算不正常。
家里宽了亮了,我不用去资料室在家玩开新买的电脑。母亲是电脑盲更让我恣肆汪洋无所顾忌。美国玩高科技炸了伊拉克自己死伤不过几十个,一多半还是被自己的导弹误炸的。我现在玩高科技把这群道貌岸然的小人慷慨激昂的丑角晒一晒。经得住晒脱胎换骨,经不住晒瓦解土崩。
几天过去了,文化大院里不是沸沸扬扬也是扬扬沸沸了。
一群三十岁上下的写诗作文绘画的哥们儿聚到我这儿。母亲看见我这么旺的人气嘴上不说心里高兴,烧水沏茶招呼一阵才回她房间。我们在客厅里指手画脚云山雾罩。有了诗集的印数垫底,招待他们抽烟喝茶泡方便面自不在话下。有人指着我说:好好先生是不是阁下乔装打扮?
我摇头说:我哪有那闲功夫,他们爱选谁选谁与我无关。
大伙儿挤眉弄眼瞄我,愿怎么着就怎么着了。
阎家小院里响起了阎老家伙的吼声。听说老家伙自阿囡出生以来首次毒打了她,还把她关在房间里任她哭闹。我在自己家如受伤的野狗慌张地走来走去。阿囡啊阿囡,我实在是多管闲事作了孽,不成想让你遭这个殃。
我知道高勇从此把我当头号仇敌,阿囡也照样恨我绝不会领会我苦口良药。
和高勇自有前仇后怨冲抵,对阿囡的亏欠就说不明道不白了。
我走在文化大院就像鲁迅写的狂人走在阴险的月色里,觉得周围的目光全不对了。一头小牛走在荒野,四周丛林中密布野兽的眼睛。
龙向光看见我,目光闪烁皮笑肉不笑地说两话言不由衷的话,便冷淡地走了。我一时糊涂竟觉得住他批准的房入他批准的会有些忘恩负义。高勇开着“奥托”迎面过来装没看见,不打招呼就扬长而去。这让我想到他过去一贯对我大面上过得去真是很不容易。陈雅虎倒还没事人似的玩着扯平辈的调侃,谁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满院男女想和我说笑又不敢,讪讪地从我身边过去,都让我感觉自己是让人害怕的狂人。我觉得做过头了。我觉得被整个大院孤立了。我想落荒而逃了。
我没看清自己的脆弱,对阿囡的一点歉疚就几乎把我打垮。
正当我天昏地暗满目凄凉,陈小燕鸽子一样叼着麦穗飞来救我了。
她邀我一起去蹦迪。我有些石破天惊不敢相信:你爸会让你跟我一块儿去吗?她用手捂作喇叭筒在我耳边说:他说了不让我再找你,我偏不。而后一边拉着我往外跑一边笑着说:
我疼我爸可最不愿意他管我,我从小就和他捉迷藏。
那晚迪厅里的狂欢让我又觉出了世道正常。
第二天上午,孙武来到我家,一进客厅我就发现他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显壮实。虽然有了陈小燕昨晚的帮衬,我还远未从孤立中醒过来。
我觉出这位父亲嫌疑人的壮实对我有压力。
不笑不开口的孙武说出了第一句话:我今天来算是公私兼顾,论私你搬了新家我早就想过来看看,论公是老龙派我来和你谈谈。我当时很警惕不知会来什么万钧雷霆的告诫与惩罚。孙武笑呵呵说下来的话却大出意料,没有狼牙棒只有甜果子。说是想安排我去刊物负责诗歌栏目,又准备让我参加代表团访问俄罗斯。孙武在我目不暇接时讲了一句:老龙说你年轻有为,要在大院内尽可能发挥积极作用。
我恍然大悟,闹了半天是麻秆打狼两头害怕。我是善良无知而脆弱他们是贪得无厌而脆弱。我看清自己的脆弱就坚强了,看清对方的脆弱就更有恃无恐。
狼既然怯了阵我就举着麻秆当棒子往前上了。
孙武最后一句话把自己的立场摆得模棱两可恰到好处:老龙好心常常没办成好事惹得人人怨。看来孙武勉强贴在龙向光身旁,随时准备反水了。
这比流氓还不如的两面三刀居然也是我的父亲嫌疑人,真让我蒙受奇耻大辱。
我母亲田岚当年到底被他蒙哪儿了?
十四 猫眼暗了人眼亮了真是直指人心
我想把自己糊涂脑瓜涮清楚点,又来到花园村葫芦院。
老木和尚夏天宝这帮艺术乞丐我明知也是大俗人,可我和他们干干净净扯平辈总能说得来。老木还像叫花子像牧师又像落难王子披头散发。和尚还像和尚秃顶不用电亮光光。夏天宝还像本教科书神情拘谨实话实说。他们全是我真正的哥们儿,知道我的老底儿。
他们说:你活得自由自在犯得着再认个爹吗?
我说我不想认爹只想知道谁是我爹,为的是最后知道谁不是我爹。
他们说:那有什么意义?我说他们耍了我母亲留给了我耻辱我得报复。他们说:你管谁是爹谁不是爹,一股脑报复不就完了?我不得不说我还和他们的姑娘们正玩着,我不能玩得乱了伦。老木一拍我肩膀:那还不简单,你搞定哪个就把牌摊开,让他老子和你去做亲子鉴定。和尚说:这还用做亲子鉴定,你妈糊涂做爹的会不知道?
我说来说去说不清,又讲了我在文化大院里的折腾。老木说:出口气就行了你还真想让世人都心口如一?夏天宝有点结巴地说:你这是唐吉诃德和风车作战。和尚更卖弄深刻说:你这是犯规操作弄不好最后被罚下场。
穿过大半个乌烟瘴气的城市回到文化大院,我现在每天第一面对的父亲嫌疑人是孙武。我和他住一个单元门对门。我这边是两居室,他那边是四居室。每天照见他那张皱纹深刻神情端正的国字脸。
听说给我调房子时,孙武对我住对门颇不愿意。但他不管这一摊,别人不体察他的隐情他又不便直言,我这杂种便堵在他家门口了。
记得我连旧家具带新买的家具吆七喝八往里搬时,还特意在门上装了猫眼。孙武像被猫眼蛰了一样很别扭地说:装这没多大用。回头看见自己门上也装着猫眼又添了一句:他们给我装我就觉得没意思。
当时我暗暗发笑。
这只猫眼说不定有一天会盯得孙武不自在搬了家,那才叫好喜剧。
孙武几次找我填表谈话都是趁我母亲田岚上班时。
一次母亲半截回家撞见了,三个人家中相遇觉得很局促。孙武装得毫不别扭地说说笑笑,临走对我说:你现在有条件了,以后好好孝顺你母亲,她这辈子带大你不容易。我来不及体会这不伦不类的教导,母亲就说了一句:阿男从来挺孝顺的。孙武自觉没资格指手画脚嘿嘿一笑拉门走了。
孙武和我母亲田岚是中学同学。“文革”又到一个农村插队。后来孙武善于表现出身又没问题,便从农村去上工农兵大学。母亲田岚又过了些年才回城归文化大院,孙武读完了工农兵大学又分到文化大院,两人的缘分真不算不大。
我隐约知道他们插队时就有吃窝头啃咸菜的浪漫蒂克,久别重逢大概再续旧情。
那时田岚已被阎王殿里的笑声梳理过了,被高勇搞得失魂落魄过了,也靠过乘人之危的龙向光的胸脯了,陈雅虎大概也拱过她的怀了。孙武很可能因为田岚的遍体鳞伤温存过她又抛弃了她。我母亲从此可能更精神错乱了,也更放荡了,也便不知是谁种下的我。
当然她也可能知道谁是我父亲,却让我背着这么多传说加给我的父亲嫌疑人。
没想到和一个父亲嫌疑人住对门,先把自家搞乱了。
猫眼成了射向对门的枪眼,也成了勾我母亲魂的鬼眼。
白天她上班猫眼自然是我独守,听见楼梯有脚步我就会一激灵蹑手蹑脚来到门边贴着往外看。我见孙武一路轻功来到门前,轻轻开门弄出声响还回头往我家门看一眼,那时我就直视了他那张厚实的面孔那双深刻的眼。然后他招招手,一个三分面熟七分面生的女孩轻盈盈从楼梯拐角上来,跟他进了门又帮他轻轻关上门。隔着他家防盗门的纱窗我能看见女孩反客为主的操作,也能看见孙武拨开她亲自上手的仔细。
没想到我能看到这样的合谋。
孙武的黄色段子向来不曾听闻,我搬过来没两天就看了个现场直播。
空间的变化真是太要命了,怪不得山野里快乐嬉笑的猴群关到笼子里就尔虞我诈相互欺凌。我坐在那儿打电脑,耳边的神经却像一线钢丝提了起来。
听见对门又有动静,少不得豹子一样滑过去。
猫眼虽说外边看不见里边,但屋里有人趴在上面外边看猫眼就由明变暗了。孙武盯我家猫眼猜疑我在瞄他,干脆大方说笑地和女孩道别,然后瞄一下我家猫眼回他自己家了。我想到该预先把客厅里的窗帘拉上,我家的猫眼就发暗了,那样就难分了。要是晚上客厅里就不该开灯,道理是一样的。
但母亲田岚不知道这么多奥秘,听到响动便过去窥看。
孰不知猫眼一明一暗人家早知道被盯了梢,我又不便说穿。
母亲田岚却有些精神恍惚了。她没看见孙武的任何惊奇故事,看见的不过是孙武夫妇晚饭后一块儿下楼散步上楼回家的家常。可能正是别人都有的家常难受了她,她大概一直以为那些耍过她的男人也活在不幸中,及至看见不是那回事就乱了神。
孙武的女儿孙薇薇从大学回来,知道我搬对门便高兴地跑过来。
我敞开大门把她迎进客厅,看见对面的猫眼也由明变暗了。
猫眼暗了人眼亮了,这盯来盯去真是直指人心。
第一次看见孙薇薇这么近地站在母亲田岚身旁,一瞬间为她们长得如此相似睁大了眼睛。孙薇薇看看我又看看我母亲说:你怎么吓着了一样?
我说她长得像我母亲。
孙薇薇也像母亲年轻时有一张瓜子脸,也是纤细又略带丰满的身材,说起话来也有些神经质的羞怯。大概也永远适合当学生不适合当妇人。我母亲也发现新大陆一样颇为惊愕地打量着孙薇薇,有点像打量一个失散多年不敢相认的亲生女儿。
然而我知道母亲田岚绝不是孙薇薇的母亲嫌疑人。原始社会也只有过不知父亲是谁的阶段,母亲从来是确凿无疑的。
孙薇薇被我们母子的目光剥了一层皮,又腼腆又兴奋地回去了。
我却还在惊疑之中,问我母亲:她妈长得不像你,她爸长得也不像你,怎么她像你?母亲怔愣了一会儿说:她爸长得像你姥爷。就去厨房忙饭了。
我推门进了母亲房间看墙上挂的姥爷姥姥的照片,瞠目结舌地发现孙武长得确实像我姥爷,只要把孙武往瘦了调调就酷似了。又想孙武年轻时就是瘦的。这么一悟我就知道田岚和孙武的缘分在哪儿。再拿镜子照自己,也发现和孙武相像了。
我悚然出了一身汗,想到人类关在一个并不大的笼子里。
晚饭后下楼散步,遇到孙武夫妇和女儿孙薇薇也在散步。他们的残疾儿子常年放在老家。孙薇薇高兴地过来与我走了并肩,孙武一团和气的脸上好像抖了一下。
我一边同孙薇薇散步一边顺流而下地看出我和她的相像之处。
我和她两代之内同血缘呢,还是两百年前同一祖先?
十五 我还无权让他和我做亲子鉴定
风在干河床跑来跑去羞辱卑躬屈膝的石头,我是风。这是我唱的歌谣。倘若风跑来跑去把自己羞辱病了,那就不是风了,而是“疯”。
我隔几天就犯一回病。这几天又犯了疑心病。
我越看对门的孙武嫌疑越大。他为什么对我母亲田岚比其他父亲嫌疑人更怕一点,一定是欠债最多。为什么我母亲田岚对他比其他父亲嫌疑人更冷淡,一定是怨恨最深。为什么我搬来和他住对门猫眼瞄着他而不是别人,一定是因果报应老天爷要惩罚他。
自从母亲田岚一语道破他像我姥爷后,我越看越发现我和他的相像之处。
书架上有他写的书印着他装模作样的照片,我在放大镜下一遍遍审查,再对照镜中的自己,越比越像。从图书资料室拿来扫描仪把他的照片我的照片都扫进电脑,又把其他父亲嫌疑人的照片如法炮制,经过一番高技术的分析我居然发现,这个我过去并未从相貌上注意的父亲嫌疑人与我最相像。
一直以为我和陈雅虎像,现在陈雅虎退居其次了。
电脑做图可以将一辆旧款汽车逐渐变为新款,我轻而易举地将孙武的图像修改一番变成活脱脱的阿男。看着这个成果,我觉得宇宙死了一样。电脑技术再版了遗传与变异,我就是结合上母亲田岚的特点将孙武修改成了我杂种阿男。
我心跳得厉害。我觉得正在结束背那么多父亲嫌疑人的沉重历史。
眼光一变一切都变了。过去觉得他那一团和气冠冕堂皇的做派我望洋兴叹,现在面对穿衣镜拿出他的姿势做出他的表情嘿嘿一笑,俨然同一个人。过去他那玩深沉做崇高的矫情文字我觉得从骨子里就满拧,现在看着他的书模仿上几句,居然也滔滔不绝矫情下来。我毛骨悚然浑身冒汗,在屋里狼狗一样走来走去。
我一直以为我和陈雅虎那样的流氓一个坯子。
没想到,居然是孙武模出来的杂种。
他进出家门我在猫眼里瞄他。他在楼下散步我从窗户俯瞰他。他与我在路上碰见我装作一如既往其实在重新端详他。他在大会小会上发言,我在人群中猎人一样透过烟气打量他。我发现我抽烟弹灰的动作和他很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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