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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八辑)-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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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画感兴趣。现代社会工业化的步伐加快,一片浮躁,自然遭受无情的戕杀,金钱
和肉体泛滥。风景画卖不出钱来。风景画家也是最没出息的画家。但我喜欢那个叫
新荡的地方,我喜欢新荡是因为那里有大片的槐树,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哪个地方有
像此地那样集中的大片槐树林。而到了五月,那里就开满了白色的槐花,远远看上
去,白色的槐花在绿树当中,就像是一片碧波当中的大片浪花朝你涌来。
在那里我认识一个养蜂人,他也和我一样,每到槐花盛开的季节就在那里安营
扎寨,应该说他到得比我早,我去的时候他已经早早在那里了。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应该是在六年前,我被一个女人追赶逃出了城南,落荒在郊外那片油菜地里。那天
黄昏的时候我带着醉意受着一群蜜蜂的引诱走进了那片槐树林。乡下房东家的那种
封缸黄酒太香了,中午的时候我差不多喝了一坛子。这个郊区离城里已经有相当的
距离了,实际上已经在天紫山的山脚下了。从这里向城里那个方向眺望,根本看不
到昔日司空见惯的那些高楼。这里的天是湛蓝的,完全是纯色。我很满意于这样的
地方。我在这里可以一早就起来,听到鸡叫、犬吠,看到太阳红着脸慢慢从山那边
爬起来,看田野里的纱样的白雾慢慢褪去,看到农户房顶上升起来的炊烟,看到牛
羊出栏哞哞咩咩地叫着,到小河边去饮水,沿路屙下一摊摊粪便;傍晚的时候我可
以到田野里去散步,看那些从地里劳作回来的农民,他们带着一身劳动后的倦意,
让我感觉到生命的意义,然后回到房东家,坐在院子里喝着稀粥,吃着他们自家腌
制的咸菜,感觉回到了五十年代(当然我并没有那个年代的经验)。乡下的夜晚特
别安静,完全没有城里的那种喧嚣,夜幕下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农民们都安
静地坐在家里看电视,然后早早歇下睡觉。我当然不会那么早就去睡觉,我会一个
人出来闲逛。乡下的夜晚很神秘。有一次我半夜的时候被一种神秘的鸟叫声惊醒,
出来的时候却什么也找不到。还有一次我看见远远的田野里有东西在闪亮,在月光
下它就像一团银火在燃烧,走近了却只看见一只玻璃瓶子。我还去过坟场,见到过
一个白衣(女?)人像仙女一样飘过小河,飘过小石桥,最后隐到林子里去了。
养蜂人看到我的时候眼神里充满了一种不信任,我能感觉到他的那种警惕。不
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不像个地道的养蜂人,真正的养蜂人应该是什么样子我也不
知道。他穿了一身黑色的衣衫,全黑的,长了一把乱蓬蓬的大胡子。我感觉他的眼
睛和嘴巴都是藏在整张脸的深处,那些乱蓬蓬的大胡子的深处,或者是藏灵魂的深
处。他当然想不到会有陌生人在黄昏的时候来造访他。我想他在摇蜜的时候肯定不
用戴头罩,因为蜜蜂根本不可能蜇到他,他的大胡子太茂盛了。他当时正坐在帐篷
的门口看着他脚下的一只风筝发呆。那是一只旧风筝,不知他是从什么地方捡来的,
也许是从城里哪里飘过来的吧?断了线的,坠落在草地上。它是一只很大的蝴蝶风
筝,但由于时日较长,颜色褪尽,早已失去曾有的那份鲜艳。而在他身边摆放着十
多只蜂箱子,一只看上去崭新的不同于别的蜂箱上面放着一只上海产的红灯牌半导
体收音机,里面正放着黄梅戏。夕阳下,他的头发和胡须一片火红。我看见不远处
有一只锅,锅里正咕嘟咕嘟地煮着什么,后来我知道他是在煮羊肉。怪不得我老有
一种恶心要呕吐的感觉。他居然在深春季节吃羊肉,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他问我
是干什么的,我告诉他我是画画的,他就显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当然我想他有权
这么做,他是一个为生计而忙碌的人,而我干的这画画这行当多少就有点不务正业。
我问他从哪里来。他说是从很远的地方。难怪他操一口外地口音。蜜蜂在我的头顶
上乱飞,我有点怕这种膜翅目昆虫。它们有可能随时蜇我一下。随着夕阳余晖的逐
渐收敛,它们也纷纷嗡嗡嗡嗡地叫着,回归蜂巢。
我真正接触他的次数很少,因为照我的理解他是个不可靠近的人。长年的养蜂
生活,使他习惯了孤独,他不喜欢有人走近他。在整个槐花盛开的季节里,我们总
共说过不会超过二十句话。我只是支撑起画架,一天天地画那些槐花。在我的画作
里没有蜂群,也没有养蜂人。虽然我并不画他,但我却又忍不住在工作的间隙去观
察他。他从来也不主动看我。但他内心一定很是敏锐,能感觉到我对他的窥视。他
有时候突然抬起头来看我一眼,虽然隔着很远,但我还是马上心慌地把目光移向别
处。我在阳光下感到自己是处在一个多么黑暗的地方啊!
不知不觉那个花季就过去了,当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是在一天早晨突然发现养
蜂人和他的蜂群都从此消失了。他走得非常突然,我一点也没有觉察。我们就像是
完全陌生的两个人,他一声招呼也没打就走了。我想他可能是往更远的北方去,那
里的槐花正次第开放。他可能一辈子就这样,永远不知疲倦地追赶着盛花期。
他像是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消失了。
第二年我早早就到了那里,仍然住在那个房东家里。我的房东夫妇都很年轻,
男的在村里当支委,妇人在家做家务(这是干部家属与别的妇女的一种区别)。我
喜欢那个房东女人,身上带着一种乡下女人特有的清香味。在乡下,她算得上是个
年轻漂亮的媳妇。我渐渐发现在这个家里实际上妇人当家,丈夫只是个傀儡。丈夫
很老实,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倒是妇人喜欢说笑。妇人在村里很得人缘,尤其是
同乡里的那些干部。乡里来干部,都是在他们家吃饭。
妇人年轻而又健康,身体茁壮,在整个春季里喜欢穿白色的上衣,而胸前的乳
房鼓鼓的,走起路来颤动不已,充满了诱惑。她偶尔也喜欢同我进行一番打情骂俏,
但我努力控制程度,到一定时候就作罢。因为她是房东。我向她问起那个养蜂人,
她也知道,她说他来这里好几年了,从来也不和村里人打交道,他酿的蜜,谁也没
有吃过。因此她断言这个养蜂人是极为小气的。而槐花蜜是很好的,清凉香甜,他
至少也应该向村民卖一些。有一次还是村里干部买过几斤蜂皇浆,却是又老又陈。
那个养蜂人不通人情世故啊。要说这里的槐花也不能无缘无故地让他的蜂儿采嘛!
我同意她的观点,因为我住在她家,不仅房租照交,还要画两张风景画给她。我敢
说她根本就不懂,但她还是欢天喜地地马上把那画贴在了墙上。
养蜂人来了。
那天大雨后我到树林里去采蘑菇,这里的蘑菇又白又大。我喜欢用蘑菇做羹的
那种汤。那简直是天下第一美味。鲜极了。那味道一辈子也不会忘。吃了还想吃。
女房东做羹的手艺好极了。我挎了一只大篮子,穿着雨鞋,走进那一片像是永远也
走不到头的大树林里。树林里空气清新,雨乍歇,小鸟就叫得格外欢。阳光透过林
间,就像斜插进万把金剑。林子里很潮湿,地上有无数的小水汪。一些刚开不久的
槐花被急雨打落了,像星星一样散布在地上。蘑菇太多了,有些大的像碗盏那样,
更多的是小的,才鸡蛋那样大。它们都像是一把把白色的小伞,紧挨着大树根,撑
着。我差不多一会就摘满了一篮子。我往回走,在走过小河边的时候,看到有几只
蜜蜂正在一朵野花上嗡嗡地叫。黄褐色的小精灵。它们忙个不停。
我四处看了看,没有见到养蜂人的帐篷。但我知道他一定是已经来了。
阳光灿烂,槐树花无比兴奋开放。村里到处都能闻到那种香味。只要是天气晴
好,我就背起画夹到田野里去画画。蜜蜂越来越多,它们围着我嗡嗡地叫。我有些
怕它们。虽然我并没有去侵犯它们,但我还是害怕它们会突然蜇我一口。因为它们
是没有理性的动物啊!我这样想。
终于有一天在小石桥那边看见了养蜂人的帐篷,灰色的油毡。养蜂人穿着一身
黑色的衣衫不知忙碌着什么。我没有过去和他打招呼。然而我突然发现在帐篷后的
晾衣绳上搭着一件鲜红的衣服。它像火一样燃烧了我的眼睛。它不属于养蜂人。当
然我这种感觉非常强烈。它属于一个女人,而且这个女人肯定绝对美丽动人,非同
寻常。它像一面旗帜在风里轻轻地飘着,特别招眼。而我相信那个漂亮的女人一定
就在那个帐篷里面。
在后来的那些日子,只要我一出去写生,脑海里总会不自觉地想到那个养蜂人
的女人。我选择的写生的地点也有了问题——总是最易于观察那个帐篷。这种选择
完全是下意识的。我知道我内心某个地方出了问题,着了魔一样。写生不再是主要
目的,而进行窥视才是真的。那种窥视的欲望强烈极了。我止不住那种好奇。我的
这种好奇终于有了回报,一天正午的时候,她从帐篷里走了出来。
虽然我们隔得比较远,但我意识到她真的是漂亮极了。她就穿着那天在外晾着
的那件红衬衣,非常鲜艳。她身材高挑,有着一头像瀑布一样泻下来的长发。她的
脸在阳光下白亮得耀眼。她用手搭起凉篷状向我这里张望。她也是好奇的,她肯定
觉得一个人长久地在这阳光下不停地往一个架上作涂抹是非常可笑的。在她的心目
里,我一定是个怪人。
一个养蜂人居然有这么漂亮的媳妇,我觉得多少有点不可思议。他们从什么地
方来,最终又会停留在哪里?我想的净是这类问题。因为我自己有根,我的根就在
城里。到这里来只是短暂的写生,而最终我会在城里。他们对于我来说是一个谜,
而这个谜我是多么地想去解开它呀。
很长时间里我一次也没有真正走近过那个养蜂人的帐篷。我时刻能感受到养蜂
人那种警惕的目光。他对我怀有很深的戒心。我想他这样是有理由的。然而在梦里
那个年轻的红衣女人却一次次在走近我的生活,让我一遍遍地感受到甜蜜。我醒来
的时候总是怀疑它是不是真的。因为梦里的一切可都像真的一样啊!在梦里,她完
全是自由的,行动自如,不受任何人控制。她走近我的房间,和我说笑,甚至和我
偷情。我多么想这一切是真的呀。
在这当中出了点事,完全是在我意料之外的事,使我不得不搬出房东家。我并
没有打算那样干。一天晚上那个队委不在家,女房东请我喝了她酿制的黄酒。我这
人贪杯,喝多了,又差不多喝了有一坛子。喝了一坛子黄酒的人就犯了迷糊,同那
个妇人上了床。事实上要是她不是我房东,我即使不多喝酒也可能同她去做爱。谁
会拒绝一个年轻有风味的漂亮妇人呢?这属于你有情我有意。但作为房东就不一样
了,我不想惹麻烦,而且她家确实很好,我是打算长久租住的。她是有别于城里的
女人的。我得承认我们彼此感觉很好,如胶似漆。但我同她做爱的时候肯定是幻想
同两个以上的女人,因为我脑海里不时闪过那个养蜂人的女人的身影。我一边做,
一边把她混淆。这种混淆让我感到兴奋。我们差不多一直做到半夜才结束,累极了,
然后就都睡着了。我想让她回自己的房,但她却不松开紧抱着我的双臂,她说她男
人夜里在村里值班,捉那些违反计划生育的大肚子女人,不会回来的。
然而就在我们睡得很沉的时候,她丈夫回来了,事后我也知道她丈夫并不是有
意的,而是完全无意的。我那晚喝得一定是相当的过量,事情怎么开始的我一点也
不知道,我是被她摇醒的。我睁开眼,就看到屋里的电灯大亮,明如白昼。她当然
比我清醒。她拉着一条被单盖着上身,而她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她这一拉,我身上一
点遮盖都没有啦!我看见了自己赤裸的丑陋的身体。那肉体由于肉欲的释放而显得
非常的疲软和慵懒。那一刻我真是非常紧张,然而出我意料之外的是她丈夫并没有
打我,而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掉头走了。
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睡着。女人临走的时候在我头上摸了一把,小声说:我过
去了,你不要怕。但事实上我却不能不紧张。我考虑着结果。最后我决定立即从这
个房东家撤走,不能再住下去。那个男人的沉默让我害怕。他们争吵起来,那个男
人操起一件什么家伙要杀我,这都是正常的。只有这不正常才让我真正害怕起来。
我想事情决不会如此简单和轻松。所以,我要走。
在整个盛花期,我都住在那片槐树林子里。原来这片林子虽然和村子在一起,
但它却属于林场。一个看守林场的老头给我提供了一间废弃的油毡房,必要的生活
用品都具备:床铺、锅灶。老头不向我收一分钱。我很满意这样的地方,它是那样
的自然和宁静。
那些日子我总是做同样的梦,梦见自己游进一潭碧水,慢慢往下沉。水是那样
温柔,暖暖地包围着我。我幸福地往下沉,最后只露出两只滴溜溜的眼睛在水面上。
只有到这时候我才真正惊慌起来。醒来的时候我就害怕和房东的那件事要发,但事
实却是从此波澜不惊。一切就像没有发生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我从那个家搬了出
来。我的心日趋平静。我每天照常画画写生。蜜蜂飞得到处都是。我整天都能闻到
清新的槐树花香,而这种酿出来的槐花蜜肯定非常诱人。
我差不多每天都能看到养蜂人,他不停地忙碌着,清扫着蜂箱什么的。他不像
我见过的别的养蜂人,需要用罩子遮盖头脸。有一天,当我走近他的时候,看到密
密麻麻的黄褐色的小精灵顺着他长满汗毛的手臂往上爬,而他一点也不去理会。他
和蜜蜂的关系是如此亲密!我说:它不会蜇你吗?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是多么
的愚蠢了。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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