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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位寡妇-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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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问没啥用。二哥,这时叫你把咱爹供出去,让人再毙一回,你供不供?” 
  少勇看着葡萄。她让他钻进一个噩梦里来了。 
  “你不会供了。我知道你不会了。要是供的话,挺就没了,你一辈子别再想见他。” 
  他还是看着这个女妖葡萄。 
  “你记着,你要再做一回逆子,你就当你没那个儿子。你杀你爹,我就杀你儿子,现世现报。”葡萄说着,抓起他的包,里面有药和针管,领他往院里去。 
  孙少勇没有想到他见了父亲会哭。当葡萄点上灯,照在奄奄一息的父亲脸上时,他的眼泪流了出来。要是父亲被抬到医院,躺在急诊床上,求他来抢救的话,他肯定以为他自己救了条陌生的性命。他不断侧脸,把泪擦在两个肩头上,把针剂打了下去。十八年前,父亲和母亲一块去西安看他,那时他刚刚毕业。父亲打哈哈地说老了不怕病了,儿子成洋大夫了。 
  父亲已经昏迷不醒。少勇直庆幸父亲饶了他,不给他来一场最难堪的父子相认。西安大街上,父亲领他走进一家商店,给他买了一支金派克钢笔。他直说买那么贵的笔弄啥?父亲只管往外掏大洋,说我养得起马,难道配不起鞍吗?医生做成了,还掏不出一支排场钢笔给人开方子?母亲也噘嘴,说那笔够家里买粮吃半年了。二十二岁的少勇挑了一支笔便宜,说他中意它。父亲说它太轻,说给人开药方,手上得掂个重东西。 
  孙少勇给父亲查了心、肺,看父亲两个厚厚的眼泡明晃晃的,他想,三分人、七分鬼的老父亲要能活过来,不知会不会问起那支金笔。父亲和母亲前脚离开西安,他后脚就把那笔给典了。典的钱和父亲给他留下的三十块大洋一块,交到了地下党组织手里。他已记不太清当时父亲给他钱时他有没有推让。按说他是会推让的,因为他知道父亲的积攒都给他哥俩求学了。正因为父亲只是能写几个字算算账的半文盲,他才巴望他的儿子们成大学问。 
  不过父亲可能再不会醒了。 
  一连几天的输液,他明白那场过堂一般的父子相认他妄想躲过了。父亲身上和脸上的黄疸已退了下去。眼睛的黄疸也浅了。这天晚上,他下到地窖,见煤油灯的火苗捻得老高,小桌上摆了两个杯子一个茶壶。父亲躺在灯光那一面,头发、胡子已剃去。虽然还不是活人的脸色,至少不像鬼了。他知道父亲闭着眼却是醒在那里。他的下一步,就是跨进油锅受熬炼。 
  这时忽听父亲说:“葡萄,医生来了?” 
  葡萄嗯一声。少勇看着她:难道父亲一直不知道治他病救他命的是他的逆子少勇? 
  父亲说:“给医生沏茶了没?” 
  “沏了。”葡萄的脸上有一点诡秘的笑,把他拽到板凳前,捺他坐下。 
  父亲的嗓音气多声少:“那你告诉他,我就不陪了。我得闭上眼,睁眼老费气呀。请医生该咋诊病就咋诊。跟他赔个不是,说我怠慢他了。” 
  葡萄又诡秘地朝他笑笑,说:“爹,哪儿有医生跟病人一般见识的?不想睁眼,不睁呗。”她把茶杯塞到他手上。他僵得手也动不了,茶杯险些打碎。她的手把杯子递到他嘴边,他木木地、乖乖地喝了一口被父亲叫成茶的白开水。开水一直烫到心里。 
  他问诊时,父亲也不直接回答,都是说:“葡萄,告诉医生,我肚里的水像下去不少。”或者:“问问医生,咋吃啥都跟药似的,那么苦?白糖水也苦着哩。” 
  少勇收了听诊器,血压器,父亲说:“跟医生说,葡萄,明天他不用来。六十里地,跑着老累人呐。” 
  少勇也不知说话还是不说话。他张几次口,那个“爹”字生涩得厉害,怎么也吐不出来。父亲为他行方便,不让他过那场父子相认的大刑,他只好一再把“爹”字苦辣地吞咽回去。他朝葡萄使个眼色,叫她跟他上去。葡萄把纳鞋底的麻线往鞋底上一缠,站起身来。 
  “告诉医生,我就不跟他道别了。”父亲说。声音更弱,已半入睡了。 
  两人站在桐树下。一个好月亮。少勇两眼云雾,飘到这飘到那。葡萄不说话,等他魂魄落定。他嘴动了几次,都摇摇头,不说也罢地叹口气。葡萄知道他想问她怎样把他们的爹救回来,一藏十年。见他眼睛沉稳了,不再发飘,她想,他魂回来了。她只几句话,就把它讲完了,就像讲她去赶集卖鞋底、赶会赛秋千,若她和他真做成寻常恩爱夫妻,晚上闲下来,她都会和他这样说说话似的。 
  少勇觉得这就够了,不能多听,听这点已经够痛了。葡萄讲得淡,他的痛便钝些,她讲得简略,他痛得便短些。这样猛的痛,他得慢慢来,一次受一点。他每次来看父亲,都从葡萄那里听到这十年中的一节儿,一段儿。葡萄讲到他们爷儿俩如何做鱼吃,又怎样咽不下带刺儿的鱼肉。她每次都是三言两语,好像哪件事的由头,让她想起十年中的一个小插曲儿。假如少勇问她:这样藏下去是个事不是?她会说:啥事都不是个事,就是人是个事。问她万一给发现咋办,她会傻一会眼,好像从来没想过那么远。要是说:藏到啥时是个头呢,葡萄?她会说:咳,这不都藏这些年了。 
  每回少勇来,都睡在堂屋的旧门板上。这天夜里听见花狗叫起来,又听见葡萄的屋门开了,她穿过院子去开门。不久就听见葡萄和一个男人在院里说话。听着听着,男的嗓音厉害起来,像是责问葡萄什么。葡萄可不吃谁厉害,马上凶几句,过了一会,手也动上了。那男人动起粗来。 
  少勇把自己屋的门一拉,问:“谁?!” 
  男人马上不动了。葡萄趁机又上去搔了他一把。男人转身就往门外走。少勇又叫:“我认出你来了,跑啥跑?!”其实他什么也看不清。 
  男人给少勇一咋唬,心虚了,便站在台阶下说:“和嫂子说昨天出工的事呢……” 
  少勇说:“几点了,说出工的事?明明就是你见不得寡妇家门下太清静!早知道你没安好心!……” 
  其实少勇只是怀疑来的这个男人是谁,但还不敢确定。 
  男人说:“那二哥你咋会在这儿?六十里地都不嫌路远,隔两天往这儿来一趟?”他说着人已经走过来,迈着穿皮靴的大步,一边把肩上披的旧军衣往上颠。 
  少勇想,果然是这小子。最后一次见春喜的时候,他还是个青愣小子,这时一脸骄横,人五人六的成公社书记了。 
  葡萄抬着两个胳膊把头发往脑后拢,看看这个男人,又看看那个男人。 
  “我来咋着?”少勇说。 
  “来了好,欢迎。是吧,嫂子?给二哥配了大门钥匙了吧?” 
  少勇不知怎么拳头已出去了。他没有想清楚自己为什么恨春喜,而且也不止是为了葡萄恨他。春喜从几年前就把这个史屯闹得闻名全省,眼下的饥馑也全省闻名。春喜没想到会挨少勇这一拳,手抹一把鼻子淌出的血,借月光看一眼,突然向少勇扑过去。少勇年纪毕竟大了,打架也打得差劲,马上给打得满院子飞。花狗跑过去跑过来,想给人们腾场子,好让他们好好地打。 
  葡萄突然大叫:“来人呐,出人命啦!快来人呐!……” 
  她声音欢快明亮,在水底一样黑暗安静的村庄里传得很远,先是在麦苗上滚动,又上了刚结绒绒果实的桃、杏树,慢慢落进一个个几丈深的窑院。 
  春喜不动了,站直身到处找他打架时落在地上的旧军衣。 
  少勇觉得肋巴已给他捶断了,抄起地上劈柴的木墩子时,疼得他“哎哟”一声。他突然觉得父亲给他的那支金笔,他是交给了春喜了。是给了春喜这样的人。春喜不明不白地把那贵重的笔弄得没了下落。他忍着疼,把木墩子砸过去,砸在春喜的腿上。 
  春喜得亏穿着日本大皮靴,腿没给砸折。他军衣也不找了,操着军人的小跑步伐往窑院的台阶上跑。李秀梅正一手掩着怀从家门跑出来,见春喜便问:“是史书记不是?” 
  春喜不答话,撒开两只一顺跑儿的皮靴,“跨跨跨”地往村里跑。这时葡萄的喊声才煞住。 
  第二天葡萄在春喜的军衣口袋里发现一块女人用的方头巾,桃红和黑格的,里面包了一封信。信只有几个字:葡萄,你叫我想死吗?我天天去林子里等你,等了一个月了。信还有个老老实实的落款,葡萄抱着围巾和信笑了:这货,上了心哩!她葡萄和他不一样,动的不是心,是身子。她葡萄能把身子和心分得好清楚。要是她的心能喜欢上春喜,她就不会把他的信和军衣收起来,防备着哪一天,她用得上它们。她想来想去想不明白自己,她到底不喜欢春喜哪一点。 
  麦收扬场的时候,春喜见了葡萄,她头上扎的正是那条桃红色头巾。他抓起一个大铁锨,一边笑呵呵地叫着“大爷”“大娘”,一面接近了葡萄。看两人能说上悄悄话了,他问她要他那件军衣。 
  葡萄大声说:“啥军衣?” 
  春喜赶紧把麦子一扬,走开了。再瞅个机会过来,他说:“把衣裳还给我。” 
  葡萄:“你衣裳借给我了?” 
  他见她狐眉狐眼地笑,明白她就是要和他过不去,又走开了。 
  这是三年来葡萄头一次吃上白面馍。她把馍从笼里拿出来,拌了一盘腌香椿。她给了花狗两个馍一盆汤,挎着篮子把饭送下地窖,在窖口就叫道:“爹,新面蒸的馍来啦!” 
  她这天忘了闩门,一个人伸头进来,正听见葡萄刚叫的那句话。花狗饿了这些年,头一回吃馍,连生人来它也顾不得叫了。 
  这人是史五合,村里人都不敢理他,都说他媳妇饿死后让他吃了一条大腿。谁也没亲眼见到他媳妇的尸首,是一群孩子们传的故事。孩子们天不明出去拾粪,正见一群野狗把一个尸首从新坟里刨出来。孩子们打跑野狗,见那尸首只有一条腿。他们用粪叉子把尸首的上半身扒拉出来,认出是史五合的媳妇,头天饿死的。之后村里人就都躲开史五合了,说你看看史五合的眼,和野狗一样样,都冒血光。 
  五合在门口听了葡萄叫的一声“爹”,心里纳闷,本来想偷点什么,也忘了偷,边走边想,王葡萄哪里来了个爹呢? 
  这事一直让史五合操着心。过了几天,他想,他一直操心的这事得解决解决。他在一个晚上悄悄跑来拍葡萄家的门。葡萄开门便问:“麦吃完了?” 
  “不叫我进去坐会?”五合的脸比花狗还巴结。 
  “有屁就在这儿放。”葡萄说,嘴角挑起两撇厉害的微笑。 
  “咱还是师徒关系呢……” 
  “谁和你‘咱’呢?” 
  “我有话和你说。不能叫人听见的话。” 
  “和你说‘不能叫人听见的话’?”她咯咯咯地乐起来,不一会就扯住袖头擦乐出的眼泪。 
  五合看着这个女人笑起来露出的两排又白又结实的牙,个个都在月色里闪动。要能贴在她又干净又光滑的皮肉上,那可是消暑。 
  “咋就不能和我说说话儿?”五合伤心地一闪红红的眼睛,往她跟前靠靠。 
  “落臭名声我也找个是模样的。史老舅家的二孩、三孩,我要跟他们落个腐化名声,心也甘,冤枉我我甘心。人家扯起是个汉子,卧倒是条豹子。和你,值吗?”葡萄笑嘻嘻地看他一点点往她身边挤,等他挤上来了,突然抽身,手背掴在他下巴上,下巴险些掴掉在地上。 
  五合一手捧下巴,一手指点着葡萄,成了戏台上的小生:“好哇,打得好!再来一下!……” 
  葡萄说:“回头还得浪费肥皂洗手!” 
  “再来一下!我看你敢!你再来一下,我啥也不说了,咱直接找民兵连长去。” 
  “找呗。” 
  “他们天天忙着抓捣乱破坏的地主、富农,漏网反革命。” 
  “抓呗。” 
  “你别以为你把他藏得多严实。” 
  五合说这话是想诈诈看。他红光四射的眼睛罩住葡萄脸上的每一点变动。葡萄的脸一点变动也没有。他心里一凉,想讹点什么的计划恐怕要落空。 
  “我藏啥了?”她问。 
  五合头皮一硬,嘴皮一硬,说:“那天我可看见了。你以为我没看见?”他想,诈都诈到这儿了,接着往下诈吧。 
  “看见啥了?” 
  “你说看见啥了?看见他了呗。你给他蒸了新面馍。你能把啥藏得住?我马上就能叫巡逻的民兵过来。” 
  麦子收成好,民兵们夜夜巡逻保卫还没收的麦子。这时就听见两个民兵在不远处聊着笑话,从地边往这儿走。 
  “不给人,给粮也行。”五合说着,活动了一下下巴、脖子。 
  “你刚分的麦呢?”葡萄问。 
  “俺家借的粮多,还了就不剩多少了。” 
  葡萄叫他等着,她把门一拴,进去提了十来斤白面,又打开了门缝,把一袋面扔出去。她听五合在门外说“多谢了!”她想,那一点面够这货吃几顿?吃完又该来了。到了秋天,她的白面也吃完时,她只能把喂了五个月的猪卖了,换了些高粱米。榆树又挂榆钱时,她吃尽地上、水里、树上长的所有东西,把粮省下给二大和五合。她已经习惯吃鱼剔刺了。腥臭的鱼肚杂她也吃顺了嘴。这时,喂了一冬的羊开始产奶。葡萄走到哪里人们都吓坏了,说这个女人吃了什么了?怎么水豆腐一样嫩,粉皮一样光呢?光吃鱼,喝羊奶的葡萄远远地看,只有十七八岁。 
  眼看麦子又要收了。到处都贴着红绿标语。葡萄想,又是什么新词出来了。新词是“三自一包”。她的“三自一包”是猪场。村里的人又开始闹社火。梆子剧团来了一个又一个。一天戏台下有喊:那不是刘树根吗?刘树根不见了几年,回来成了团圆脸,老婆也挂起双下巴。两人刚下火车,还没归置家就看戏来了。他和老婆逃出去之后,在山西和一群各省的流民落荒到一片山地上。他们烧了林子,垦出地,种了一季红薯。那年的红薯结疯了,吃了一冬都没吃完。第二年他们种了甜菜、大麦、高粱。又正碰上厂家大量收购甜菜。第三年他们碰见一个史屯公社的乡亲,说公社用刘树根找到的油漆在河堤上、山坡上写了大标语,都是支持党的新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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