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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阳光-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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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要这么多人来关心我——他们哪里关心我?他们关心的是他们自己的痛苦、自己所受的伤害,他们为了表演自己的难过,从不管我是不是会被闷死。    
    世上的人全是这样。即便是李老师的儿子死了,她所想的也不过是:我再见不到他了!谁见不到谁,还不是一样活吗?只有王海燕这种假模假式、夸夸其谈的人,才会津津乐道人和人之间“难以割舍的联系”,岂不知我再也不想和她有什么可怕的联系了,她漂亮也好、聪明也好、是F大学的疯狂大学生也好,总之我再也不想见到她。死的就让他好好死,活的就诚实点活,干吗都把“责任”、“情感”、“缘分”、“爱”一类让人恶心的字眼挂在嘴边,好好的日子还要故弄什么玄虚,故意搞得乱七八糟,再自以为是地去忏悔,像夜间谈话节目里那个不要脸的鼻音先生一样,其实不过想证明一个狗屁的高贵而已。    
    爸妈也很虚伪。既然那么想知道,干脆来问我。吞吞吐吐这些天,刺探来刺探去,憋出火气自找罪受。过去我需要他们重视,他们说“忙”,现在我不愿他们管,他们又痛心疾首。他们让我失望,他们怪谁?也不用那么看重“开明父母”的称号——即使看重,也不用假模假式地硬撑。    
    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我从床上起来,去开窗。风把雨往屋里吹——雨滴很细,可是密,兜头兜面过来,脸上只觉一阵凉意,手一摸,已经干了——这到底算什么呢?淋到还是没有淋到?我又想念针筒了。针筒这猫活得多快乐,它不思考,就没迷惑;不像我,一过了睡觉时间,就死活睡不着。


第五章 王海燕王海燕(1)

    我同桌死了。    
    是煤气中毒——在洗澡的时候。    
    真不能相信,那是我的同桌。只是在昨天,她还笑眯眯地告诉我她天天熬到什么时候睡;她手里拿着一方白地缀粉蓝色碎花的手帕,轻轻地抹一下鼻尖,抱怨着说,天越来越热,希望高考那两天下雨,可就好死了。    
    她不应该说什么“好死了”。现在看起来,从她出生那一天起,她就不该说一个跟死有关的字,那都是凶兆。现在,她真死了。这种事,这种事如果不是降临到天天耳鬓厮磨的人身上,叫人怎么能够相信呢?    
    今天一天,她没有来上课;要不是刚才,班主任特地打电话通知我,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已经不在了。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秦庾——我天天等他来电话,每次电话铃响都会神经紧张——我赶在提起话筒之前清清喉咙,然后才有礼貌地对着话筒说“喂”。电话那头,班主任林老师的声音说:“王海燕。”我听出来是谁,心一松,说:“林老师啊。有事儿吗?”“王海燕——”“林老师?”我听她欲言又止,和平时雷厉风行的做派完全不同,心里像感觉到什么似的,猛一下紧张起来。只听她低沉着嗓音,心事重重地又叫了声“王海燕”,顿一顿,似乎要说什么,却再次停滞不前。我屏住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一边用空着的左手去扭电话线,一边嘎着声音催促道:“林老师……什么事?”她这才很迟缓很迟缓——几乎是拖泥带水地说:“你同桌——她——不在了。”“不在?她哪儿去了?”我甚至没有反应过来,紧接上去就问。沉默——林老师沉默,我也沉默。我攥着电话听筒,眼神迷离地凝望前方那堵雪白的墙,头顶上的灯光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猛然间跳动着闪了一闪,我的太阳穴被闪得生疼。我似乎明白了老师的意思,又似乎不十分明白——这一切都像在做梦,那么不真实,不真实到连我的心脏都似乎没有跳动。世界刹那间安静下来,所有的嘈杂都退得远远的;安静到不真实的空气中,只有林老师的声音,在缓缓叙述着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原委:她爸爸去值夜班,她妈妈到小姐妹家去学习一种新的绒线编织花样,她一个人在家里复习功课,也许因为疲劳,她开了热水器洗澡,然后——林老师没有说下去,似乎是顺理成章地,事情就发生了。整个叙述过程中,我和她都小心翼翼地避免着说同桌的名字,好像这样一来,死的就可以是另外一个人了。    
    然而,我同桌真的是死了。死了。虽然我不愿意说她的名字。虽然她的模样、她的声音还近近地在我眼前、在我耳畔。虽然除了我之外,班里的其他同学还继续以为她仍旧在世上,鲜活、乖巧,和他们一道抱怨功课、抱怨高考、抱怨教育体制、抱怨盼不完过不完的未来。她已经死了——死,就这么简单。    
    我们究竟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她刚刚开始对自己的英语水平抱有信心,她刚刚开始对所填的志愿有了志在必得的勇气——真的,最近几天,她不知为了什么,变得很自信、很朝气,前段日子为各方面的重负所压下去的快乐,奇迹般又活了回来,三年以来,我头一次看到她这样镇定地面对挑战……    
    有一天,她趴在桌上演算着数学题,我刚刚从老师办公室回来——张老师叫我去帮他理些卷子——坐定在椅子上,拿垫板扇扇风。她忽然微微抬了头,放下笔,竖起一双手,仔仔细细端详了一会儿。我的眼光也被引了过去,看着她一个个小贝壳似的指甲。她有点感觉到我的目光,扭头冲我一笑,又去径自打量自己的手。一双手翻过来翻过去的。蓦地她叹口气,仍然注视着手,说:“你说,抹上指甲油,好不好?”我忍不住笑起来,问了句:“你?你说蔻丹么?”“不是的,”她望着手,竟有些陶然欲醉的模样,“我在想,考完之后,我要抹上那种冰蓝色的指甲油。”我坐在位子上,已经想象到她的手指甲染上冰蓝色之后,整个人会显得多清爽。还没来得及做番评论,她已经收手拿起笔,在草稿本上走笔如飞,一边点点头,下了什么巨大的决心似的说:“嗯,就是这样!”    
    还有一天,我坐在她身边读一本莫名其妙的武打小说(反正我在教室里时,总是尽量不出声音),她正看文言文。她把下巴颏儿贴在课桌边缘,左手往后撑着椅子,右手放在桌上,五个手指头弹钢琴似的动来动去。我无意间一瞥,只见她脸上漾着淡淡的笑意,整个人的样子特别舒展——我只瞥她那么一眼,也被她感染了幸福的气息。看她开心成这样,我心下诧异,凑过去看她的语文书——“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孙视之不甚惜……”再看她自己——眉头舒展,眼神又清又亮,嘴边一缕笑意,若即若离、似有似无,像风里的歌声,风过、风住,抓也抓不牢,可是曲意总在那里。我忍不住问:“喂,看情书啊?美成这样,至于吗?”她轻轻“嗯”了一声——音调里显然是有段时间不讲话,想说又发不出声的样子——如大梦初醒般扭头看我,眼睛懒懒地只睁开一半,笑眯眯地说:“你才美呢。人家复习功课也来不及。”我笑道:“那你又幸福得不得了了?”她抿嘴一笑,不置可否,转过脸向着窗外——望了一会儿,把整个半边面孔贴在课桌上,背对着我懒洋洋地说:“天气多好。太阳多亮。文言文我已经全掌握了……”越说声音越低,越低越是幸福无比。    
    那时看着她,我心里的不快一扫而空。我想,多好啊,她从没这么笃定过,她可以考好了。    
    那时的她,身上有种快乐的光,亮得令人不敢正视。    
    可我刚才挂上电话,什么都说不出来,蜷在沙发里面,只希望缩到无限小。这样热的天,我却手脚冰冷,一个劲儿地颤抖。我从来没有经验过这种无可奈何的颤抖。我想,也许这时我最该做的事是哭,把做家务的爸爸妈妈都哭过来,好告诉他们,我的同桌,我三年的同桌死掉了,死掉了。可我欲哭无泪,而终于颤抖了。    
    门一开,姐姐甩掉高跟鞋走进来。她是新新人类,穿上露肩装向全上海进行了一整天的肩膀展示,这会儿得意万分地哼哼着莫名其妙的调子。看到我,她一下子呆了。    
    “怎么?”她瞪住我问。    
    我上下打量她一番——染成浅栗色的长发、抹得沉甸甸的上眼睑、颜色要死不活的淡色嘴唇、华泽的白肩膀、硕大无朋的Swatch运动手表……染上冰蓝色的指甲——她活得多尽兴啊,在属于她的Disco舞厅里,她活得多尽兴啊!    
    “怎么了,小燕?”她尝试着来拉我的手。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躲过她的手,躲进了房间。她扑了个空。    
    


第五章 王海燕王海燕(2)

    门开了一条小缝,顿一顿,缝大了一些,姐姐轻轻闪了进来。    
    “你喝不喝水?”她说。    
    她已经换上了她的阿拉伯风格睡袍,长头发编个麻花辫垂在胸前。我瞥她一眼,懒得动弹。我坐在窗边,孤零零地呆望着外面的风景——如果居民楼也算得上风景的话。    
    在这个房间里,我和姐姐各自占据一块地盘。靠窗的写字台是我的,里角的梳妆台是她的,我们每人一张床,整整齐齐放在挨墙的角落;这些年姐姐的衣橱有扩张趋势,她已经把一部分衣服放到我衣橱里来了——为了报答我的谦让精神,她买了张单人小沙发送给我——就是我现在坐的这一张——沙发是温暖的橙红色,圆圆的造型,放纵自己陷在里面,再忙乱、再烦心,也会马上惬意和浪漫起来;书橱由我们两个合用,不过她的时装杂志一向塞在床底下,方便她躺在床上时随便取出来翻阅。    
    暮色四合,我蜷在沙发里也不知蜷了多久,脑子昏昏沉沉,像在水面上漂。窗外除去居民楼,就是楼前的几株瘦骨伶仃的小香樟树,随时可能死掉的样子,很不讨人喜欢。我固执地望定对面居民楼黑洞洞的门口——刚刚走出来一个提酱油瓶的女人,梳着莫名其妙的发髻,有一簇头发钢硬地指着青天;现在是个穿睡衣裤的男人——睡衣裤是最普通的白底小蓝花布做的——他踢蹋着拖鞋,不修边幅地露出一大片瘦骨嶙峋的胸膛,嘴里叼根烟,手上却端着个BP机——这是我最讨厌看到的一种男人,一望而知是养尊处优的小康家庭里出来的没出息男人。刚才我一直盯着对面楼房六楼的一扇窗玻璃看,从那上面看得见被残蚀的夕阳——窗玻璃上的夕阳像在水中,颤巍巍晃来晃去,看得人头脑发晕,后来,这夕阳渐薄渐远,终于淡出了。    
    我以嫌恶的目光打量那睡衣男人时,心里就在琢磨着淡出的夕阳。看夕阳总让人怅然,即便一百个不打紧那太阳明天照常升起,可谁能担保明天的太阳是今天淡出的那个?谁又能担保明天的世界和今天的一样?谁能担保自己下一分钟不会像夕阳一样淡出呢?其实,最可怕的不是坠落——坠落总还有声响;最可怕的不是坠落,而是淡出,像我同桌那样,毫无预兆、毫无保留地、永永远远地淡出。    
    “你喝不喝水?”姐姐再次问道。    
    我懒洋洋地看看她,摇头。    
    她走过去躺在床上。她在家里走路的样子有点虚,好像脚下乏力似的,看了令人担心,我猜想是因为她在外面过于生龙活虎的缘故。我扭头看她——她也正在看我。从我的角度望过去,最明显的是她白白的下巴。然后,她从床底下变出本《ELLE》,遮住了面孔。    
    我没有兴趣多打量她;看到她,真让我怀疑死人的事是真是假。掉过头,我继续望着窗外。天一开始黑,总是黑得特别快。对面的女人和男人都不见了,但是有个初中生模样的小女孩刚刚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抬头扯起嗓子直叫:“爸——”她把大得惨不忍睹的书包放在车筐里面,这会儿手一松,车子的前轮无精打采软靠下去,整辆车滴溜溜打个圈儿,结结实实摔到地上;小女孩看上去心情很差,车子倒了,她也不去扶,站在原地叉起腰,火药味儿很浓地扯开嗓子又嚷:“爸爸——爸爸——”大楼里隐隐约约一个男人性急慌忙回了声:“哎!”接着活像火车钻山洞,“来了来了”的叫嚷一路打楼梯里响将下来。    
    “你出事了。”    
    听见姐姐的声音,我放弃观察那个小女孩,再次扭头看她——我只看见《ELLE》的封面女郎,麦色皮肤隐隐闪着丝绒的光泽,目光灼灼地瞪着我。    
    “我没有。”我答,话说出口才发觉语气里的情绪。    
    “你肯定出事了。很大的事。”姐姐把竖着的杂志放下,露出一张素脸,似笑非笑地说,“那个小男生干什么了?”    
    “我根本不认识什么小男生。”    
    微笑在她脸上一闪而过。房间里比几分钟前似乎黑得多了,我坐在窗口有限的微光中;我知道她在暗里一定比我安全、比我坚强。    
    “你别来和我拼命呀。我才不管你认不认识什么小男生。可是,你的黄金时代才刚刚开始,和我拼命就没劲了……”    
    她躺在暗影里,自信地絮絮叨叨。我在沙发深处越缩越紧,头脑一团乱七八糟,心却起了一种尴尬的痛楚——这种痛楚并不完全为谁,它只是很快地长大起来,大得我不得不缩紧身体来压制它、阻止它的无限生长——我只预感它将在我的里面无穷无尽地生长下去了。    
    “死人了。”我说。    
    我的话语和我的眼泪一起砸下来,砸在我心上最痛最痛的地方。我的痛楚仍然在继续长大。——天在迅速地黑下来,没人逃得过。    
    随着我的三个字,四下里顿时寂静无声。我紧缩着,眼睛按在膝头,感觉到暖暖的眼泪不停地流下来,染湿了我的裤子和皮肤。    
    “我的同桌死掉了。”    
    我本来可以不向她作任何解释的,我本来就一句话也不想说。然而,在不断长大的痛楚中,我忽然很残忍地想要把她拉进来,拉到这种莫名的痛楚和恐惧中来——至少我想要她难堪,并且我懂得如何使她难堪。我恨她,我恨她那么有朝气,我恨她活得那么津津有味——她究竟凭什么,在别人死去的时候?离这么远,我还能清晰地辨别出她身上源源不断的暖气、活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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