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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阳光-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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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樊斌这家伙,我吃不准他是什么路道,简直像要粘在我身上、附在我身上。我倒宁愿他离得我远一点。从前他不这样跟我下死劲儿地装铁哥们儿,我看他还是不错的,除了稍微有一点夸夸其谈之外,其他什么都像正直公民。最近——就是作弊被逮住后的最近——他不对了,一天到晚在我周围转来转去,让人感觉像便衣警察,惹得我心头起火。要说夸夸其谈呢,我和王海燕相处了那么长时间,已经早就不当一回事儿啦,他樊斌不仅夸夸其谈的水平不如王海燕,连夸夸其谈的欲望也不如王海燕,属于小巫见大巫。可是他那股子黏劲,真恶心。早知如此,当初我随便怎么也不肯把答案抄给他。    
    老天爷,他可又在凑过来了!我发现一个道理——越是你想避开的人,你就越避不开,假如你为了避开他什么都乐意做,那他就会跟神仙似的,在你身边飞来飞去,让你什么都做不成。樊斌就是这样的一种混账情况,我都背得出他的姿势——他明明可以直直地走过来,可非要往左边走三步,停一停,再走三步,然后连着往我这儿走六步;站住的时候,光是两只脚站住,头还在往我这儿凑近,他的头和脚中间那部分,就活像弹簧似的,柔软得叫人恶心;接着,他会猛然抽出手(在没抽手之前,你压根儿不知道他有手,所以说是“抽出手”,就像日本人剖腹自杀时抽出弯刀),在空中画四分之一个圆,重重拍我的头顶或者肩膀或者脊背;与此同时,他的五官猛然挤到一块儿做出惊人的笑容,他的这个表情和他抽手的动作连接得如此完整,让人以为他的手是一个开关一类的玩意儿,而他的五官是他身体里大大小小的齿轮和皮带所带动的终端。在做完这一切以后,他就万分得意地对牢我的耳朵嚷嚷道:    
    “找什么?找鱼吗?”    
    这是他想出来的蹩脚笑话,说我的名字秦庾用上海话念像“寻鱼”,所以老爱说我是在“找鱼”。他不知道我最恨吃鱼。他要是因为处分那件事感到抱歉,那他还是干脆别生下来的好。可我不想把这些告诉他。我一告诉他,他一定会毫不当成一回事地拍拍我身体的哪一部分,油腔滑调地说:“得了,你这人实在奇怪。”我老实地说,要是有个人成天只知道讲废话、除了废话什么也不讲,他还偏要把你的话也当成废话处理、把你看成和他一样的傻瓜蛋,那可憋气透了。    
    我明白他这会儿想干什么。我学校的倒霉一天刚刚结束,跑到车棚里拿自行车。我非常乐意一个人回家,当街看看广告牌,把处分的事暂时忘掉,可他非要来抓住我,坚持同我一起回家,然后,一路上他就喋喋不休地唠叨,骂学校里的每一个领导、骂告状的王八蛋(那王八蛋实在该骂)、骂老师同学——他骂人的本领如此之高,到末了可以把看门的老大爷和扫厕所的老奶奶一起骂进去,好像他们也对处分这件事负责。天知道,这件事提得还不够多吗?要是我有力气,就一定把他甩出去——提着他的衣领往前甩,然后松手,看他怪叫一声就到了帝国大厦顶层,飞机票护照什么的一概减免。    
    我猜得一点也不错。按照常规,他说了关于鱼的笑话之后就更加凑近我问:“回家吗?”    
    我没理他。我最恨这么着,明明知道你要干什么,还非要死气白赖地问,老实说,我最恨这么着。我不理他,他才不在乎,乐呵呵地跑过去把自己的车推出来,重新回到我身边时兴高采烈地说:“我和你一起回家!”    
    怎么了,我又不是他那位长腿的妹妹,要他这么死气白赖地厮磨着。他在高一认识一个女生,上次跑来找过他的,大眼睛窄条脸,最漂亮的是那对又细又长的腿,个头比樊斌还高半个头。我们哄他,把她叫成“长腿妹妹”。    
    我气呼呼地跳上车往前冲,他也跟上来。梁守谦正经过我们身边,在车上叫:“樊斌你怎么又赖着秦庾?你的长腿妹妹呢?”樊斌咧嘴一笑,哇哇嚷道:“秦庾就是我的长腿妹妹呀!”    
    呸,见他的鬼去吧!我可真想把他揪下来。我算他哪门子的混账妹妹,那我还不如撞到树上死掉。再说,那个漂亮的女生要是真喜欢他,那她不是呆就是傻。这可真无聊,无聊透顶。    
    校门口挤得水泄不通,我们只得照挡在校门口的木牌子上说的:下车推行。我慢慢挪动着步子,眼睛随随便便地看出去——我看见王海燕在离我五六米远的地方,和一个女生起劲地讨论着什么;我还看见……    
    我还看见,人丛里,有一抹黑发,静静地保护着她的脸,长睫毛下一对透明的眼睛,在我眼前晃动着的一只金色气球——这喧嚣杂沓的校门、这喧嚣杂沓的世界,猛地安静下来,樊斌没有了,梁守谦没有了,王海燕也没有了,我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吉吉!    
    吉吉,那个阅览室里安分的女孩子,那个没有什么意义的女孩子,那个不认识我的女孩子——我世界尽头的保护人。她就在我的眼前。    
    只不过是一刹那工夫。一刹那过去,吉吉忽然不见了。从前,我始终没有在哪里看到过她,或者听到过她,今天是第一次。而她又像个臆想似的,一刹那间就消失在人丛里,无影无踪。可是,我刚才真的看到了她。她走起路来也像是静止的。    
    樊斌在身旁问着:“喂,喂,喂,今天究竟几号啊?”    
    “5月28号。”我心不在焉地答道。这家伙,连日子都过糊涂了。    
    


第一章 秦庾秦庾(4)

    说起我的家——顺便说一句,我并不是十分愿意说到我的家,不因为它有什么不好,而是因为它没什么可说,嗨,我正要说到这一点——它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说。我一向不大对人家说到我家和我家里人,今天我说,也是因为不说就没法讲清我这个故事。讲故事这玩意儿我不内行,所以我没法跳过去讲。总归是我倒霉,撞上这种事——其实我不怎么想说自己在“讲故事”,我这件事不是特别精彩曲折,首先我就是那么个女里女气的家伙,做出来的事件件倒霉,我最好还是把这叫做“介绍我的倒霉经历”吧。    
    我也不是从小到大就总倒霉的。如果我打从生出来那天起就没断过倒霉事的话,那我早就出名了,也不会为了作弊这档子事被处分什么的。我也就是从上高中那会儿开始倒了霉——可我总还有十五年左右的光景不那么倒霉,说起来不至于憋气,顺带地我也好介绍一下我家里那几个人——瞧啊,我差不多把介绍我家这事儿给忘干净啦,我这人说话老跑题儿,所以我说不好故事。    
    其实,看见我的名字的人,十有八九猜得出我爸妈那些事儿。我爸姓秦,我妈姓庾,他俩就挺省事地把我叫成秦庾。这名字我看是中等偏下的水平,听上去活像个小女孩,容易造成误会;沾了这名字的光,我现在就有些女里女气的,挺讨厌,要是他们当初叫我秦大庾,或者干脆像山里人一样叫秦二狗什么的,那我现在准有出息。    
    说起我爸妈,他俩是世界上最没说头的一对爸妈。我爸是医生,我妈是护士,老在一块儿动刀子——我妈递刀子,我爸主刀,一来二往的,他们就结婚了。他们这种爱情,听上去有点血淋淋的,挺恐怖。刚结婚那会儿,他们还不想要我,因为爸爸在参加一个什么研究,搞放射性的玩意儿,怕生个怪胎;过了五六年,两个人都不如结婚时那么意气风发了,担心再老点会生低能儿,爸爸的劳什子研究也早结束啦,他们就性急慌忙地生了我——我估计,我现在这么倒霉,跟他们生我时急急忙忙的大有关系。不过,生我的时候,不是爸爸主刀,爸爸是搞脑外科的,离肚子比较远。妈妈到现在也常常不无怨尤地说,生我那会儿,爸爸压根儿不在场,在楼上查病房。爸爸就说,只不过隔着一层楼板嘛,怎么能算不在场?妈妈反驳道,呸,隔层楼板,死了你也不知道,还是儿子好,跟妈只隔一层肚皮。爸爸夸张地大笑,又说,要不是你儿子,谁害你上手术台呀?你又不是没见过生小孩,难道还怕不成?妈妈没有词,只好摆女性特权道,那你去生生看。    
    我敢说,要不是实在不能生,爸爸真会去“生生看”。爸爸这人对手术的事儿有恶癖,翻起医书来像看武打小说,有时会一个人躲到卫生间去假想生病。妈妈就常说他屁病没有,要么有点精神病。在家里,其实妈妈更像医生,会把什么都弄得很干净、很卫生。爸爸呢,只会往外摊东西,有时真的生病拉肚子,还要问妈妈找黄连素,极没用。    
    所以,我的爸爸是一个最模范的爸爸,我的妈妈是一个最模范的妈妈,我呢,曾经是他们最模范的孩子。我上了四年幼儿园、六年小学、三年重点初中、两年重点高中——要不是因为处分的事,我仍然是模范的孩子。唉,我忽然发现,我那不倒霉的十五年光景,又无聊又乏味,根本没有什么可说,全是些数字。除了上边那些表示时间的数字外,还有——我的名字特别难写,所以我在五岁那年学了整整四天才学会;我在幼儿园里,排队出操总是在第一个,因为我是个干干净净活像小女孩的小男孩;总有一百万次,爸爸妈妈因为有手术要做,不到幼儿园来接我,我就兴高采烈地走回去——从小我就爱好独自回家,所以樊斌老缠着我,真叫我腻烦透了;我在一年级别“一条杠”,在二年级别“二条杠”,从三年级开始别“三条杠”,一直别到小学毕业;在初中里,全班三十个女生都乐意和我交朋友,她们说我“乖”,其实我不大喜欢那些疯疯癫癫的傻丫头,我倒霉也有可能是她们给引起的;我考高中那一年,人人考得高,我赶热闹也考了490分,于是大家都夸奖我是跟我爸学的;我倒霉的开始和被人说“乖”的结束,大概就是上高中的第一天,认识王海燕吧。    
    这就是我一帆风顺的十五年。这会儿,我的倒霉事可到了高潮。这个高潮实在该死。我还差点忘了,这个高潮并没完全达到最高的程度——学校通知我把这事儿报告父母,我还没说哪。    
    我不想说了。我这会儿跨进家门,然后关上房门、换好拖鞋,看到妈妈在厨房里转来转去,爸爸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我就不好意思搅和了他们的兴致——要知道,妈妈总是把盐什么的加最不易引起癌症的量到菜里,爸爸总是连报纸夹缝里的征婚启事也看(他简直视此为人生一大乐趣,偶尔还大声念出来让大家共乐,我认为他对自己那段血淋淋的恋爱史满意透了)——看他们那种一本正经过日子的安详劲儿,处分这事跟我们家压根儿不搭界。    
    处分是我自己的事儿,犯不着他们一起来操心,他们操心也没用,顶多跟王海燕一样惹我烦。我已经不是模范孩子了,可我希望他们依然是模范的家长。像王海燕——真遗憾,恐怕我不是跟着她的大学提前录取通知书一起飞到她手里的好消息——一切只不过因为她白为我操心了一场。我希望爸爸妈妈千万别这么着,那我就算还没倒霉到头。虽然是他们急急忙忙地养出了我这么个倒霉蛋,但也没法叫他们负责。    
    我这家呀,就这样,没什么好讲。    
    


第一章 秦庾秦庾(5)

    时间太晚,过了我该睡的那会儿。我在睡觉这方面跟小孩子没什么两样——一是认床,到了个新地方保证睡不着;二就是过了该睡的时间就连眼都闭不上。一个人要是有些讨厌的习惯,那可真叫痛苦。    
    睡不着觉不是好玩的事——要是你没经历过,那我可以告诉你:你得一个劲儿地翻身,否则你会神经崩溃的;你刚翻身那会儿,还以为能照这样睡上几百年呢,其实你不出三秒钟就会全身不对劲。数羊不是什么好办法——我是说,要是有人对你说,睡不着时就数羊的话,你千万别相信他,数羊会活活地要了你的命。失眠的人对失眠毫无办法,只好闭着眼睛心烦意乱地假寐,一不小心还紧紧皱着眉头,活像个穿着紧身衣的疯子。    
    有些假模假式的家伙会让你去听夜间谈话节目。这套办法对王海燕也许有用,对我可不行。有那么一回,我打开了该死的随身听,老天爷,那一晚真令我终身难忘!我听了总有两个小时的工夫,比刚开始听时还精神焕发,特想打人,还想吐。有个假模假式的男人操着很重的鼻音向全上海睡不着觉的可怜虫们宣布他被三个女孩困扰,说他不知该怎么办什么的。这可真恶心,要是一个人明明占了便宜还要做出痛苦的模样来,可就恶心透了。主持人是个声音很甜蜜的小姐,一个劲儿地对那男人灌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看她心肠很好,只是对这种无赖她毫无办法。嗨,我当时就坐在被窝里听那男人一个劲地操着鼻音唠叨——那三个女孩子要是非缠着这种操鼻音说话的男人,那她们不是聋子就是傻瓜。我听着听着,想象这男人和我一样缩在被窝里,把电话机放在手边,头发乱七八糟,兴许还光着膀子;他把整整一瓶咖啡都冲光啦,肚子里咣当咣当全是咖啡,愁肠百结地打电话给主持人说他苦恼得失眠,听上去好像他压根儿没买过咖啡似的;到了早晨,他“啪”地挂上电话,洗漱打扮去上班,一忽儿这个女孩来找他,一忽儿那个女孩来呼他,三个女孩他全舍不得,再到晚上呢,他又觉得自己不是正人君子,三个女孩他全不能要啦。这可真恶心,我希望大学毕业之后别也变成这么个假模假式的家伙。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要听什么夜间谈话节目了,这种节目成批制造和这男人同样的货色,假模假式透啦。    
    时间真的太晚,我实在睡不着。小时候我养过一只猫,就是一种最普通的家猫,长着棕黄色的毛,四个爪子是雪白的,每天晚上都睡在我的脚边,有时我过了睡觉时间睡不着,就使劲地听听它发出的呼噜呼噜的声音——我始终怀疑,猫都有肺病,它们呼吸的声音老是不干不净的。现在这只猫早就没啦。那时我家就住在现在住的这个地方,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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