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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阳光-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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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样子,可表妹都摇头拒绝了。我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她两颊红扑扑地扭过头,看见我时居然兴奋得怪叫起来。我问她:“气球为什么不卖?”她眼里顿时有抹华彩一闪而过,笑着答道:“这是人家送的呀。人家送的东西怎么能卖掉?”这时就有一个人在头顶上叫表妹的名字——我掉头去看,是一个穿柠檬黄外衣、活像一枚巴拿马香蕉的男生;看看他,再看看她,我忽然明白了:她正被他用如此浮夸鲜丽、令人目不暇接的浪漫宠着啊!    
    那一夜,充气玩具、粉彩气球,加上秋香绿、玫瑰红、柠檬黄……一个又一个装扮紧俏的女孩子牵着她们稚气的男朋友,一起涌上了暗香浮动的街市。我站在一边看看他们、看看迷离的灯光中一枚又一枚粉彩的小气球——我无比清晰地体会到:上海年轻极了、浪漫极了!    
    就是在那一夜,我发现表妹实在是光鲜美丽的,而表妹让一个像香蕉一样的男生宠着是天经地义。表妹很幸福。表妹他们很幸福。我真想像他们一样精彩地活着,一直精彩到骨髓里去,不在乎泛光灯把自己的脸染成了五彩缤纷……    
    也只有在那一夜,像表妹他们那样稚气的恋人才是真实的、才被世界所承认。记得当时,路人纷纷向他们投去快乐和艳羡的目光——他们每个都是提着裙摆或者穿着燕尾服,在舞台上穿梭的女A角或者男A角。    
    表妹还是表妹,并没因为谈恋爱而改变什么。她冲进我的房间,大大咧咧地席地而坐,叫道:“哎呀吉吉,好没劲呀!”    
    6月1日星期日多云    
    早晨背上书包出门去赶着补课,被隔壁的娅娅抢在前头了。她穿着一条浅灰色的背带裙,衬上粉色长袖T恤和灰色、粉色相间的横条纹中统袜,脚上一双粉色漆皮小皮鞋,性急慌忙地一格格跨台阶。我在她背后叫:“娅娅,早上好!”她稍稍停了停,回过头冲我甜甜一笑,也叫:“吉吉姐姐早上好!”我望着她头顶上粉色的束发宽缎带,称赞道:“娅娅今天好漂亮!”她弯下腰去拉短裙的下摆,也不回头,兴高采烈地说:“今天是,六——一——儿——童——节!”    
    哦,是吗?今天是6月1日儿童节?我愣愣地站在楼梯口,一直站到娅娅的脚步声消失为止。今天是儿童节?我都没有意识到。告别属于我的儿童节已经五年了,我这人简直老态龙钟。    
    娅娅叫我吉吉姐姐,听上去真不顺。我对她说过,要么叫“吉吉”,要么叫“姐姐”,如果一定要叫“吉吉姐姐”,就用上海话叫。可她学讲普通话不久,特别喜欢用普通话,“吉吉姐姐”“吉吉姐姐”的,听上去是一片混沌不清的“唧唧唧唧”——看她那嫩嫩的雏鸡模样,让我自觉是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母鸡。    
    真想再过一回儿童节啊!记忆中的儿童节,我也总是打扮得很鲜艳地蹦出去:如果在学校里过,就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去巡游,每个教室里都摆着不同的游戏,比方用筷子去夹玻璃弹子,比方蒙住眼睛敲一面很大的锣,再比方摸眼睛鼻子什么的,奖品一般是糖果——一天下来,我口袋里往往装满了五彩缤纷的各色糖果;如果在家里过,就和爸妈上街、上公园、上游乐场——我小的时候,大概还没有麦当劳和莫师汉堡,但是西餐馆却十分大众化,于是我们就走进去要一份牛排、一份奶油罗宋汤,临了我还可以得到一块馋人的西点……    
    唉,不要去想了。即使撇开我已经高三的严峻事实不谈,光看看现在的西餐馆就会让人——让人怎样呢?对,引用我后边那个男生粗俗的习语,就是“鼻血狂喷”。我实在怀念过去的时光,那个和爸妈一道坐在西餐馆里品尝奶油罗宋汤的时光,那时我连餐具都可以不用。    
    我现在去补课,还一直经过从前我们常常光顾的西餐馆。那里仍是西餐馆,可是已在窗下栽种了一圈忧郁的矮冬青,矮冬青外面还围着镂花铁栏杆,把路人同里面悠久的空气远远隔开来。我透过茶色玻璃窗往里看,看见一个面孔苍白的女人坐在里面,躲避着日光——女人保养得极好,看不出她的年纪,整张脸在高贵优雅的发卷掩护下显得越发单薄窄长——每次经过,我几乎都能看见她,她简直像是西餐馆的一部分;没有人陪伴她,永远是她一个人,守着桌上全套完备的咖啡用具。我总是想:这女人是干什么的呢?她看上去多么孤苦啊!今天走过,我又看见她——当时就冲动地想上前去询问:你的咖啡凉了吧?可是被铁栏杆、矮冬青、玻璃窗等等等等挡住了,我只得继续往前走,赶着去补课。    
    人家说,人走茶凉。可是,在那个西餐馆里,那女人的咖啡是守着她漠然地变凉的——她的咖啡并不理会她需要热腾腾的安慰的那副心肠。这是怎么了啊?为什么快乐的人无法坐到那里去享受一份暖暖的汤,却让悲苦的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那里熬煎她无可救药的孤寂,让她在那里等着咖啡难以挽回地冷掉然后倒掉、等着她单薄的人生渐渐变成冰凉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突然记起了那个小男孩秦庾。不知还会见到他吗?他看上去真的是个纯粹的小男孩。然而,他却并不快乐——这又是为什么呢?我总以为,如果能变回小孩,肯定会无忧无虑。可他那么困惑、那么委顿、那么浮躁——他到底要什么呢?    
    我能帮他什么吗?    
    我的童年是一去不返了。现在我还要赶来赶去地补课——而我究竟能不能考上大学?考不上的话又怎么办?多想还和从前一样,同爸爸妈妈一起去吃廉价的西餐,或者站在街边污秽的水塘中间,满鼻孔呛人的烟气,一边心满意足地啃着生煎馒头,或者到现在已变成日式料理店的那个小面馆里要一碗凉拌面和一杯冰霜啊!那个时候,生命的全部快乐、全部意义就是吃,随便看到什么,我都想亲口尝一尝。在我记忆中,路边水果店里附设的冰冻橘子汁制作机、杂货店里一颗一颗零卖的曾经风靡一时的水蜜桃夹心水果糖、给太阳晒晒就很快化掉的娃娃雪糕,还有躲藏在墙角边的老爷爷烧软了糖浇出的金黄色十二生肖……都美不胜收——真的,小孩没有心事,除了吃,我也没什么别的可做。


第九章 心事秦庾(5)

    6月2日星期一晴    
    又是星期一了。    
    王海燕这几天好像心情不大好。我不清楚像她这样还有什么可抱怨的。要是能让我和她换个位置,那我就高兴死了。我觉得她是一个极有主见,又极聪明的人,像她这样的人,一帆风顺也是应该的。过去,我也曾经赞她运气好,又抱怨自己运气不好——她听了之后,说,其实每个人都有一个定势,大多数时候,你的运气取决于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不是完全的偶然。现在想想,她说得很有道理,运气里确实有个性的因素。    
    比方所谓的“傻人有傻福”——所指的“傻人”,一定是个深谙生活哲学的智者。不知是从哪里读到的,说:阿凡提其实就是一个平凡的老人。小时候看动画片,看到的完全是一个嫉恶如仇的劳动人民代言人阿凡提;直到今天,才慢慢地想到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待他——那么,那个骑着毛驴、潇洒来去的穷流浪汉,不就是一个知足而可爱的平凡老者吗?也许,王海燕当初跟我说那番话的时候,自己也没料到这和恬静淡泊的处事态度有什么关系吧?她是个认准目标就积极地往前冲的人,动机单纯得叫人难以相信,似乎从来没有过徘徊,从来没有过困惑。    
    老实说,我常常想:像她这样坚强有力的人,她的男朋友会是什么样的呢?面对她整个灼灼放光的心灵,那个人该有多聪明、多强大啊!我简直不敢想象,什么样的人会让王海燕感到无法释怀、无法离开——她会需要哪个人去支撑她吗?如果让我说,我认识的人里面,哪个能凭自己的双腿站立得最稳、最挺,我一定毫不犹豫地选择她。她已经是个大人了,和我们都是不一样的——那么,她的男朋友也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大人吧?    
    真想看看,他到底什么样。    
    6月3日星期二晴    
    天可真热。我一直在祈祷:老天保佑,老天保佑,但愿高考那几天下倾盆大雨!王海燕说,我是让这“十恶不赦”的考试制度给吓傻了。也只有她这种学习一流的人才敢骂考试制度“十恶不赦”。我是不敢的,而且对考试制度也没特别大的意见,顶多说:可以不考就好了!王海燕已经可以不考了,她隔岸观火,所以敢随便骂——我呢,这段日子不可以骂,一骂,考试制度万一给我来个小小的恶作剧——那让我怎么办?    
    今天放学后,我像往常一样走回家去。背后有两个女生,边走边交谈着——她们离我很近,可是并不超过我,不知为什么。    
    我先是听见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悄悄地说:“你看呀,这个人的头发漂不漂亮?”那另一个人就说:“嗯,漂亮。”我想,她们别是在说我吧?接着就微笑起来,想,浑身上下,也就是头发可以稍微夸夸口。    
    两个人静静走着,不知是不是在想心事。过了半晌,听见开始的那个比较清脆的声音说:    
    “朱蕾有没有告诉你什么?”    
    那个比较甜蜜一点的声音问:“告诉我什么?”    
    比较清脆的声音就说:“哦,那么,没有告诉你——那我来告诉你好了。”    
    比较甜蜜的声音现出些许感兴趣的表情,马上问:“你说,什么?”    
    清脆的声音却不响了,卖起关子来。只听甜蜜的声音催道:“哎呀,说呀,说呀——再不说,我也不要听了!”我笑起来,想,大概是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盯得有些毛了吧,所以另一个人才会发急。    
    清脆的声音这才开口了:“徐振国今天跟我们说,上次他问那个人到底喜不喜欢你——”    
    说到一半,忽然又没有声响了。甜蜜的声音也不再催。过了片刻,清脆的声音熬不住,急道:“咦,你想不想听啦?”    
    “我又没说想听。是你自己要说的,跟我有什么关系?”甜蜜的声音更甜蜜地说。    
    清脆的声音里漏了些许笑意出来,拖长声调,说:“哦,那么,我也不说了——我也无所谓的呀。跟你没关系,跟我就更不搭界了。”    
    甜蜜的声音大概有点始料不及,顿了顿,强硬地答道:“你不说么就不说了,没有人一定要听。”    
    “好,你说的!”清脆的声音一锤定音。于是两个人不再开口了。    
    又走一段路,清脆的声音重新响起来,说:“哎呀,算了,看你可怜,我告诉你吧。”我突然间听到这话,不禁莞尔,想,还是她憋不住了啊;于是更加会意地听下去——只听她说:“那个人好像说,有一点点。”    
    甜蜜的声音没有马上开口,歇了片刻,才迟疑地问:“一点点什么?”    
    “装蒜!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清脆的声音里简直带上了诡谲的成分,拉得长而又长,“一点点——喜——欢——你——呀!”    
    甜蜜的声音不响——我简直忍不住想回头去看,好容易才克制住了。只听清脆的声音又说:“咦,你怎么一点也不惊喜啦?”甜蜜的声音这才开口道:“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啦?”    
    我听着她音调里蜜糖般香甜的笑意,自己也跟着在那里独个微笑。又听见清脆的声音别有用心地叹着:“噢——”甜蜜的声音急起来,笑着怪叫道:“哎呀,干什么你!”清脆的声音调皮道:“啊啊啊,我干什么啦?”甜蜜的声音道:“你啊,你啊……你啊——”说不下去,卡住了。半晌,两个人突然一齐笑起来。    
    笑完,慢慢静下来。清脆的声音慢吞吞地说:“我想——还是告诉你,比较好一点。”    
    静默了。我想象着两个女学生相视而笑的温柔眼神,突然觉得,她们让世界越发地明亮起来了。    
    我走进黑漆漆的楼梯走道,自言自语地喃喃着:    
    活着多好!年轻多好!要是每天都能发现自己在爱里面、能仰起脸微微地笑着——不管为什么而笑——有多好!    
    已经进了门道,我又折回去——门口靠外的路边,居然有一个人在卖花!我看见他脚边的塑料提桶里,静静地开满了紫色的勿忘我。


第九章 心事秦庾(6)

    6月4日星期三晴    
    勿忘我那紫色的小花静静地在我的床头吐蕊。早晨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它;晚上睡前,我还是要看一看它。    
    今天又在阅览室里遇见了那个小男孩秦庾。他不顾别人在干什么,忘情地大声说:“这可真是颠倒错乱!”我被他吓了一跳——我觉得,在这个学校里,惟一颠倒错乱的人可能就是他。    
    但是,他那孩子般的神情是多么不可思议啊!我总是想多看看他的那个神情。真不明白,他是怎么完好地保留这个叫人着迷的神情的,他的眼角眉梢、他嘴边的细纹、他面孔的轮廓,无一不展现着一种孩子的清澈。不知为什么,我一直想问他,他是不是养过猫。我莫名其妙地认为他养过——也许仍然养着——一只猫。说不定,他的独善其身、愤世嫉俗,以及他那叫人好气又好笑的充满稚气的自私和孤僻,都是从猫那里感染来的呢?    
    在他说出“这可真是颠倒错乱”的那一瞬,我突然悟到了什么——什么呢?我突然想:也许就是他的年龄同他的稚气之间强烈的张力,将他拉扯得如此痛苦吧?也许他的童年正在不合时宜地延长,而妨碍了他的成长吧?——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显得特别浮躁和困惑吧?    
    也许,他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去结束他的童年,不管他多么希望延长它。也许,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多想提醒他一下啊!可是,我没有那个能力,我不能像王海燕那样,把自己的感受铺陈开来、畅所欲言。    
    况且,这么要紧的事,别人是没法代为点破的,只有靠自己去领悟——我一直这样想。    
    他得靠自己去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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