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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堡的大师-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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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他开始尝试那种滋味了。那种滋味如同苦胆。”    
    这是《彼得堡的大师》最后一句话。书中的主角陀思妥耶夫斯基坐在继子巴维尔生前租住的公寓里,开始了小说《群魔》的写作和主人公斯塔夫罗金的创造。“斯塔夫罗金”也成为库切《彼得堡的大师》的最后一章。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错综复杂的互文关系,当小说的叙述似乎要进入到一个戏剧性的结论时,库切先生却从这个可能性的沸点上撤退,重回主角陀思妥耶夫斯基迷宫似的心灵世界,让他的人物沿着自己的道路走去,发出自己饱满的声音,形成充满张力的对话关系。这不禁让人想起库切的诺贝尔奖受奖演讲:《他和他的人》。库切毕竟是库切;连他写的受奖词也与众不同。在这篇受奖词中;他把笛福及其作品中的人物鲁滨逊、礼拜五进行衍化;衍生出一幅亦真亦幻的图画,同样充满互文的张力。    
    1869年10月,陀思妥耶夫斯基来到彼得堡秣市,也就是《罪与罚》中著名的干草街,调查继子巴维尔之死。库切在《彼得堡的大师》中,如此这般地设计陀思妥耶夫斯基1869年秋冬的彼得堡生活,让他笔下的大作家走入其作品《群魔》的场景。最终,所有生者的体验都在一场煎熬和受难中转变为写作中的元素:首先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然后是库切的,最后形成了双重的“他”和“他的人”的对话奇景。    
    事实上,1867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第二位夫人安娜婚后不久,为躲避债务和官司,远走他国,直到1871年才回到彼得堡。这个时期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人过中年,饱受癫痫折磨,负债累累,但长期离群索居的孤独生活使他能够全神贯注于冥思遐想,他内心一直存在的基督徒精神得到了不寻常的展现。他的友人斯特拉霍夫在《回忆录》中写道:“在国外度过的这四年是他一生最好的时期,就是说,是带给他深刻的思想和感情的时期。”显现在《彼得堡的大师》中的,是他的关于救赎的弥赛亚情结,早年的革命激情和革命冲动已经消隐,对涅恰耶夫及其极端革命和无原则的恐怖主义主张,持的是厌恶的情感和对立的立场。    
    库切的设计也许源于这样的理由:1869年俄国发生了以无政府主义者涅恰耶夫为首的人民惩治会内部的暗杀事件,帝国警察围剿涅恰耶夫分子;当时在德累斯顿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从报纸上读到了这则消息,开始构思以父与子两代革命者为主人公的长篇小说《群魔》,在这个背景上,涅恰耶夫成为韦尔霍文斯基的原型,被暗杀的伊万诺夫就是大学生沙托夫的原型,1871年起《群魔》在《俄国导报》上连载。从某种意义上说,《彼得堡的大师》是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和创作世界的某种释义,尤其是对他创作《群魔》的释义。    
    巴维尔是小说的焦点,陀思妥耶夫斯基因为他而和涅恰耶夫、警察、女房东、女房东的女儿、伊万诺夫有了种种关联,发出各自平行的声音。事实上,所有这些人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式人物:女房东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和她的早熟的女儿,两人都显得多变和难以把握,并都被陀思妥耶夫斯基视为身体和心理上的慰藉;警察代表马克西莫夫,带着理性和高压政治的混合特性;暴烈的无政府主义者涅恰耶夫,他既有着陀思妥耶夫斯基自身狂乱的青年时代的影子,也是去世的继子巴维尔的具体化人物。    
    在另一个向度上,库切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中人和其他作品的人物也邀请到1869年的彼得堡,让他们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起在“地下室”、“火”等属于陀思妥耶夫斯基话语的场景里,参与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精神生活中去。小说中,库切多采用现在进行时,并用他(he)来叙述,形成作品中的共时性。情节在共时性的作用下,使人物的自由行动处在一种关键时刻,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库切让自己的主人公承受特殊的精神折磨,以此逼迫主人公把达到极度紧张的自我意识讲出来。正如巴赫金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都是些思想家式的人物:具有伟大而尚未解决的思想的小人物。那么,在《彼得堡的大师》中,库切创造了思想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不仅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人物具有开放的、鲜活的他人意识,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也拥有完全独立的声音,发出价值十足的议论,与作者形成多重的平等的对话关系。如果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是复调的,那么《彼得堡的大师》是复调的复调。在小说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人物以及那些有着特殊意味的场景经过库切鬼斧神工般的裁剪和微调,呈现得扑朔迷离、亦真亦幻,形成了多层次的互文,折射出丰富的寓意。    
    1971年,库切回到南非,后在开普敦大学任教。其间,他深入研究俄罗斯文学,做过陀思妥耶夫斯基专题。库切是喜欢实验的,也许在研究中,遗世独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还引起了他的共鸣,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使他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写进了小说,当然用的是他小说家的生花妙笔,来表达他对另一位作家的敬意。在对人的命题的探险历程和对现实的人文关怀中,库切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同行与对话者。库切成长的年代是南非种族隔离政策逐渐成型继而猖獗的年代,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所经历的革命的俄国生活有着异形同构的特质。所以,库切孜孜不倦地叙述种族隔离这一特殊境况下人的状态,并引发对普遍的人性的探究,他的声调是悲哀的。正如《等待野蛮人》书名所昭示的,即便野蛮人不存在,我们也要想方设法把他发明和捏造出来。在库切笔下,人的内心深处总潜藏着魔鬼,不失时机地要把它投射到某种便利的替罪羊身上。同样的命题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这种魔鬼有时就寄生在无原则的恐怖主义中,表达了他对俄国革命的反省。在《彼得堡的大师》中,通过众声喧哗的对话和错综复杂的文本互涉,无论是库切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有一个政治的隐喻,一种政治的哲学。    
    然而,《彼得堡的大师》是澄澈的。也许这种澄澈来自库切对文字有力的节制和叙述上的冷静。但《彼得堡的大师》是动情的,也许这种动情来自一个作家对另一个作家深深的敬意。1984年,库切的儿子死于意外事故,小说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继子巴维尔无止境的追寻与悼念,也许也寄托着库切内心的情感。这种父与子的二元话语关系不仅是血缘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充满现实和隐喻的意味。从某种意义上说,《彼得堡的大师》是库切最为放任情感的一部作品。    
    


第一章 彼得堡彼得堡

    1869年10月。一辆轻便四轮马车缓缓行驶在圣彼得堡秣市地区的一条街道上。到了一幢高大的分租公寓前面,车夫勒住了马匹。    
    乘客怀疑地瞅瞅那幢房屋,问道:“你肯定这地方不错吗?”    
    “蜡烛街六十三号,就是你说的地方。”    
    乘客下了车。他已过中年,留着胡子,腰背有些佝偻,宽阔的前额和浓密的眉毛使他显得沉着和有点自我专注。他穿的一套灰色衣服式样已经过时。    
    “在这儿等我,”他吩咐车夫说。    
    秣市有些房屋比较老旧,墙皮斑驳脱落,仍保留着旧日的气派,不过大多数已经成了公务员、学生和劳动人民的寄宿所。房屋与房屋之间的空当搭了一些木构建筑,有的依靠别的房屋的外墙而建,那些建筑摇摇晃晃,有的两层,有的甚至搭了三层,像鸽子棚似的拥挤不堪,是最最贫穷的人家的住处。    
    六十三号就是一幢比较老旧的房屋,两侧都有这种木构建筑。事实上,房屋面墙的横梁和支柱在半腰上交叉纵横,像蜘蛛网似的把它绷得密密实实。鸟在加固物的犄角上筑了窝,面墙上沾着鸟粪污染的痕迹。    
    一群孩子在街上玩耍,爬上支柱,往街上的水坑抛石块,然后跳下来把石头捡回去,他们发现有陌生人来,便中断了游戏。三个最小的是男孩,第四个仿佛是他们的头头,是个女的,长着金黄色的头发,眼睛黑得出奇。    
    “下午好,”陌生人招呼说。“你们有谁知道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科伦金娜住在哪里?”    
    男孩们不吭声,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过了一会儿,女孩放下手里的石子,说道:“跟我来。”    
    六十三号三楼,互相连接的房间挨挨挤挤从楼梯口的平台分枝出去。通道幽暗弯曲,飘散着白菜炖牛肉的气味,他跟着小姑娘走去,经过一间公用的盥洗室,到了一扇灰漆的房门前,小姑娘推开了门。    
    狭长低矮的房间只有一扇齐头高的窗户。最长的一面墙壁上挂着一幅厚实的织锦,使得房间显得更昏暗。一个穿黑衣服的妇女站起来迎他。她有三十五六岁,同女孩一样的黑眼睛和浓眉毛,不过她的头发是黑的。    
    “原谅我事先没有通知就登门拜访,”他说。“我姓……”他迟疑了一下。“我想我的儿子曾经是你的房客。”    
    他从旅行包里取出一件用白手巾包着的东西,解开包巾。里面是一帧镶着银镜框的银版照片。“你也许认识他,”他说。他没有把照片交到她手里。    
    “是巴维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妈妈,”女孩悄声说。    
    “是啊,他在这儿住过,”女人说。“我很难过。”接着是片刻尴尬的沉默。“他是4月份住进来的,”她重新捡起话头。“他的房间同他离开时一样,他的东西,除了警方拿走的几件之外,也没有动过。你要看看吗?”    
    “是啊,”他声音沙哑地说。“假如房租没有付清,当然由我负责。”    
    他儿子的房间虽然只是公寓房屋里隔出来的一间小屋,却有单独的门和一扇面向街道的窗户。床铺得十分整齐,除床之外,还有一个五斗橱、一张带灯的小书桌和一把椅子。床脚放着一个手提皮箱,皮面上有压印出来的P。A。I。几个缩写字母。他认识那个箱子:是他送给巴维尔的礼物。    
    他走到窗前,朝外面张望一下。四轮马车还等在下面。“你替我做件事情,好不好?”他问那个小姑娘。“你告诉车夫,说他可以走了,再把钱付给他,好吗?”    
    小孩接过他给的钱,下楼去了。    
    “如果你不在意的话,我想独自呆一会儿,”他对那个女人说。    
    女人走后,他马上揭开床罩。被单是新换的。他跪下来,把鼻子凑到枕头上;但他只闻到肥皂和晒过的衣物的气味。他打开五斗橱的抽屉。抽屉已经空了。    
    他把箱子提起来放在床上。箱子里最上面是一套折叠整齐的白棉布衣服。他把前额贴在衣服上。一丝淡淡的、他儿子身上的气味传进他的鼻子。他深深地吸了又吸,心想:他的鬼魂进了我体内。    
    他把椅子拖到窗前坐下,望着外面。外面暮色苍茫,越来越浓。街上阒无一人。时光在流逝,他的思想却停滞不动。反思,对,他想道,这种状态大概就是反思。脑袋发沉,眼睛发沉:灵魂里仿佛灌了铅。    
    那女人,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和她的女儿在吃晚饭,她们隔着桌子面对面坐着,中间是灯。他进屋时,她们中止了谈话。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他说。    
    她正视着他,等他说下去。    
    “我意思是说,你们知道我不姓伊萨耶夫吗?”    
    “我们知道。我们知道巴维尔的事情。”    
    “我说几句就走,不打扰你们吃饭了。手提箱暂时放在这里行吗?我把房租付到月底。其实,让我把11月份的房租也预先付了。如果你没有另外的约定,我希望保留这个房间。”    
    他把钱付给了她,二十卢布。    
    “假如我下午偶尔来这儿,你不在意吧?白天家里有人吗?”    
    她迟疑了一下。她同孩子交换了一个眼色。他觉得她要改主意。她希望他最好把箱子拿走,再也别回来,房客死掉的事情告一段落,房间可以空出来。她不希望这个浑身散发晦气的、忧伤的人来她家里。不过为时已晚,他付了房租,她收下了。    
    “马特廖莎下午在家,”她安静地说。“我可以给你一把钥匙。能不能请你从自己的房门进出?房客屋子和这个屋子中间的门不上锁,不过我们一般不用。”    
    “对不起,刚才我不知道。”    
    马特廖娜。    
    他在秣市熟悉的街道上逛了一个小时。接着,他走过科库什金桥,回到那天早些时候他用伊萨耶夫这个姓登记入住的客栈。    
    他不觉得饿。他和衣躺在床上,合抱两臂,试图睡一会儿。可是他的思想又回到了六十三号他儿子的房间。房间里没有拉窗帘。月光洒在床上。他站在门口,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盯着角落里的椅子,等黑暗凝重起来,变成另一种黑暗———存在的黑暗。他悄没声息地动着嘴唇,仿佛要念出儿子的名字,动了三次,四次。    
    他似乎在念咒语。但是要镇住谁呢:镇住鬼魂,还是镇住他自己?他想到了俄耳甫斯的故事,那歌手一步步朝后倒退,嘴里轻轻念着死去的女人的名字,要把她从冥府里呼唤回来;他想到那个穿着尸衣的妻子,呆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有气无力的、像梦游似的朝前伸着两臂。没有竖琴,没有笛子,只有字眼,反复念诵的那个字眼。死亡切断一切联系后,名字仍然存在。通过洗礼,灵魂同一个名字挂上钩,将把这个名字带到永恒。他再次默念了那个名字:巴维尔。    
    他开始感到眩晕。“我得走了,”他悄声说,或者自以为悄声说过;“我会回来的。”    
    我会回来的:当他送孩子初次上学时,他也作过同样的承诺。你不会被抛弃的。事实上,他被抛弃了。    
    他迷迷糊糊地睡去,觉得自己仿佛顺着一道大瀑布,不顾一切地投身跳进水潭。    
    


第二章 公墓  公墓

    他们在渡口会合。他看到马特廖娜手里拿的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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