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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 作者:刘震云-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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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守一:
  “你是我老师呀。你一个,费老一个,都是我的老师。”
  沈雪显然对这回答不满意,瞪了严守一一眼,从这铺上跳到那铺上,挽住费墨的胳膊,晃着费墨说:
  “费老,我可是正经人家的女儿,不能这么不明不白,要不我就说是你的女朋友得了。”
  费墨一边被晃着,一边抚着沈雪的头笑:
  “行啊,这话养耳;但如果真是这样,我麻烦就大了。”

于文娟 沈雪 伍月(十二)
  回到村里,严守一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小时和他一块偷过瓜、掏过老鸹窝的杜铁环死了。死了刚刚一个月。去年春节回来他还在,还在一起喝酒,现在就不见了。杜铁环小时候瘦得像个猴子,到了中年,人开始发胖。本来就个头矮,身子再往横里长,远远看去,像滚来一只皮球。说话声音大,屁大一件事,像房子着火。一个月前,他开着拖拉机到镇上去卖粮。粮站排队人多,他卖完粮还想买只猪娃,便想夹塞。被别人拦住,他不服,加速往前开,为躲一辆驴车,拖拉机一头撞到粮站的门柱上,“哐当”一声,身子伏到方向盘上,当场 就昏了过去。把他抬到镇上医院,他还醒了过来,抚着自己的胸口对老婆说:
  “没事。”
  呆会又说:
  “恶心,想吐。”
  半个小时后就死了。心脾被震裂,大面积出血。严守一听黑砖头说完,心里有些难受。费墨和沈雪都不认识杜铁环,但听了黑砖头的叙述,费墨感叹:
  “人生无常啊。”
  “一想起这些,还争什么呢?”
  但其他伙伴还在。陆国庆仍在镇上开饭馆。蒋长根老实,在家种地。蒋长根结婚早,大女儿已经出嫁,上个月生了个孩子,他当了姥爷。见严守一回来,他们都过来与严守一说话。
  当夜说话到三星偏西。说完严守一发现,儿时的伙伴,再聚到一起,话题主要是小时候的事,一说到现在,大家似乎都没话了。睡觉的时候,严守一住在奶奶屋子里,费墨被陆国庆领走了。陆国庆说:
  “我家有闲房,就是被子都被孩子盖过。”
  费墨摇手:
  “谁家的被子,也不是每天都洗。”
  沈雪住到了黑砖头家,和黑砖头的老婆睡一个屋。黑砖头住到了蒋长根家。
  第二天一早,严守一与黑砖头商量重砌院墙的事。严守一的意思,既然墙要扒掉重砌,干脆连门楼也一块扒掉重砌。黑砖头看了严守一一眼,开始扒拉算盘算帐:
  “院墙,砖、灰、沙;门楼,木料、砖、灰、沙、钉子、腻子;这样算下来,料钱一共是三千六。八九个人,活儿得干三天,一天三顿饭,吃饭得六百;烟、酒、茶,又得三百;一共是四千五。我出两千,你出两千五。”
  严守一从书包里拿出五千块钱,从桌上推过去:
  “这是五千。”
  黑砖头马上急了:
  “你这是恶心谁呢?让咱奶知道了,又说我占你便宜!”
  严守一:
  “我出钱,你出力。我不告诉咱奶不就得了。”
  黑砖头把钱收了起来,还要说什么,突然他腰间“咕咕”地响起鸟叫声,把严守一吓了一跳。黑砖头将自己的衬衫撩开,原来他皮带上挎一黑皮套,黑皮套里横卧着一只手机。严守一知道,这就是他几个月前买陆国庆淘汰的那个。黑砖头打开皮套上的纽扣,掏出手机,开始拉开架势接电话。那手机的样式已经很老旧了,还带拉杆天线,但黑砖头翘着一条腿在喊:
  “我靠,谁呀?……没空……别打了,费钱。”
  黑砖头的一连串动作,让严守一看得有些发呆,严守一愣愣地问:
  “谁呀?”
  黑砖头一边将手机往皮套里放,一边说:
  “你不认识。”
  严守一:
  “我听着像一女的。”
  黑砖头扒头往院子里看了看,悄声说:
  “镇上洗澡堂子里有一个小姐,东北人,老勾人。”
  严守一:
  “你不招她不就完了?”
  黑砖头拍着自己的手机感叹:
  “没它吧,不想它,有了它,不用还真闷得慌。”
  严守一不知他说的是手机,还是小姐,劝他:
  “别让俺嫂知道了。”
  黑砖头毫不在意地又拍拍手机:
  “她一喂猪娘们,哪知里面藏着小姐。”
  严守一倒愣在那里。
  下午院子里开始动工。村里来了十多个年轻人帮忙。黑砖头全面指挥,蒋长根负责采料,砖、灰、沙、木料、钉子,陆国庆从他镇上饭馆叫来两个厨子,在院里盘灶做饭。肉、菜、馒头、佐料,都是从镇上买。旧院墙还是严守一小时候砌的,门楼也是严守一小时侯的门楼,都已经很虚了,几个人用杠子稍微一顶,墙和门楼“枯拉”一声就倒了。严守一他奶是个小脚老太太,拄着拐杖,看到人来人往,院里盘灶,动作很大,老太太很不高兴,别着脸说:
  “想把我折腾死呀?”
  但大家知道她是怕费钱,没人理她。到了傍晚,旧墙和旧门楼已全部拆平,众人在清理废砖烂瓦。严守一的奶奶坐在院里枣树下的太师椅上,还板着脸不高兴呢。费墨坐在她旁边劝她:
  “费不了多少钱,守一出得起。”
  老太太用拐棍捣着地:
  “他这那是砌墙啊,他这是淘气!”
  突然想起什么,换了笑脸,对费墨说:
  “俺石头老说,他在电视里说的话,都是你写的。他从小淘气,我不在身边,你替我多说说他。”
  费墨:
  “老想来看您,守一老不带我来。守一老跟我说,他从小没了娘,是您带大的。他上学的时候,还是您卖了一对手镯,给他交了学费。”
  老太太笑了:
  “让他上错了,如今飞得远,看不着了。”
  费墨:
  “电视上能看到。”
  老太太将脸别到一边:
  “他在上边说的话我都听不懂,这孩变了。”
  突然又指费墨的脸:
  “孩儿,你脸上气色不好。”
  费墨指指自己的胸口:
  “奶,这里有时候有些发闷。”
  沈雪在灶旁兴高采烈地帮厨师做饭。灶是大眼灶,烧的是湿煤,下边用了两个鼓风机,火光熊熊。沈雪系着围裙,挽着袖子,切菜,切肉,动作很大。还亲自掌勺,做了一盆红烧肉。但起锅的时候,将灶上一大盆肉汤撞洒到地上。严守一走过来喝斥道:
  “我靠,越帮越乱,去干点正经的!”
  陆国庆叫来的两个镇上的厨子一个胖,一个瘦。那个胖子拦住严守一:
  “哥,让她在这儿吧,香。”“
  沈雪有些洋洋自得:
  “看,大师傅都说我炒菜香。”
  那个瘦子说:
  “不是说你炒菜香,是说你身上香,搽什么了?”
  众人笑了。等饭菜做齐,沈雪又用水瓢往脸盆里舀了一盆热水,先向费墨说:
  “费老,开饭了。”
  又挣着脖子,用山西话向所有清理废砖烂瓦的人喊:
  “洗脸吧——热水!”
  这是前天傍晚,严守一、费墨和沈雪从长治车站下火车,一出站台,台阶上摆着一溜脸盆,每个脸盆沿上搭着一条油渍麻花的毛巾,一个脸盆前站着一个山西妇女在扯着脖子喊:
  “洗脸吧——热水!”
  洗一次脸五毛钱。现在沈雪在院子里拖着腔喊,大家都能听懂,都笑了,停下手中的活,准备洗手吃饭。老太太也笑了,费墨把她从太师椅上扶起来。这时老太太环视四周空荡荡的院子,又唠叨:
  “划不着,我都九十四了,还能活几天?”
  沈雪系着围裙,跑到她跟前,钻到她脸下看:
  “奶奶,我看你像四十九。”
  院子里的人又笑了。费墨用折扇敲了一下沈雪的头:
  “马屁拍的不着调。”
  吃过饭,出了一件事,杜铁环的大儿子也来帮忙,临散场时,他想把拆下的门楼的废木料扛回家搭猪圈,一不小心,被铁钩撞着了脸,差一点就撞着了眼睛,脸上被刮了一个大血口子。沈雪赶忙跑屋里翻包找出“创可贴”,把他拉到怀里,给他往脸上粘贴。一下没贴准,又揭下重贴。杜铁环的大儿子刚才脸上流血没说什么,现在被沈雪拉到怀里,可能闻到了沈雪身上的香味,他的胸倒一起一伏,有些激动。严守一看到杜铁环的大儿子激动出一头汗,想到自己小时候,脸被芦苇刺出血道子,吕桂花将他拉到怀里的情形,不由笑了。

于文娟 沈雪 伍月(十三)
  清理过废砖烂瓦,第二天开始挖根脚,洒水,和泥,和灰,和沙,动工砌新墙。木工开始做头门。院里的一切,由黑砖头指挥,严守一倒插不上手。闲来无事,便陪费墨到院后山坡上去转。山坡上的庄稼地里,村里人正在浇麦子。河北的麦子已经收割,这里还在灌浆,庄稼差一个节气。看他们过来,浇麦的人便仰身与他们打招呼。地里的春玉米,已长得尺把高。从庄稼地又转到一座废砖窑上。从这里能看到整个村落,能看到严守一家的院子里,砌墙盖门楼的人影在走来走去忙活。草棵子里蚊子多,费墨在用扇子拍打蚊子。这时严守一又 接到伍月一个电话。因在火车上已经装过傻,这时不好再装傻,便照直接了。伍月在电话里又急了。严守一只好跟她嬉皮笑脸:
  “没人装傻……对,我跟她在一起……明知是这种情况,你还骚扰我……哎,还真让你说对了,我还真是要改邪归正……”
  虽然电话打得断断续续,但等严守一挂上电话,费墨拍打着蚊子:
  “是伍月吧?”
  严守一点点头。费墨:
  “原来我以为你只伤了于文娟,看来你也伤了伍月。”
  严守一没说话。这时费墨郑重其事地说:
  “既然已经连着伤了两个人了,你就不要再伤另外一个人了。”
  严守一一愣:
  “老费,我又伤谁了?”
  费墨指了指村落中严守一家。隐约能看到严守一家院落里,沈雪穿着短袖红衬衫,正在给砌了半人高的墙上的村民递水。严守一低下头,想了想说:
  “老费,这人真不错。除了有些傻,别的没毛病。”
  费墨:
  “守一,我不是说你,你的毛病我知道,来得快,去得也快。”
  严守一看着费墨,真心地说:
  “这回我真是要重新做人。”
  费墨:
  “就怕事到临头,你又控制不住自己。”
  严守一看着费墨,不再说话。
  三天之后,院墙砌好了,新门楼也盖起来了。严守一让两个厨子做了两桌酒席,在新院子摆开,招待大家。黑砖头买了一挂鞭炮,挂在新门楼上,“噼里啪啦”崩了一阵。十几个人抽着烟,散坐在两张桌子上。费墨是客,被让到主桌的首席。沈雪也被两个厨子推坐在费墨旁边。费墨起身让严守一他奶,老太太坐在院中的枣树下,摇着头笑了。院墙和门楼已经砌好,她就不再说什么。沈雪也来让,黑砖头:
  “奶不会喝酒,不让她坐,吃饭时,给她盛碗菜就成了。”
  严守一虽然是主人,但有黑砖头在,他就没有往桌前坐,系着围裙,在帮着厨子往桌上端菜。宴席开始之前,黑砖头煞有介事地摆摆手,让大家安静下来,以主人身份说:
  “砌墙盖屋,是件大事,村里是来帮忙的,都因为说得着。靠娘忙了几天,不说别的了,喝!”
  然后并没有让大家喝,而是拎着酒瓶,绕开众人,绕到费墨跟前,把酒往费墨面前的菜碟里倒。边倒边说:
  “费先生,你是北京来的客,来到俺这穷乡僻壤,俺是大老粗,几天来穷忙,对你照顾不周,所谓不周,是言语不周,饭菜也不周,请费先生海涵。”
  用的还是文词。众人笑了。费墨忙站起来:
  “砖头,我发现你比守一会说。应该让守一在家种地,你去电视台主持节目。”
  黑砖头高兴了:
  “还是费先生了解我,无非我小时候少念几年书,不然我脑瓜子比他强。”
  接着把酒倒得溜边溜沿,将这碟酒举到费墨脸前:
  “在这儿,俺是守一他哥,在北京,你是他哥,哥,喝了!”
  费墨本来能喝点酒,但被这阵势吓住了,忙端起自己的茶杯:
  “兄弟,心意领了,但我从不沾酒,让我以茶代酒。”
  黑砖头执意举着酒:
  “你要这么说,就是看不起俺,或者怕俺到北京去,喝你的酒。”
  严守一这时将一盆热腾腾的小鸡炖蘑菇放到桌子上,替费墨解围:
  “哥,费先生是不能喝,要不我替他喝。”
  黑砖头轴上了脾气,上去踢了严守一一脚:
  “去,你算个球!”
  局面尴在那里。没想到这时沈雪站了起来,学着山西话说:
  “哥,俺替他喝成不?”
  黑砖头转怒为喜:
  “这成。妹子一喝,俺这脸就算拾起来了。”
  沈雪接过那碟溜边溜沿的酒,“咕咚”一声,喝了下去。众村民都叼着烟拍手。黑砖头又将碟子倒满,举到沈雪脸前。这时沈雪急了:
  “光叫俺喝,你咋不喝?”
  黑砖头:
  “敬你三下,俺再喝。这是规矩。”
  沈雪向坐在枣树下的老太太喊:
  “奶,俺哥欺负俺!”
  老太太站起来,欲用拐棍打黑砖头:
  “驴日的,妮儿不能喝,就别逼她!”
  黑砖头向老太太喊:
  “奶,你别管,她能喝!”
  沈雪端起第二碟酒,“咕咚”一声,又喝了下去。
  黑砖头又斟第三碟酒。这时费墨对沈雪说:
  “雪儿呀,不能喝,就别逞能。”
  没想到沈雪来了劲,梗着脖子说:
  “我能喝。我一喝,咱北京人的脸就拾起来了。”
  说着,又将第三碟酒“咕咚”喝了下去。沈雪一开喝酒的头,就一发而不可收,黑砖头敬完,陆国庆来敬;陆国庆敬完,蒋长根来敬。酒刚喝到一半,沈雪就喝醉了。不等人敬,自己从桌前站起,拿着酒瓶,踉跄着去灶前敬两个厨子。但刚到灶前,人就像一摊泥一样倒在地上。这时老太太急了,站起来用拐棍捣地:
  “人家是客,怎么把人家灌醉了?你们也来灌我!”
  抡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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