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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5年第1期-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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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是去倒库,傻瓜才会信她!”男人心中暗想:“不用问,肯定又是佐尔坦憋不住了……”也不知为什么,每当遇到这种让男人蒙羞的时候,他心里首先忌怨的并不是妻子,而是那个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的棕发男人。
  其实,就在一个月前妻子跟他正式“商量”离婚之前,韩钧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韩钧是个明白人,像香冰这样能在生意场上叱咤风云的女老板,离开自己这样一个不知道挣钱的“窝囊男人”是早晚的事,既然早晚都要面对这个事实,还不如就让它现在发生。他还安慰自己说:每个人的心性不同,与其这样疲惫不堪地拖下去,还不如早一点了断,这种事没有谁对谁错……但是,现在两个人真说要离了,他又觉得心中恐慌。不过,韩钧是个通情达理的男人,虽然认真,但并不钻牛角尖;尽管这段时间他觉得心情抑郁,甚至有些自卑,但是他仍旧没有嫉恨过妻子。他觉得自己很理解她,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道理恨她……如果说要恨要怪,他只能恨自己无能,只能怪自己窝囊。
  韩钧跟着妻子出国闯荡已经六年了,他们先去了俄罗斯,然后是罗马尼亚,最后落脚到匈牙利。刚出国的时候,他俩只扛了两包货,口袋里只揣了两千五百美金,几年后,他们不但拥有了一个规模不小的私人贸易公司,还有了三家自己的商店和两部私人轿车。两年前,他们在离布达佩斯不到二十公里的一个小镇上买了套带花园的双层别墅,在匈牙利的三万中国人里,他们属于最成功的那类……这些年,他们眼看着不少家兄弟公司大起大落,一夜倒闭,而他俩的生意不但始终做得平稳,而且越来越有出路。
  不过,要让男人平心而论:他们两口子在匈牙利拥有的这片“天下”,百分之八九十都是妻子一个人拳打脚踢打出来的,他韩钧并没有帮上多少手。
  刚开始的时候,韩钧还在公司里帮着管管仓库,看看商店,收收“流水”,由香冰负责组货、进货、谈判、推销以及和海关、税务局打交道等关键环节。但是,自从韩钧接连出了几次差错,造成了四百多万福林的亏损之后,女人就逐渐把丈夫从生意堆里撤了出来。女人很知道丈夫的长处和短处,让韩钧像计算机似的在公司里坐班,确实也难为了他。
  现在,男人虽然名义上还是“均香公司”的“副总裁”,但是他已不再过问业务,也不用为亏盈操心,只能留在家里读书做饭,裁纸画画……对了,还有一点忘了交代,韩钧出国之前,就已经是家乡颇有名望的青年书画家了。
  屈指数数,韩钧在匈牙利的大小城市已经举办过十几次个人画展,而且还在当地的“美术家协会”挂上了名字;偶尔,还能收到一两张国外同行的请帖。最让韩钧感到安慰的是,自己曾经作为一名旅居海外的“青年艺术家”接受过中央电视台的采访……当然,韩钧的这些“成功”也都应该归功于妻子的张罗,没有香冰,男人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可能干成。
  韩钧办展览从来就没有赚过钱。韩钧画画不赚钱,并不是因为他的画儿画得不好,而是由于欧洲人对中国的水墨画虽然觉得新鲜,但并不真正懂行。他办展览卖掉的画,恐怕还没有在多瑙河边摆摊儿卖字的乡村画匠赚的钱多……结果,倒是香冰为了给丈夫租画廊、发邀请、搞宣传,往里面赔了不少的钱和人情。虽然香冰从未在嘴上抱怨过,但是男人心里很清楚:这些展览都是妻子为了安慰自己才张罗着办的,即便自己在展览期间多少增长了些自信和知名度,那也都属于他自己的,跟妻子的生意无关。几乎每次画展的开幕式,女人都被公司里这样那样的事务“拴”住,未能参加;但是每次活动,香冰都会派一个身穿旗袍的漂亮女郎陪丈夫露面,帮助他体面地应酬……有时候,韩钧感觉自己在家里并不像个丈夫,而是像个被“贵夫人”包养起来的“宫廷画师”。
  有一次,香冰开玩笑地跟他说:“我要真能把你‘包’成了达·芬奇,我就撇开生意,专做你的经纪人好了。”虽然,女人说这话是为了安慰丈夫,但是男人多少听出一些讥讽的味道。韩钧和妻子之间的关系,一直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微妙和暧昧。
  二十年前,当女人耍尽心计、使尽手段非要嫁给他时,说是被韩钧的“才气”迷住的;但是,自打韩钧跨出国境的那一刻起,他就觉得自己所有的“才气”都跟自己过去了的日子一块儿被“扣留”在了“二连海关”;即便随身带出来了一些,也都跑到了妻子身上,而且是由“才气”变成了“财气”。总之,韩钧一出国,就变得非常窝囊,画出的画儿也都像从同一块碑上翻下来的拓片……从积极的一面想,妻子这样做是对丈夫的爱和理解;但从消极的一面想,自己变成了妻子的“附属品”,或者是“累赘”。
  所以,当妻子向他提出离婚的时候,韩钧不但没有惊慌,反而心平气和地接受了。他想,这样也好,不管对谁来说,起码都是一种“精神上的解放”。
  但是奇怪的是,自从那次谈完之后,时间转眼又过去了一个月,女人再没跟他提过“离婚”的事。香冰每天回到家,仍是按部就班地完成那套固定的程序——洗澡,吃饭,理账,打电话,睡觉——跟以前没有什么区别。
  韩钧虽然在心里嘀咕,但是嘴上又不好问,顶多只能在自己心里揣测:一个原因,可能是女人还爱着自己。两个人毕竟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已经变成了对方身上的“胳膊腿儿”,挂着的时候不觉得,真要割下来了,才意识到疼痛……要么,就可能是佐尔坦变了卦。外国男人都是这样,拿他们当情人还行,但当女人要拿婚姻铐住他们手脚的时候,他们就要开溜了……当然,还有一个可能的原因,就是因为孩子。女人离婚不要孩子,不合乎情理;但是香冰肯定知道,两个孩子都可以离开她,而离不开爸爸。
  昨晚的电话,韩钧知道是佐尔坦打的,但是女人出门的时候却告诉他说是“去公司倒库”,“估计又要折腾一夜”。尽管韩钧不信,但他想想还是挺知足的。他觉得妻子之所以编这样的“谎话”骗他,一是不想伤害自己,二是多少流露出了一些难别难舍的牵挂。
  这两天是“五·一”节,公司放假,全城都很热闹。韩钧本以为妻子肯定会跟佐尔坦出去,但是香冰一连两天都没有离开家门,整天趴在电脑前面算账,还曾让男人帮过她忙。单单这一点,就足以让韩钧满足了……直到晚间的电话铃响。
  但是最终,韩钧这夜还是失眠了。他在那张宽得能够容下四个人的席梦思床上辗转反侧,想自己跟香冰曾经有过的浪漫,想这几年“寄人篱下”的感觉,想自己离婚之后应该怎么办?……当听到楼下车门响动的时候,韩钧刚刚合上眼。
  本来,韩钧是想下楼为女人开门,或者到厨房给她热杯奶或者烧点什么吃的……但是,当他一想到自己的妻子刚刚从另一个男人的被窝里爬出来时,他的心就冷了。
  韩钧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上了头。他不想听到妻子开门的响动,不想听到女人上楼时的脚步,不想知道她什么时候蹑手蹑脚地进屋上床,更不想知道香冰今晚到底去了哪儿……韩钧是个自尊心很强的男人,虽然“窝囊”,但是不“贱”。
    楼下,郁香冰将崭新的红色“奔驰”停进了车库,熄掉火,拔出钥匙,然后将左侧的车门推开一条缝,伸出胳膊,反手按了一下钥匙坠上的遥控按钮,车库的自动铁门又“嘎啦嘎啦”地缓缓落下,最后“咔哒”一声锁上了。
  车库里顿时漆黑一片,静得出奇,女人觉得自己好像是从暴风雨的高空骤然坠落,身上坠了块石头,沉入了深深的潭底。
  郁香冰没有急着从车里钻出来,而是将枣红色皮椅的靠背向后放了放,然后将疲倦得就要散架了的身子完全放松地交代给它,每个骨节似乎全都散开了。她闭上眼,调节呼吸,试图将肠胃蠕动的节律也放到最柔最慢,尽量节省一点内能的消耗。此时,她很想吸一支烟,但是,她得先直起身,然后弯下腰从皮包里找烟,她实在没有那么多的力气。
  香冰确实太累了,早就需要休息,但是在她的生活里最不可能得到的——也就是休息。自从她昨晚接到佐尔坦挂来的电话后,整整一夜紧张得连眼皮也没有合过一下。

  佐尔坦今年三十九岁,男人在这种年龄已经不再适合用“英俊”形容,但他至少是个颇有风度的匈牙利男子。他作为会计,已经跟香冰的“均香公司”合作了将近四年,而且在最近的半年里,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了香冰的情人。半年前,当佐尔坦决定跟妻子离婚的时候,他曾半开玩笑地对香冰说:他的婚是为她离的。香冰听了并没有说什么,只在心里轻轻地笑了笑,并没想把话说穿,不过,她还是很有分寸地吻了他。
  香冰见过佐尔坦的妻子,那是一个虽然很有姿色,但神经质极强的女人。佐尔坦刚来公司的时候,香冰有一次请他们夫妻吃饭,佐尔坦的妻子就因为服务生不小心碰洒了她手中的酒杯而跟丈夫大发雷霆,最后当着香冰的面甩手而去,闹得男人非常尴尬。后来,叫香冰惊讶的是,佐尔坦的妻子居然是一位心理医生。香冰从雇员的嘴里得知,佐尔坦已经跟妻子分居一年多了。
  不过香冰还知道:公司出纳员李宏的表姐,不久前刚为佐尔坦打过一次胎……不过香冰很理解那种“欧洲男人的寂寞与浪漫”,何况在佐尔坦身上还有八分之一的“法兰西血统”,甚至,她还很为这种男人的“浪漫性欺骗”所打动。
  佐尔坦的嘴很甜,他不止一次地恭维她说:“别看你比我大五岁,你看上去比玛丽安还要年轻五岁……”玛丽安就是佐尔坦的前妻。这类的奉承话假如要让韩钧来说,香冰肯定会觉得很假很傻很虚伪很肉麻,可是从佐尔坦嘴里说出来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感觉,不仅听起来舒服,而且还很性感。
  佐尔坦在他的同行里算不上出类拔萃,从业许多年了,一直受聘于一家朋友开办的会计事务所。不过,佐尔坦在当地的华商圈里非常“走红”,这不仅因为他的工作态度认真,在税务局和海关有不少的朋友,还因为他对中国人不抱偏见……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由于他的脑子灵、胆子大,能够包揽一些其他会计不敢接的“特殊业务”,所以,他很适合“均香”这样的中国公司。佐尔坦除了给公司做账之外,还跟郁香冰一起联手帮中国人清关、藏货、倒发票、办身份……香冰夫妇和一双儿女的四本“蓝卡”(即外籍公民在匈的长期居住卡),都是在佐尔坦的积极努力下办出来的。香冰虽然嘴里不说,但在心里非常清楚:她现在到手的这些资产,至少有三分之一是佐尔坦帮她挣来的。

  昨晚,佐尔坦从一个在海关工作的朋友那里听说,首都海关稽查队计划在“五·一”节后对布达佩斯的几十家外国公司进行突击检查,检查的名单里就有香冰的“均香公司”。佐尔坦得到消息后立即打电话通知她:公司库里有一半货的“清关手续”不全,必须赶紧转移!一旦被查到,不但会被全部没收,而且还要支付一大笔罚金。
  香冰撂下电话后非常镇静,几年来,这样的险境她已经不知道应付了多少回。香冰当即拨了一大串电话,发了一系列“指示”,又从一位匈牙利客户手里临时租下一个两百平米的地下室,随后通知公司的小李小付分头开车接来七个匈牙利工人,在她的亲自指挥下,将库里上千箱可能惹麻烦的货物连夜装车转移……
  凌晨,她又赶回公司,将一些可能出现漏洞的账本带走,并再三嘱咐看库的工人:如果海关来人检查,应该如何如何应答……清晨五点半,佐尔坦又给她挂来了电话,一是问她倒库的情况,二是问她要不要自己开车来接她?香冰在电话里谢了他,吻了他,但还是坚持自己开车回家。她没有答应去佐尔坦那里,并不是因为丈夫等在家里,而是因为她现在很想睡觉。她知道,如果她去佐尔坦那里,男人不会“放过”她的。
  她实在太累了!一路上,香冰有好几次险些握着方向盘睡着,所以,她将车内的音响开到最大,强撑开眼睛,这才保持了基本的警醒。现在女人终于回到了家,尽管她连上楼的气力都没有了,但是,即使她就这样靠在车里,也觉得心里塌实。
  二
  韩钧蒙着头又睡了一会儿,忽然被一个怪梦惊醒:

  他梦见自己一个人在一条很宽很长的平原公路上走着,忽然看见在远处一根孤零零的电线杆上吊了一个人。他很想走过去看清那人的面孔,但是无论他怎样迈步,他也无法走到那里……突然,公路上出现了妻子的背影,女人的神色很鬼祟,很紧张,于是他偷偷地跟在了妻子身后。
  走了好长好长的路,最后钻进了一条狭窄的胡同,跨进了一个好像自己小时候曾经住过的大四合院。女人推开大门,进了侧院的厢房,韩钧追了几步,也想跟进屋里,但是房门在他眼前被“砰”地撞上了。虽然撞得很猛,但却没有声音。这时,女人突然转过身,将脸贴在木门的玻璃上……韩钧大惊失色,那个女人并不是香冰,而是一张妖怪的丑脸。
  他吓得拔腿就逃,心“怦怦”跳得厉害……可是不知怎么,他忽然跑到了那根他刚才怎么走也走不到的电线杆前,韩钧猛地抬起头, 正好看清那个吊死鬼的脸: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韩钧猛地醒来,冒了一身虚汗,他的头还闷在被子里,憋得喘不上气来。
  男人的身子并没有动,只是习惯性地躺在原地稍稍地颤了颤,松软的席梦思床随着弹了两下,他没有感觉到妻子睡在身边的重量。于是,他掀开被子,伸手摸了一把……果真,另半张床仍是空的。
  韩钧又看了一眼闹表,时针已经指向了六点半,窗外天光发白。他把头重新放回到枕头上,侧过身,木然地躺在那儿想了想,极力将刚才的噩梦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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