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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5年第1期-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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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老子撕烂你的嘴。秋木婆娘瘪了一下嘴,再不敢吭声。
  其实,就是把秋石、秋木家的粮食全刨出来,也不够望云村的人吃一顿的。秋石又后悔又懊恼,为他的这个荒唐的决定矛盾着。但他朦胧中又觉得这丧事是要办体面些才是,万事开头是最重要的,有了轰轰烈烈的气氛,有了红红火火的场面,那似有若无的运气才会降临。但秋石又知道办这一天招待的代价。正是春荒时节,一村人眼巴巴地望着上面的救济粮,好些人家已经在熬在平坝里连猪都不吃的洋贴根叶了,好些人家连撒点做药引子似的荞面都没有了。石柱家婆娘为了五个猪崽样的娃娃抢食吃打起来,气得把几个红耗儿似的娃娃打得一身痕摞痕,没得一块好肉。这顿饭一开,不晓得要耗掉好多粮食呢?
  粮食其实还是有的,只是那粮食秋石不敢动。望云村东边是望云湖,说是湖其实是高原上的一泊水。高原上气候恶劣,连草也长不出来的,遍地的砾石,遍地的浮土,荒凉得人心疼。但望云村有湛蓝、湛蓝的天,有湛蓝、湛蓝冰凉的水。最日怪的还有黑颈鹤,这种村人叫饿老鹳的东西,不晓得咋就金贵起来,不叫饿老鹳叫黑颈鹤了。听说这东西稀奇得很,人是日千捣万,遍地都是,独独这玩意少得外国人眼睛都数蓝了,全世界也就是千把只。望云村因此是多了个任务,保护黑颈鹤。上级按时拨粮食来投放,是金黄金黄的苞谷呀,牙齿一嚼嘎嘣脆,还来不及嚼碎就吞进肚子里去了。但这粮食谁敢动,动了犯错误就大了,也不晓得动了会咋处理。秋石心里毕竟不踏实,惴惴不安的。但屁已经放出,全村人从各个角落钻出来了,他家门口空阔的场院上,密密麻麻挤满人,人们兴奋地叽叽喳喳讲话,个个白里透青的脸上泛上红晕,对食物的渴望使他们兴奋不已。他们仿佛不是来参加丧事,倒像到县上参加庆功会、表彰会一样。
  看着他们的样子,秋石心里又高兴、又难过、又气愤。日他妈你杂种些倒是空起肚儿来吃大户了,老子要担过呢,责任大得很呢。你杂种龟儿些吃完拍拍肚皮走人,老子还不晓得要受啥处分呢!他真想把那放出去的屁收回来吃了,按说这也是办得到的事。只是,只是,他望着爹那黑漆漆的棺材,他眼热了。爹为了他一家的发达,连灵魂都卖给阴曹地府了,天天在阴曹地府忍受煎熬,他还舍不得啥呢?
  村里节日般快乐。不用吩咐,望云村的男人抡起胳膊,挖的去挖墓坑,垒的去垒灶,婆娘些更是积极,家家的碗筷家什都凑出来了,有的去挑水,有的拾掇院子,有的洗碗筷。石柱家婆娘抢先去淘洗苞谷,自苞谷从保管室拿出来的那一刻,她的眼睛就没有停止过对苞谷的追踪,苞谷的那种金黄色的光芒在她眼里一刻也不停地闪烁。她挑着苞谷要去黑石箐淘洗,大家说就在这里淘嘛,你还怕供应不上水?她用城里人的口气说水少了咋淘洗得净呢?这是吃的东西呀。秋石知道她的心思,说让你去淘,只是你千万不要一边擤鼻子一边淘就是了。石柱婆娘的脸居然红了一下,她高兴地挑起苞谷就走,走出村里,她把苞谷捧了几捧埋在路边的沙土下,又捡了块石头做个标记。
  厝坟的准备事项都做好了,坑挖得又深又好。使人惊奇的是望云村周围的地都是沙土,而这座偏厦里的土却是红艳艳、黏糊糊、湿润润、冒着热气的黏土。被请来坐镇指挥的七爷高高地坐在条凳上,七爷拈着花白而稀疏的山羊胡,七爷是一直没说话的。当大家刨出外面一样的沙土时,七爷很矜持,瘦削塌陷的脸上沙土一样僵木。当挖出潮湿、黏实、红色的土时,七爷脸上的肌肉跳了一下,但还是矜持,及至土里冒出一缕缕乳白色的热气时,七爷才不再矜持。七爷青灰的脸上像红土一样泛出潮湿的红光,七爷眼里又嘎嘣嘎嘣地跳跃出火星。
  一切那么顺利,一切那么出人意料,一切那么神奇。秋石从七爷脸上和眼里捕捉到了神秘的启示。秋石的心也跟着七爷眼里的火星燃烧起来,他被那神奇的启示搞得晕晕乎乎,心里涨起海潮般的浪,浪里泛着希望的帆。
  惟独捉一条鲜活的鱼成了最大的问题。冰冷、荒瘠、干涸的高原上没有河,有河也养不住鱼。只有望云湖有鱼,但望云湖深,水冷,鱼少,又大多潜在湖底。望云村的人几乎没吃过鱼,这鱼是精灵呀,谁有本事捉得到?
  捉不到也要捉,没有鱼,这坟还能厝么?厝了还有啥意思。当七爷问鱼呢?众人都面面相觑了。鱼呢?这时大家都感到问题的严重,大家都在忙一些习惯上的事情,谁也没有想到准备鱼。秋石的脸越来越难看,他冷冷地望着大家,眼里净是寒光,仿佛这事是大家的事。冷了一阵,秋石终于说了一句,扯鸡巴蛋。头也不回地走出偏厦了。
  秋石走出偏厦,大家也感到不过意,大家纷纷自责。是嘛,咋没想到鱼呢?秋石是丧主,有多少事等着由他拿主意。再说,人家还要招待大家吃饭,能这样昧着良心吃饭么?有人说去乡场上买鱼怕还来得及,有人立马说乡场上也不一定有鱼,镇里又不是天天赶场,再说那里不是和这里一样冷么?既然一样冷,不如就在望云湖里捉鱼算了。
  一帮人相约着去望云湖,他们一脸的庄重,一脸的神秘。去捉厝在棺材下的鱼,本身就是玄秘和使人激奋的事。只是他们从来没捉过鱼,一路上商量着怎样捉鱼。临出门,有人问七爷能不能捉到鱼?七爷闭着眼,说该捉得到就捉得到,该捉不到就捉不到。这等于没说的话反倒使大家更觉神秘。等到了望云湖边,大家看见秋石孤零零地站在湖边,他是在思忖着怎样才捉得到鱼。
  刘大毛看见秋石手里提着一瓶酒,他是老远老远就看见的。刘大毛看见酒就和鱼鹰看见鱼、石柱婆娘看见苞谷一样眼睛发光,目光敏锐。刘大毛一下觉得呼吸急促热血沸腾,脚裂子般的小眼珠熠熠闪光,就像一次他用一升苞谷和一个寡妇做那事时要射精的感觉。刘大毛啥都离得就是酒离不得,他匆匆走在前面,一到村长秋石身边,他一把将秋石手里的酒夺过去,说村长你歇着,我来,我来。秋石疑惑地看着他,说你行么?刘大毛说咋不行,只要有酒垫着,我能在水底捉鱼哩。
  刘大毛到底没把鱼捉上来,刘大毛能捉得到鱼么?他一生连脸也是懒得洗的,从来没有把水浇透全身。他是酒瘾发得狠了,没有酒的日子他难受得野狗样地绕着村子转圈。任何一次,救济粮一发到手里他就卖了换成酒,好久没发救济粮了,他就当了好久的野狗。他咕咕的一气灌掉半瓶酒,剩下的无比珍惜地用手抹抹,无比陶醉地一头就朝水底扎去。他进入水底就像秋石他爹进入坟墓,里面又冷又黑又没空气,他本能地在水里又蹬又踢又捞又刨,但水里没有任何可以攀援的东西供他作救命稻草。水面上咕咕地冒起一串串气泡,被他搅乱的水漾起一圈一圈的波纹。秋石惊得目瞪口呆,秋石内心急得吐血,这是要出人命的事,刘大毛虽然只是个光棍是个酒鬼,但法律是没说淹死光棍淹死酒鬼可以不负责任的。秋石急得嘴里冒出一串燎泡,他记不得脱衣服就要往水里跳,眼尖的人紧紧拽住他让他想死也死不成。按住秋石大家也干着急没有办法。
  也是日怪,那泡冒了一阵就不冒了,水面平静了就没有纹路。大家都瞪着眼睛望着水面而心沉到湖底,大家都晓得刘大毛是死在湖里没有疑问的。沉寂、再沉寂,谁知有人却发出了尖叫,接着疯了样往湖的一个湾口跑,等大家跑拢才看见刘大毛睡在湖的浅湾里,他脸色不是寡白不是青灰而是酡红,眼睛当然是闭着的,但看得见鼻孔里喷出的热气,贼日的没死。这一发现把大家惊得三魂出窍,不会水的刘大毛没死是不正常的,死了才是正常的。把大家惊诧得魂魄出窍的是他不光没死,并且嘴里叼着一条食指长的鱼,右手还握着一条活蹦乱动尾巴扇得叭叭响的鱼。秋石看见鱼眼睛立即亮了起来,他的脑袋里嗡的一声,像被什么硬物撞击了一下,眼里出现一片金光闪闪的红鲤鱼,红鲤鱼在五彩祥瑞的金光中漫天翻涌,他的眼泪刷刷地流下来。鱼,这鱼是神奇的鱼呵。村人互相帮着把那尾中指长的红鲤鱼从刘大毛手里拿出来,放在一个盛水的木桶里。刘大毛嘴里叼着的那条鱼,被他死死咬住,已经不会动弹了。拿掉嘴里的鱼,刘大毛就开始喘气了,他的胸口起伏起来,眼睛也睁开了。等大家把他弄上干地,他已经会说话了。他说他一头扎在水里,水底又冰又凉,冷得透心透肺,水里黑咕隆咚,啥也看不见,他又不会游泳,嘴里、鼻里咕咕地灌进许多的水。他感到死到临头,就拼命地挣扎,越挣扎灌进的水越多,他开始朝外呕吐,这时他感到身边聚集了密密麻麻的鱼,头上、脸上、脖子上、手上到处有鱼在碰撞,鱼们是闻到酒味了。刘大毛兴奋地说这鱼怕是老子日出来的,那次和那个寡妇在湖边日弄,就闻到她身上的一股鱼腥味哩。鱼闻到酒味,全跑来了,他张着嘴想叫,却一口叼住一条鱼,那鱼想到他肚里去喝酒呢。他手脚乱蹬乱扰,一只手却抓住了一条鱼,他被嘴里的那条鱼憋得昏死过去,朦朦胧胧觉得背后有一条大鱼在拱他。刘大毛说这大鱼怕是那寡妇,这湖里的公鱼死了,剩下它好孤独好寂寞。它是感激他哩,不是那次狠狠地弄它,湖底会有这么多小鱼?众人听了哧哧笑起来,刘大毛,你狗日阎王门口走一遭了,你还有心肠想些日天狠汉的事,连鱼你都想日哩。秋石突然暴怒,笑,笑个。刘大毛,你狗日再胡说老子把你再丢进水里去。听好,以后不准哪个再讲刘大毛讲的胡话。秋石暴怒,想到多好的事,又是放在爹棺材下的鱼,是胡说不得的。这狗日的刘大毛,把鱼说成他日出来的,肮不肮脏,晦不晦气?
  那天的饭是望云村村民吃得最惬意、吃得最饱的一顿饭。饭是苞谷饭,连苞谷皮也没筛去,咋能筛掉呢?那也是粮食呀,苞谷皮和苞谷面搅和在一起,粗糙是粗糙点,吃在嘴里满嘴跑,还哽脖子,但又怎样呢,能经常吃到这样的饭,是望云湖天大的福气了。几口两人才围得住的大铁锅里坐着人多高的甑子,甑子上冒着一缕缕热气,苞谷饭的香气撩得场院里的人口水直淌,石柱婆娘借看饭熟没有偷偷捏了一团饭,饭是烫手的,她一点也没觉得烫,偷偷溜到人少的地方拿给最小的小五子。其他几个娃娃见了,上来就抢。小五子自是不让,于是一群娃娃将他按在泥地上,他怕抢掉,就狠起劲一把含在嘴里,噎得眼睛直翻,脖子一哽一哽的,另一个娃子急傻眼,伸手去抠,正狼吞虎咽的小五子一嘴咬住他的手指,咬得他妈、娘乱叫。那几个娃子的妈跑来,伸手就给小五子一巴掌,打得小五子将那坨还没咽下去的饭团吐了出来,石柱婆娘是不饶人的货,嗷的叫了一声,冲过去挽住那婆娘的头发就开打,两个婆娘撕扯在一起,像泥母猪样在稀泥地下翻滚。大家费了好大劲,才把她俩扯开。秋石婆娘说吃、吃,撑死你们,撑得你们翻鳅打滚,屙血屙脓,看还吃不吃。众人听了这话心里不好受,脸上木木的,像被人打了耳光。秋石过来,叹口气,说愣着吃,吃饭,吃饭,吃了还有事干。
  正吃饭,天气却突然变了,好不好的太阳不见了,又涌来一层层乌云,接着风吹沙扬,下起了一阵阵白霜。老年人摇着花白的头,说天要收人,荞子、洋芋才出齐,成黑灰了。老年人一叹气,空气就沉寂了,大家扒拉着饭,再不说话。秋石狠狠地跺跺脚,铁青着脸也不说话。秋石心里说看爹厝得灵不灵。日他妈,这鬼地方不是人住的,等老子整到个副乡长、乡长,硬是要将家迁到乡场上去。
  秋石跑去看鱼,那红尾鲤鱼活泼地游动,他心里踏实了些。秋石眼光从鱼身上收拢,看见秋木、秋土也蹲在木盆边看鱼,就有些气恼,说蹲着吃,赶紧撑去,撑完饭事还多哩。
  三  秋石要到镇上开会去,会议要开三天,说是村干部培训。往次去开会秋石总是很高兴,望云村离乡政府四十来里,乡政府在大山的腰部。那里不平坦,气候却好得多。气候好出产自然也就好些。这都不说,乡政府通电,有商店,有邮电所、卫生所,还有放录像的。秋石在望云村呆木了就想到乡上去遛遛,跟书记、乡长套近乎,跟其他村的村长喝喝酒、斗斗嘴皮子,脑袋就活络了,心情也好了。
  可这次秋石却不想去,这是爹死后的第一个头三。七爷说头三要做好,万事头为首,头三做不好以后就不利顺。秋石在乡场上读过初中,可秋石在望云村这个神秘的地方,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信服冥冥之中的力量,没有理由不信的。这不,爹才厝上不久,乡里就通知他去参加村干部培训了,谁都知道村干部培训就是培养村的主要领导。秋石心里熨帖而又矛盾。找个理由不去也就行了。可这机会是望云村的白霜,望云村的雾罩,说来就来了,说去就去了。要去呢,爹的头三是最重要的。为这,他已背着婆娘将这个月的村干部补贴全拿出来,早就让秋土去乡场上买祭奠的东西。秋土在那里读书,秋石不放心让秋木去,老二心机多,搞不好他会弄虚作假从中赚钱,老二信鬼神更信钱。东西买了一背篓,有一刀红白相间嫩闪闪的猪坐墩,有一个面目祥和、眼睛细眯、嘴角上翘、蔼然可亲的猪头,当然还有香烛纸蜡。当然,他还不知道老三秋土也会做手脚,老三想买本英汉对照的小词典想得发疯,老三费尽心思,精打细算,弄虚作假终于买了一本英汉小词典,这本英汉小词典帮了他的大忙也给他添了许多烦恼和内疚。
  秋石睡不着,他为明天去不去乡上开会心烦。开头睡下去时婆娘还缠着他做那事,婆娘也就是三十来岁,正是馋那事的年纪。日子再贫穷,也断不了人们做那事的欲望,刘大毛穷得卵子叮当响还幻想着和鲤鱼精做事哩。秋石以前去开会总要和婆娘做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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