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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5年第1期-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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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不了人们做那事的欲望,刘大毛穷得卵子叮当响还幻想着和鲤鱼精做事哩。秋石以前去开会总要和婆娘做回事,这次他却不想做。他看见煤油灯下的婆娘头发乱糟糟的,被柴火熏得红翻翻的眼睛老在流泪,脸上总是洗不干净的黑褐色尘垢,那是嵌在皮肤里永远也洗不干净的。她的身上还溢着一股酸臭味,望云村干旱,水要到五里外的黑石凹去挑,她是一年难得洗一次澡的,一洗净是成条成条的泥垢,盆里的水肥得可以压田,看着恶心。她的牙齿也是黑黄黑黄的,从来不兴刷牙哩。秋石心里有事,再加上看到这情景他就没兴趣了,也不晓得为啥就一点兴趣也没有了。他脑里闪了一下乡场上一个俊俏女子的身影,那是乡场上放录像的女子,和他初中同过学。想起那个姣好的女子他更不想做了,隐约间他觉得似乎有可能和那女子做了。是啥呢?他一时想不清楚。
  他向厝住他爹的那间偏厦走去,他觉得应该和他多讲点什么。村子黑那屋更黑,黑得浓稠,黑得可以捧起来。自从他爹厝在偏厦后,娃娃些再不敢来这里玩了,这屋阴森、潮湿,散发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这味道既不像潮湿的屋子发出的霉味,也不像望云村所有人家屋里的酸臭味,更多的是一种腐臭的味道,是人死后尸体腐烂的味道。他打开紧锁的门,他被那股浓烈的腐臭味冲得退了一步,他退了一步心里更加发毛,屋里黑漆漆的看不见啥,但阴森森的气象却使人汗毛乍了起来,他说这是爹,就是腐烂了也是爹呀。心里一念叨,他就看见他爹在黑雾里浮现出来,他爹瘦骨伶仃,脸颊上几乎没有肉,剩下了黑洞洞的眼眶和黑洞洞的鼻孔,牙齿是森森的白。他看到他爹被绳索拘押着,全身都是累累的伤痕,他知道爹是为他,为他一家受罪了。他扑通地跪在地下,说爹,明天我不去了,我要好好为你做头三,使你少受点罪呀。谁知爹并没有高兴,他挟着一股阴森森的风冲出来,你走,你走,不准留在这儿。他听见铁链碰撞出的坚硬声,爹挟带的阴森的风使他打了个冷噤,爹倏地不见了,想必被拘他的小鬼硬拽回去了。他无言地流泪,坚定了去乡里开会的念头。
  在乡里开会的日子是幸福的,每次开会乡长都要让食堂熬鸡蛋大的肥坨坨肉给他们吃,肥坨坨肉全是从猪膘上取下的,又煮得熟,咬在嘴里一嘴冒油,入嘴肉就化,还加上山地萝卜,那美味是没得说的。乡长边吃边说狗日些,使劲撑,敞开吃。只要干事好,肥坨坨肉保证你们有得吃。这些贫瘠高原上的汉子吃得满身大汗,一身舒泰。都说为了乡长的肥坨坨肉,我们跟你死干。乡长是胖子,乡长说你们想吃老子的肥肉呀,老子这膘舍不得让你们吃哩。众人哈哈大笑起来,气氛好得一家人团聚似的。
  秋石也吃、秋石也笑,但秋石心里却不是味道,他吃肥坨坨肉倒真的像吃他爹的肉哩,他觉得他不应该在这里,爹为了你为了你一家,自觉自愿在阴间遭罪。在头三的日子里,无论如何是该留在爹的身边,给爹好好上些贡品,多多烧些纸钱。有了钱,爹就可以拿些给拘他的小鬼使用,钱能通鬼,他的日子就会好过点。其实,他的内心还有一份隐秘。打小他就知道,上供和烧纸钱,谁在,谁念叨,就等于钱和供品是自己拿出来的,就像到银行去寄钱,人家只认寄钱的人。不晓得那边世界的规矩是不是这样的,但他打小知道的就是这样。如果是这样,他就亏了,老二秋木头脑一点不木,秋木婆娘更是人精,他们一通乱念叨:爹,来领钱了,爹来吃饭了。这不是自己出钱,老二、老三得福么?爹会不会生气,死了的人脑袋是灌过迷魂汤的,他昏头昏脑地把厝坟的好处全给他们,这就是猫儿搬甑子,白帮狗做生了。
  秋石头昏沉沉的,吃饭就没有胃口。刘家冲的秦仲元说秋石咋不吃,恁好的肥坨坨肉不吃,怕是昨晚吃你婆娘的肥坨坨吃饱了。秋石说我才吃你婆娘的肥坨坨,巴掌膘,白得晃眼睛。大家笑起来,笑得喷饭。
  吃完晚饭,来培训的村干部相邀着去打双Q了,也不晓得这玩意咋会这样迷人,到处都在打双Q。秦仲元来约秋石,秋石说你们打,你们打,我到乡场上逛逛。秦仲元说秋石,你狗日怕是去会老相好,吃饭时你不吃肥坨坨肉,怕是去补课。秋石没心思和他开玩笑,说去去去,去打你的双Q,我真的是去逛逛,买点东西。
  秋石走在去乡场的路上,全乡只有这里铺了一条两里长的水泥路,水泥路也叫得怪,上面把它叫成卫生路。走在卫生路上确实舒服,脚底板平展展的,走着一点不颠簸,书记和乡长走路爱背手,一背手就有领导的样子。可叫他们到望云村去背,一走一颠连身子都站不稳,不是成了旱地鸭子?乡场上的商店还开着,电灯明亮亮的,商店里的货物五颜六色直晃眼睛。其实那些货也是价廉的货,就像下等的鸡涂了厚厚的胭脂等着以低廉的价出售。但不管咋个说,方圆百里,就是这里有电灯,有电话,有水泥路,有商店。乡政府就是乡政府呵。再穷的乡,也有小车,虽然是越野型的吉普车,始终是车呵。书记、乡长各开着一辆,那车虽然蒙满灰尘,但威风得很哪。汽车喇叭一响,他们就会死劲赶回遥远的村里,就知道是书记或者乡长来了。书记和乡长的家都安在城里,他去年去送土特产时见过一次,是独立的楼,三层,从里到外铺满把眼晃得生疼的瓷砖。屋里的摆设就不消说了,秋石也说不完全,说不清楚。只是坐在沙发上有些晕眩,有种虚脱的感觉,连气也出不均匀。乡长婆娘出来了,穿着啥他都没敢看清楚,只是觉得像电视上的影星出场样炫目,只是人家冷淡得很,看了看他送的东西,用脚扒扒,再也不说话。
  电灯把秋石的影子拉长,那影子在水泥路上飘忽不定,把他搞得神思恍惚,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乡长,他的手也不晓得啥时背过去了,他走得很稳,当领导一定要稳,不能咋咋呼呼,惊颤颤的。说话要慢,想好再说,多说研究研究、商量商量一类话,多拍村长、副乡长们的肩。当然也要有威信,发脾气发一次就一次,能镇得住人,不能多发。到县上要勤走动,哪些领导多走动,哪些少走动,也有讲究哩,也是学问哩,也……突然,他清醒过来,一个路上的石头硌了他的脚。他清醒过来,心里既失落又气愤,狠狠地把那石头踢了飞去,踢得脚尖生疼、生疼。
  一阵惆怅漫上秋石的心,这股没有抓挠的惆怅使他烦躁起来,他再也没心思看乡场的夜景。他突然觉得他应该立即回望云村去,今天是头三的第一天,一切还来得及,有的事情过去了再来后悔就是白搭。譬如今天晚上,自己不去,恐怕以后会悔青肠子。
  秋石返回乡政府,向正在打双Q的秦仲元借了一百元。秦仲元说秋石,你怕号下一个鸡了,是不是星语发廊开张那家?秋石发急,去你妈的,我号上你婆娘了,拿你的钱去嫖她。说完急忙奔出来,他怕秦仲元不饶他。
  秋石悄悄溜出乡政府,他在食堂里跟炊事员老张借了个背篓,上街去买祭品。刚走到乡街上他就后悔了,乡场上他认识不少人,如果他去买祭品,岂不是引人注意?他是打算连夜去、连夜回的呀。想想,他加快步伐,向街上的录像厅赶去。录像厅的老板白菊是他初中的老同学,他和她一起在乡上的中学读了三年书,他一直暗恋着白菊却不敢说。不要说过去,那时秋石是个打着光脚,脚上的裂口不断渗出血丝丝,脚背黑得像烧过的木柴,身上挎着一个麻线编的网兜,里面装着几个洋芋的山区小伙子。就是现在,秋石当了望云村的副村长,脚上有了黄胶鞋,还穿了一套蓝咔叽的中山装,白菊对他也是爱搭不理的。秋石心里既气愤又失落,每次到乡上又想见她又怕见她。但今晚他必须去找她,请她帮忙买祭品。
  白菊见到他比以往多了些热情,白菊说来参加村长培训啦。秋石点点头。白菊说是个机会,听说参加的人都是当做村长候选人培训哩。秋石惊诧白菊信息的灵通,秋石说不一定哟,差不多的都来了。白菊说你管那么多干啥,你好好干就是了。秋石心里有了一丝温暖。秋石说了找她的意图,白菊说你自己买嘛,你没见我没闲着。说完,她又问谁不在了?秋石说我爹,我今晚上要赶回去祭奠他,这事你莫跟别人说,天亮我还要赶回来哩。白菊接过钱,去了。过一会儿,白菊买齐了东西,将背篓递过去,又将手里湿漉漉的钱交给秋石,秋石说咋能让你出力又出钱呢?白菊说这算我一点心意。秋石的心热了一下,忙匆匆走了。
  从乡场上到望云村四十里路,四十里路啊,白天也够走的。乡场在大山的半腰,要走十几里路才翻得到山顶。翻到山顶,就全是平缓、冰凉、气温多变的高原顶部。高原贫瘠,但路还是好走,只是遍地的卵石硌脚,难就难在乡上到山的顶部这段路,山陡峭,路逼仄,还要翻过山顶,就到了高原的边缘了。他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下,背篓里沉甸甸的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背篓带勒得他的手臂生疼,他坐在被夜气打湿的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他想到爹,想到乡场,还想到开录像馆的白菊。白菊的影子在他眼前拂也拂不去,白菊递给他的钱他一直攥在手心里,他舍不得将钱放进口袋,那张挺括的百元大钞带着白菊的体温,在他手里温润无比。他张开另一只手,两只手合拢来,在那张钱上来回地摩挲。
  谁知秋石却在平缓的高原上跌了一跤,这一跤还跌得不轻,秋石背着背篓走在寒风凛冽的高原上,他摩挲着那张有着白菊体温的钱,头脑里空空荡荡,恍恍惚惚的。谁想走过悬崖没摔跤,却摔在高原上了。那是一条干涸的沟,被洪水季节的暴雨冲刷成一条深深的沟。他想也没想就连人带东西摔进干涸的沟里去了,沟底净是大大小小的卵石,他跌在沟里半天没回过神。等他觉得手上、膝上疼得不行时,他才觉得手上、脚上是湿漉漉的了。他知道这是血,血使他一激灵站起来,他把手凑近鼻子,他闻到了浓浓的腥味。血的腥味倒使他激奋、昂扬起来,他摸索着找到那张钱,找齐东西,顾不得疼痛,快快地朝村里走去了。
  他到村里时鸡已叫头遍,他没惊动任何人,连自己的屋也不进去。点燃了蜡烛,他看到偏厦里爹隆起的坟堆前,整整齐齐地摆着各种各样的供品,他拿钱去买的供品一样没少,甚至还多出了一堆白晃晃的东西,那是鸡蛋,是秋木屋里的鸡蛋。老二婆娘养得有几只母鸡,平时一个鸡蛋也舍不得吃,全攒起来去乡场上卖了,买些煤油、盐巴,买点娃娃的作业本、铅笔。爹平时爱吃鸡蛋,但老二婆娘从来舍不得像像样样地拿几个鸡蛋给爹吃。今晚倒好,供品没有一点偷工减料,还像橡样样拿出十个鸡蛋。秋石心里有些感慨也有些失落,他晓得秋木和他婆娘也是费了心机的,他们为了爹可能给的福分,割肉样把鸡蛋也割下来了。他想多亏自己赶了来,否则,吃了迷魂汤糊里糊涂的老汉就分不清啥了。
  秋石正在撤老二他们上的供品,这些供品在昏昏沉沉,摇曳不定的蜡烛里闪着幽晦的光,光里是幽幽的香气,连秋石都忍不住流下了一堵又一堵的清口水。在乡政府吃坨坨肉他当时没心思,走了这么远的路,又跌了一大跤,他真是饥肠辘辘了,肠胃的痉挛使他真想痛痛快快吃点供品,但是他却不能,望云村有奇怪的风俗,贡品供给先人就是先人的了,供完再吃,就得罪先人了。秋石忍了饥饿去摆供品,突然觉得背后有沙沙的像猫一样滑动的声音,他的背脊一下就凉起来,莫非爹等不得来了?等他回过头时,看到一双又黑又脏的小手在拿他撤去的供品,那手急促地伸去急促地缩回,马上就听到急促的食物的咀嚼声。这是小顺子,老二秋木的八岁的儿子。
  小顺子闪烁着惊恐不定的贼溜溜的眼光,他来不及多加思考,把一块腊猪头肉拼命塞在嘴里,那块肉太大,撑得他眼睛鼓得死鱼眼睛一样突出,翻白,两个腮帮像塞了两个硬核桃,连搅动一下也不可能,憋得他几乎背过气。他过去给小顺子几巴掌,又帮他把嘴里的食物抠出来,几乎憋过去的小顺子才顺过气来,刚顺过气来他又去抢秋石手里的肉,他说大爹我饿。秋石将他嚼过的沾着唾液的食物还给他说吃慢点,噎死你杂种。
  小顺子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稠密的黑夜里。秋石透了口气,他看看被小顺子撕烂的腊猪头,他有些高兴,狗日的,我看你供,供也白供。但他的肠子痉挛起来,肚里也疼起来,别说小顺子了,连他都想抱住那煮熟的腊猪头狗样地疯啃,但他毕竟不是小顺子,他忍住满口乱跑的清口水,忍住肠子的痉挛、疼痛。摆好供品后,他就恭恭敬敬地跪下去,在幽冥的蜡烛前,开始他的祈祷。他的祈祷是独特的,他不说话,听说只要心诚,人能通神,祈祷些什么,他知、爹知、神灵知。
  天亮之前,秋石赶回了乡场。他在乡场后的小河里洗了脸,借着微曦,用手指梳理好头发,把身上的土认认真真地蘸着水拍干净。他不想回寝室,这时回去会被同室的人追着问这问那的,他想过一会儿直接去教室。他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一坐下去他就睡着了,他太累了,来回近百里的山路呵,真是要人的命。
  四  半年多过去,秋石果然当了村长。
  那天秋石起来撒尿,本来他家床头就有一只尿桶,尿桶里的尿积了半桶了,一家人都在里面屙,山区寒冷,每家的土屋都不兴开窗子,那尿的骚臭气熏得人直呛脖子。好在大家都习惯了,千百年都这样过了,也没灾没病的,习惯就好了。可今天秋石却不想在尿桶里撒尿了,拿着那玩意朝尿桶里冲,声音哗哗响不说,还冲起浓稠黏绵的冲天臭气,那臭气在不通风的屋里半天散不出去的。秋石突然不愿撒了,他宁愿到屋外去撒,这些日子他过得很苦很累,但心里充实,总觉得前面悬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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