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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河(下)-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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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多疑也是拜你的卑鄙所赐。”
  “我有什么缘由可以要戈石城不是‘尽职而亡’,你倒说来听听。”
  “那你让豢龙送我这个未亡人到此又是为什么?”受了嘲弄,她没有退缩。
  他嗤笑出声:“戈石城也算是宫中栋梁之才,你以为我会为一个女人自掘坟墓?还是你觉得你的魅力大到让我不惜同门相残、以夺人妻?”
  她盯着他,冷道:“事实怎样,你自己心中清楚,做了亏心之事,报应迟早——你敢对着灵堂起誓你话中无一句是假吗?”
  “清者自清,我话中有无假何需你来验证?”他淡淡一笑,看她一眼,“虽不屑如此,但为免将要长久相处之人把我当仇人看,澄清还是不可少。你若相信毒誓,要我堂前几句又有何难?”
  话毕,转身朝向戈石城灵堂,只手举向天,唇中吐出誓言,字字掷地有声:“我屠征在此立下毒誓,若今日所言有半句虚假,日后便当天打雷劈,万箭穿心而死!”
  “话中‘日后长久相处’是为何意?”她在他背后问。“戈石城殉职身亡,他的家人紫微垣宫自当妥善安排日后生计。”
  她冷笑:“敢问宫主如何安排?”
  他回转过身,沉黯的双眸长久停留在她的睑上:“你想我作如何安排?”
  “归还先夫骨灰灵位,远离齐县、远离江湖,与紫微垣宫人从此再无瓜葛,老死不相往来。”
  他为她的决然失笑:“那你一个孤身女子乱世中如何过活?”
  “女子也有手脚,如何过活不劳宫主费心。”“我怎能不费心?”他笑中另有深意,“你舍得你腹中的婴孩跟着你一起吃苦,紫微垣宫也不会对宫中弟兄的遗腹子坐视不理!”
  她的脸色倏地一白,低道:“你怎么知道的?”
  “月向晚啊月向晚,四年不见你倒比以前笨了不少。”这天下哪个地方没有他的耳目,何况是小小的新卧城?
  “因般堂主是你在摇光堂的探子?”她疑问。
  “这问题怕是在你心里藏了几年了吧?”他低笑,“怕他是我派去的人,你不惜瞒着所有人装疯卖傻一年多,我该说你是小聪明好呢,还是说你心思诡诈?”
  “我装疯也只是求自保,谈何诡诈?”
  “嗯,不诡诈,倒只是耍得你那个傻瓜丈夫团团转——”
  她厉声打断:“先夫已经过世,烦请你言语上放尊重些!”
  “生气了?”他只是笑,让人看不出笑脸中有什么含义,“妻子受苦,丈夫瞒在鼓里,妻子装疯,丈夫更是半点不察——我正在想天下有哪一对夫妻是如你们这般!你真的对你的丈夫有诸多情意, 那为何连基本的坦诚吝于给他?所有事情都是你 一径决定、一径担起,是你根本不相信他能够为你解决——还是他根本就无力解决?!既然如此,你当初嫁他到底是看上他什么?”
  她为他不经心的迫进而连退了三步:“这是我们夫妻的家务事,外人无权插手。若不是某人太过无耻下流,我亦不必以疯病欺诈家人!”
  “如此说来,这些倒都是我的过错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轻慢道,“如我为当日之情难自禁向你戈夫人赔礼道歉,不知戈夫人原不原谅?”
  屠征这种人会放下身份道歉?
  往事—一从脑海掠过,她不是爱记仇的人,然而当日带来的痛苦与耻辱太过深重,如同那些疤痕在心底留下丑陋。即使现今她不再对他仇视厌恶,她也无法与他友善相处。
  她微微吃惊,随即冷道:“宫主此举太过降贵纡尊了,我领受不起。”
  “做错了事情,便该认错。”他似调笑道,“若你觉得太轻,鸡毛掸子、算盘……随你拿来泄恨,即使你咬我一口,我也不会怪你。”
  话中轻薄一听即在。
  怒火从心头窜起:“无耻!”
  “我认错认得如此真心,你都要骂我无耻,那我还要如何才好?跪下来,还是断指以示诚意?”他笑出了声,“认了错都没人肯相信,我还是不认错的好!”
  先前还在轻薄她的人,道歉会有几分认真?神情散漫、言语狂佞——他根本没有认错的心,从头到尾都是戏耍。
  他见她抿着苍白的唇不语,渐渐收敛了笑意,道:“你额上的疤好像已经淡得看不见了,霜枫白露的功效果然不同凡响。”
  “那又如何?”难道还指望她会感激?使用那瓶药是为了除去与疤痕同在的梦魇,如今痕淡了,梦魇却重卷而来,“你指使手下劫我到这里,不是只为了偿我心愿吧?”
  “我想什么?四年前在你床边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眼睛闭着,心可没有关着,不会不知道我要什么。”
  她细长入鬓的眉浅浅皱起,指尖掐进掌心:“不管你想要什么,都是痴人说梦。”
  清冷而坚定的声音落在他耳中,令他一怔,但脸色随即放霁:“你以为我要什么——露水夫妻?一夜云雨?你丈夫已死,你既是自由之身,却又无依无靠,照料你当然是名正言顺,我又怎么会辱没你?”
  “月氏愚昧,听不懂宫主的话。”她只觉得可笑,他到如今竟还未死心。
  他第一次因碰了个冷钉子而不知如何开口,良久,才淡道:“话中意思便是如此,既然你听不懂,那就算了!”
  她分明是知道他愿意给她名分,佯装不解怕是心中有怨恨。他素来不示弱于人前,那短短几句对她已经是例外中的例外,她的毫不领情令他自尊一缩,又缩回了原本万事不经心的壳里。
  “先夫骨灰灵位什么时候可以取回?”其实她心中也沉沉的,一切筹码尽在屠征之手,她这次想脱身,绝对不会再有上次的运气和勇气——她豁得出自己的命,却不能够不顾及腹中她与石城的骨肉。
  “明日便要起程回紫微垣宫,死者家眷自当跟随而往。”他未给任何选择,只是决定。
  要她去紫微垣宫,去了还会有出来的一天吗?
  “我现下怕不便于舟车劳顿,不敢给宫主添麻烦,在此等候先夫归来便是。”
  屠征问道:“你怕什么?”
  她轻答道:“天下的无耻之徒我都怕。”
  “你现在全身就像长满了刺儿。”他并不生气,对她的嘲讽倒显纵容,“我真想看看你的刺掉光了会是什么模样。”
  为何她在戈石城面前是一副柔顺面貌,对他却总是以刺相对?
  照说刺扎在身上的疼,会促使人对刺避而远之,可是他却像是被扎上瘾了,不疼个一回两回,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话中的亲狎让她愤怒:“若我不上紫微垣宫,宫主是不是会令人‘请’我上去?”
  “只要你舍得下戈石城。”
  寥寥几字道出了她致命的弱点——若她舍得下石城,她不会不辞辛苦从新卧城赶来,若她舍得下石城,她不会心甘情愿走进他的陷阱,若她舍得下石城……
  她舍不下。
  千里赶赴而来,她不是为了孑然一身逃亡而回,她不愿意在无法见到丈夫最后一面之后,又放弃了丈夫的魂魄骨灰,她更不想屈从于一时压力,退而抱守悔恨沉痛……
  当她缓缓抬眼,眸中带恨的冷意不保留地倾泄之时,他的唇角微微勾了起来,胜利之意被稍松懈后流露的慵懒冲淡。
  现实棋局中并非一定真假透彻、输赢分明,更多时候是僵持不动的死局。这一步,看似屠征走前了,其实他的步子也不过就到此为止,月向晚给人带来的挫败,绝不亚于四年之前。
  ☆ ☆ ☆
  再到紫微垣宫,五味纷杂,尤其是不陌生的**天景致,明媚春日下春风手温柔抚触,水气的清凉中有草的纯朴与花的芳香。
  这里原本是屠征的休养地,一切的祸事也从此而起。
  软轿上遮阳的红纱微微飘动,沾染了些许飞溅的水珠,晶莹的小颗灵动,滚落在月向晚的膝上,沁进一点点凉意。她怀中抱着丈夫的灵位与骨灰,沉默地任由软轿将她抬入这个先前抵死不肯住进的小院。
  轿停住了。
  她闭眼听外头一声令下,奴仆婢女悄声退下。
  轿帘子被轻轻掀开一角,因为有日光投射在脸上,温温痒痒的,随即一片阴影覆盖而上——她知道是屠征。
  长长久久的静寂。
  她听见自己近似死去的心跳与短促的呼吸。
  “想好了没有?”
  她睁开眼,望见他的脸,他眼中的黑暗波纹像四周围飞腾不定的瀑,朝她冲击而来,然而她,心如静水。
  “我没想过。”所处的劣势让她的抗争都显得消极懦弱。
  他微笑道:“没想过,便是默许住下了。”
  “你可以解开我的穴道了吧?”多么痛恨这样的无能为力。
  他只是伸过手,拇指刷过她的**,握着了她秀美的下巴,轻柔地把她的脸抬了起来,脸俯了过去——
  她冷冷道:“你再敢动我分毫,我就在这里咬舌自尽。”
  他闻言顿住,神色阴沉下来,明白她绝非恫吓。
  突然加重的手劲让她痛得脸色泛起青紫,正想或许骨头真的要被捏碎了之时,他松开了手。
  “我想做的事,区区威胁是阻止不了的。你不愿意,直说便是,不必拿死来要挟我!下次如此,你不会再有这样的运气。”语气仍强硬,但其实已是退让一步。
  她不语,由他在肩上拍击,感觉到全身一软,手脚也能动了起来。
  他拉住她一只雪白的柔荑,将她牵出软轿。
  她挣了一下,却没有脱开:“放手,我自己走。”
  他回头静视半晌,竟然真的放开。
  她两手揽紧了臂弯中的灵位与骨灰盒,贴在心口。
  “宫主!”守楼的婢女有如惊弓之鸟地行礼。
  他问道:“房中的旧物已经收拾过了?”
  “都按照宫主的吩咐布置妥当了,就只欠缺一张黄狼皮毯。暖宝号庄爷差人来说,今春的皮毛过于薄单无泽,怕它主不满意,所以要等到东北入冬才能制成。”
  “只要别误了时候便好。”已快入夏,裘毯倒并非必需。
  婢女开启了房门,月向晚一看房中摆设竟呆住了。
  屠征轻笑:“还要我‘请’你进去吗?”
  她迈入门槛儿,眸光从梁木转到地毯,从墙壁掠到窗扇……原本简单阳刚的布置全然更换,屋角房梁镂着的梅花纹透出新木的暗含的光泽与淡香,墙上亦由那种暗紫巧妙地削成了棵梅树,枝杈朝四方延展,繁复而不累赘,通明的光照来,整个房间仿佛在雪地霜天的梅花丛里。
  她走到深红色的矮几前,浏览着再熟悉不过的小玩意儿,一支苍黄的短笛端上系着她亲手编就的如意结,一对玉陀螺,大的洁白如雪、小的青翠似叶,镇在琥珀球里四季不败的朦胧野菊……书案上的文房四宝、磁石八卦、木片历表整整齐齐排放,一如她平日喜爱洁净的习惯。
  转头,目光落在床前屏风上,雪白的丝面无瑕无垢,再一看茶几上搁置的胭脂盒和眉笔,她什么都明白了。
  这一点一滴,都是过往记忆。
  屠征不说,却急于在讨好她。
  “你仿照钦天府布置这里,花了多少心思?”
  他不答反问:“喜欢吗?”
  “昨日种种昨日死,再怎么像,也只是假的!”她袖一拂,胭脂眉笔扫到了屏风上后摔落在他脚边,雪白的丝上留下斑斑粉迹,犹如血痕。
  轻轻掸去沾上衣的胭脂粉末,他并不生气,只是道:“收复北天用了三个月,月重天的墓迁至王侯陵园花去两月,布置这里——只费了十天工夫,若不是钦天府中花草书册、木质物品都已烧毁,所耗时日还会更短。”
  她瞪着他:“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涕零?”
  “我不要你感激,只要你高兴。”
  她笑得惨淡,死了丈夫、又被厌恶之人软禁,她还能高兴得起来真是天下奇闻了。
  “你自己已道昨日种种昨日死,一切伤心之事亦是昨日,何必再想?”
  “你屠宫主怎么会明白‘伤心’是什么。”若是什么都能不想,人间也不会有这么多苦痛。
  他笑道:“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没有伤心过?”与其沉湎于伤心,还不如安定心神找对症之药,“伤心伤身,你舍得伤你自己,我却舍不得伤你呀!”
  “强人所难就是你不伤人的作为?”
  “破例将戈石城的骨灰归还,难道是伤你的心?”他望向四周道,“安居于此处,免去你奔波劳累之苦,山水又可涤心怡情,对于养胎是有益而无害。况且,在你的孩儿生下之后,你舍得让他过乱世中三餐不济、朝不保夕的日子?’”
  她拥住了怀里的灵位骨灰,就如拥着丈夫在寻求安定:“乱世中有如此多人照旧奔走忙碌,他们能受苦存活,我跟我的孩儿自然也能。”
  他大笑,嘲弄:“肩不能担,手不能挑,你就算吃得了苦也未必能存活,世道之乱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过往所见流民之灾,只是乱的小小一面。入了世,你要靠什么谋生?以你的容貌,你以什么能耐杜绝他人觊觎?”
  “是,我没有能耐,所以宫主别有居心,我也无可奈何。”她的声音沉哑,心中因他的嘲笑而刺痛。
  他缓下了笑,凝视着她,道:“我有何居心,从未假装过,只是你月向晚从来不愿来看清我屠征是怎样的人。”
  她微掀唇角,淡粉勾成曲扭:“宫主的为人,自有事实在说,用不着我来看清楚。”
  “是啊,事实在便好,管他人作何想?”他又笑了笑,她因低着头,未见他眼中隐约的悒郁,“不管怎样,你是不能离开紫微垣宫了,所以你也无从比较起——出了宫,还会不会有人比我待你更好!”
  与屠征的示好抗争不是难事,只要月向晚对他视若无睹,他的耐心一告罄便会拂袖而去,然后她便会有几日的清静安心。
  在无人敢笑闹生事的**天打发日子也不是难事,无聊之间写画吹笛,累了便小睡,消极地将日子挨过一天又一天。
  只有肚里的孩子才是她的“最难”。
  她不知道她的娘亲怀她的时候是否也有这样的辛苦。
  一夜睡睡醒醒,天将明时才刚泛进渐沉定的气息,她又在难受中挣扎醒来。
  门外等候的婢女还未来得及捧着温水进来,便听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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