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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河(下)-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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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
  “这就是你在远州布下的阵,只不过你的一根木枝、一颗石子都是十倍,乃至百倍千倍的兵力。”
  “哪北山后的呢?”她吓了一跳。
  他淡淡地哼了一声:“只是几个跳梁小丑,凭借阵法搅得宫外十几日不得安宁,一旦破了他们的阵,他们的远州老巢也难保了。”
  “这阵不是不能破,而是不好破。”
  他转眼向她。
  她咬住了唇。这办法她见父亲月重天用过,当时只是演练兵法就死伤难免,如果真的动了刀枪,怕要死尸成山、血流成河。
  “怎么,有什么为难的?”他问。
  她迟疑。
  “嗯?”
  “宫中能人异士应该不少,破此阵对宫主而言应该不是难事。”
  “这不难事倒累得人好几日没得安睡。”他嘲笑,“若有人破得了,我何必求助于你月向晚?”
  “那宫主倒是过于看重我了,恕我也无能为力。”
  “不准走!”他一把捞回她的腰肢,“我最恨你这一点,撩拨了人却游移不定,好像世间最无辜的人就是你。明明胸有成竹,却该死地装模做样一副心软模样!破阵是迟早的事,晚一日破,死的人便更多。”
  “我不是不忍心破阵,而是破这个阵我能想到的只有下下策。”她叹一声,“下下策,你还要听吗?”
  “没用过,怎么知道不是好策?”
  “破它——要用人作盾、身为刃。”她道,“这种死法是最没价值的,而且百人中能生还的只有一个。”
  他眉眼间波澜不兴,支手按在图上,塞给她朱砂笔:一破了阵就是价值,解!”
  她悚然回眸;“像你这般人,从来不当人命是人命。”
  “那是因为我当更多人的命是命。”他的唇温柔地碰触了下她云般的的发鬓,没让她发现,“死人是为了征战,征战是为了野心,野心是为了百姓安居。”
  她看着图不应声,室内陷入一片沉寂。
  倚着栏杆口头,月向晚看到脱了靴、伏在矮几上读文书密件的他。
  ——与九日蛸王的作战是为了百姓存亡?
  他利落地划掉拓了图腾的封蜡。
  ——死一些人是为了活更多的人?
  他小心地翻开了一页纸。
  ——野心是大志的另一种称呼?
  他若有所思地回转头来,两人目光相接。
  他微微一笑,将密件堆到一旁,摊手道:“五六日没来见过舒儿,过这儿来,让我瞧瞧她。”
  她一开始颇为意外,屠征这种人也会喜爱小婴儿,可是时日久了,他对戈舒的宠爱倒是司空见惯的事了。
  除却不在宫里,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天度过。尘天宫室那边几同虚设,他只是晚上回去睡睡,用膳、批文、甚至连召见下属商议事务都在这边。
  而尘天宫室的空荡与冷冽,她见识过了,不以为世上有几人能长久受得了那种心境折磨。孤寒的死寂与强势的压迫像是桎梏,曾困住屠泾渭到死。屠征不说,但她明白他的不喜欢。
  如此一来,他与她之间也形成了一种友非友、亲非亲的微妙默契。
  稍嫌粗糙的手指摩着嫩脸,戈舒扁了扁嘴,爱困地睁开眼。
  “她什么时候才会说话呢?”他抱着包成一团的“粽子”在怀。
  月向晚笑了,凑过去:“笑都还不会,想学说话还早着。五娘说再过三个月才会哼哼哈哈。”
  “四五个月……”他笑得淡了些,“那时她会说我也听不到了。没了她的哭闹,这边都要冷清不少。”
  “宫里想热闹点也简单得很啊。”她低头,听得出他的话外之音。
  几个月来,他不说白,几次三番暗示着要她留下,都被她四两拨千金地拒绝掉。认真起来的屠征,她讨厌不了。但是要她谈情爱归宿,她放不开胸怀,对他也生不了那分心思。谈知己朋友,她不怕人闲话,只是怕一男一女间这种情分维持不了太长;尤其是屠征此人喜怒无常、心性不定,若他翻了脸,想再恢复到目前薄冰似的和谐怕是万无可能。
  三十六计走为上,早早脱离是非才是要紧。
  “今非昔比,我哪有空闲在宫里弄个楚馆秦楼?”他望着她垂下的两扇睫,自嘲,“人人只道紫微垣宫主事者位高权重,哪里知道这个宫主当得比老牛还要累。”
  这决非夸大之辞,奔波不断、是非不断,他的忙碌劳累是她亲眼所见。不眠不休所耗的精力不是几棵老参、几碗鸡汤可以补回来的,年华与健壮置于功业,所得权势和名利却是无法偿失。
  “是你自己的权力欲太重了,若你肯让亲信之人分忧,又怎么会如此劳心劳力?”
  他轻笑:“这种话,也只有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敢说。”身旁能人不少,但能辅佐的未必能做主,真正分的忧也只是少部分。说他权力欲重,他并不否认。
  怀中的戈舒不甘寂寞地哭嚷起来,他懒洋洋地抱高她:“你的好女儿。”
  她定睛一看,不禁笑了出来。
  他的衣袍上染了一滩水渍。
  “好一份大礼啊。”抱过女儿,她正要起身,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住,一个不稳往桌角撞去。
  惊呼声卡住,屠征的臂伸长了过来,一扣一转,再一揽——等她从女儿更响亮的哭声中回神时,发现女儿躺在她怀中,而她——躺在他怀中。
  他灼热隐隐带侵略的气息回绕耳畔。
  她忽视背后的骚动,只是笑道:“不会再摔跤了,让我们起来吧。你不在意舒儿的大礼,我可要计较这‘好闻”的气味了。”
  他没有松手,道:“你若肯替我分忧解难,我倒是不在意让你当个副宫主。”
  “我既无领导长才,又志不在此,当个副宫主怕要毁了你的紫微垣宫。”她有些僵硬,“还是先让我起来再说吧。”
  “我愿意让你砸。”
  她的表情冷下,一言不发。
  “紫微垣宫这样的根基与势力,想毁了它非一人一力可行!”他笑出声,将她推扶起身,怀抱中未带一丝留恋,“你想毁,也未必毁得了。”
  气氛随着她的神情缓和而缓和,他的笑容让人怀疑刚刚一刻的僵持是错觉。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副宫主,真的不当?”他一本正经地问。
  “不当。在笼子里当鸟王,也并非如想象的那般快活。”就算要当,他真真假假的话也作不得准。
  “鸟最怕的不是笼子,而是打开笼子后,一只飞离,另一只只能留在里面。”他还是笑,却垂下了眼睑,狭长的凤眼迤俪出细深折痕。
  “两只鸟,本来就不是一块的,分离再所难免。这只飞了,自然还会有另一只会来。”
  “说的也是!”他抬眼看她,笑意在眸中流转成黑色的漩涡,“天下的鸟何止千千万万,别说是再放一只到笼子里,就算再放十只、百只也不是难事。”
  只是,笼子里那只想要吗?
  悄悄松了一口气,他的咄咄逼人让月向晚刚才平静下来的心绪又不免紧张了起来。
  她走到摇篮旁,替女儿戈舒擦洗换尿布,习惯地朝左边的供桌上望去——
  戈石城的灵位一尘不染地矗立,无温度的一尺来长木质,是戈石城八尺昂藏身躯的化身,同样木讷不语,占据了她除给女儿外的所有感情,思念与怀想保存在心的最底处。
  心头升起的酸楚拉回了她飞离的魂魄。帮睡眼惺松的女儿掖好被褥,她回过身来,灵位离了眼帘:“宫主,春分都已经过了大半月,天气暖和了不少,山上的冰雪应该早就化了吧?”
  屠征哼了声,也像是猛然间从失神中醒来:“怎么,迫不及待想走了?”他懒笑着张开双臂,让进来的婢女替他换下脏衣。
  她点点头,怕惹恼他之后他又要反悔,不敢说什么。
  其实早在惊蛰一过,她便捺不住想说了,但碍于他阴晴不定的态度,只好耐着性子等他开口。可如今看来,他的本意是不让人走的,要他开口,怕要等到猴年马月。
  “北山后的金刀盟亡命之徒上两个月才开始肃剿,山下形势还乱,你再等些时候吧。”
  她心头一紧:“宫主,等些时候是多少时候?半月?一月?两月?还是一年、两年?”
  他凝视她良久,忽转头笑开,神情浪荡:“你当我屠征是什么人?我亲口答应你的事情,我会亲自做完,你不用担心我会言而无信。”
  “遣个人出宫下山,对宫主来说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下了山,祸福自负,无论哪里都是混乱,都有亡命之徒,等不等金刀盟的骚动平定都是一样的。”
  “看来你是真的急着要走了。”他挥手示意婢女下去,“我担心你跟舒儿的安危,想尽可能保你们安然无恙,倒被你当成居心叵测啊。”
  冷冽的淬芒在黑得看不见底的眸中闪动。
  她窒了窒,觉到了他话中的危险。不知不觉一年多的平静相处,他包容了她性格上的锋芒,但不表示他是个无害的男人,以前跋扈的屠征只是隐藏在他的内心处,并没有消失;一旦被唤醒,就如惊蛰后的毒蛇。他的沉稳是心机重的表象,随和是她脚下薄冰。而她身上还有加了重量的戈舒,只能走得更加战战兢兢。
  “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又是什么意思?”修长的指在几上叩。
  “就算石城是因为紫微垣宫而死,宫主对我们母女一年多的费心照顾已经补偿得足够了;再者,宫主日理万机,我们多留一天,就是为宫主多添一天的麻烦,我们也无脸再不明不白地住下去了。”
  他闻言大笑,带着嘲弄之意:“你——说的都是真心话?”
  “是。”她硬着头皮答。
  他撩袍起身,三步两步跨到了她的面前:“既然说的是真心话,又为什么不敢抬头看我?”
  她微抬眼,为他脸上奇特的神情而脊背发寒:“抬不抬头都无所谓,我心里对宫主的感激之情不会改变。”
  忽然头皮一麻,发现他竟扯住了她垂散的发。他的笑意越浓,手下劲道越不容情——
  “舒儿刚睡着不要吵到她。”她清丽的眉眼透着闲定。
  这样的镇定淡然让他的情绪也冷下:“今日的你已经不是以前的月向晚了,以前的月向晚,不会说出那种虚假迎合的话来。”
  “原来宫主一直觉得我没说真话。其实有时真话不一定是好话,人总是会变的,说什么话也只是顺应周遭、以求安身罢了。”她淡笑,“宫主这样,没有人会敢说真话。”
  “那你所说的一切都是假话了?”
  “不。对宫主的感激之情是真的。”若不是他,她早已熬不过难产的痛苦。
  垂低下眼睑笑又摇头:“——所以为了不辜负你这点感激之情,我不能食言、不能拖拉、不能不甘心、也不能替自己叫屈?”
  “这是宫主自己说的。”她感觉到他的笑另有意味,但却已雨过天晴。
  他定定地看了戈石城的灵位一眼,淡淡地将收回的目光投在她脸上:“你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吧,我不拦你。不过——”
  他自怀中掏出一枚以锦线穿系挂在颈上的玉石:“霜河九星珏的老主人正在西北草场,他来紫微垣宫,是想见他的惟一的外孙女一面。”
  ☆ ☆ ☆
  坤山凤王。
  苍茫无际的草场周边以一人合抱粗的木栅栏设下分界,近百名戎装兵士守卫着,列成一道铁血人墙,雪亮的枪尖在奔放的日光之下冷冷泛光。
  刺眼。
  月向晚眯起了眼,看着前方青翠间飞扬起漫天风尘,马蹄的翻腾气势磅礴,远远便让人感觉到了地面的震动。风里传来的马蹄声、马鸣声中夹杂了人的高喝与大笑。
  在马群转向狂奔之后,尘埃稍定,三抹人影在其中渐渐显出了轮廓。
  “过去吧。”屠征轻轻一抽鞭子,双腿一夹,纵马前迎。
  她望了眼他如箭疾出的背影,握紧缰绳,也跟了上去。
  前方三人也当即放马过来。
  两方人马有一瞬间交错而过,如疾风中劲草倾倒,马匹在扼勒之下有力地停止,然后踏着小步转身。
  三人中后两名是侍卫。最前的老者精神矍铄,鼻若鹰钩,松弛老态的颊垂下,宽薄的唇更增长了冷薄精练的气质,正是坤山凤王万俟励。
  “屠宫主,本王很久没有这么尽兴纵马过了,紫微垣宫三大马场出的骏马果然不同凡响!”
  屠征淡淡笑道:“卖给朝廷的马,紫微垣宫岂敢用劣马充数。不过马种还是朝廷的原种好,像王爷看上的那几匹照夜狮子,都是王上转赐的。”
  “既然如此,本王倒是领受得有愧了。”
  “王爷喜欢就好。”
  明明是谄媚的话,由屠征口中说来却像大方交易。
  万俟励哈哈一笑,转头对上了月向晚的目光,神色收敛下来:“这位是——”
  屠征道:“——王爷想见的人。”
  万俟励怔了一怔:“你——你是吹潮的女儿?”
  万俟吹潮正是月向晚母亲的闺名:“外公。”她轻声喊,心里实在激不起什么亲近感情。
  万俟励来回扫视了她与屠征并骑的模样,又看到她的少妇装扮,不禁大笑:“好、好——屠宫主,本王的孙女跟外孙女倒都是一样的!”
  什么都是一样的?月向晚不解地看向屠征,而他只是笑着,并没有解释。
  “最后一次见你爹娘跟你也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变更如此之大,再见你,外公倒是差点认不出来,你长得不像你娘,像你爹。”万俟励让马缓行至她身畔,三骑并走,侍卫留在了身后。
  “外公倒还是原来的模样,向晚一眼就认出来了。”见过坤山风王的人,的确很难忘掉这张独特的脸。
  “十年时间,外公也老了。”他叹了一声,“五年前你爹一死,本王就派了不少人到北地去找,但你们母女却音讯全无。要是当时接到了,你娘就不会这么快走。你们从小都娇生惯养,流落江湖吃了不少苦吧?”
  “苦是不少,但还好碰上的都是些良善之人,很照顾我们。”她笼统带过,不想提及自己违背母亲意愿,私下嫁了个江湖小卒的一段过往。有些事,有些感情,她刻骨铭心,他们却未必懂。
  “当时,想必你娘让你带着霜河九星珏来帝京找外公吧?你又怎么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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