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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田半亩 作者_田维__zywx-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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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去世了,我第一次亲见了一个生命的消失。
他像睡了一样,躺在他的床上,面色如纸,祖母和姑妈声嘶力竭地哭喊。我真的吓坏了,躲在房间的一角,怯怯地看着发生的一切。祖母瘫坐在门前的柿子树下,那祖父年轻时亲手栽种的树正果实累累。她反复问着,你走了,我怎么办呢……祖父走了,我隐约明白,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几年后,是凌晨的一个电话。母亲接了电话,便夺门而出,那是冬天,夜晚的寒意填满了无光的屋子。我在被里蜷缩,不知发生了什么,却有不祥的预感,一夜恐惧。第二天的中午,我才从父亲那里得知,二舅突发心脏病,已经过世了。而我的二舅,是那么健壮高大的男子。竟就这么,化了烟雾一般,不见了,再也不见。我才知道,生命是何等脆弱无力的。我们的呼吸,竟然是不堪一击的。
我于是开始对死亡充满恐惧。开灯与关灯的一瞬,我总是觉得,人也是如这光亮的。一触便生,一触又消散。在肉体的内部大概存在着这样的开关,或者,真的有那么一本生死簿,把一切都已安排。童年的我,洞张着一双眼睛,惊讶万分于这猝然的了解和发现。
也是很远的一个冬天的傍晚,天阴郁着,似乎就要下雪,空气是凉而湿润的。
正文 2005年11月20日:生(2)
* 8:44:00 本章字数:1296
母亲在厨房的一角,取了煤火在烧一叠照片。为什么要烧掉呢?那些照片上统统是一个女孩,20岁的模样,笑意盈盈。为什么要烧掉呢?她是谁呢?我问母亲。母亲却不回答,只是默默地烧着。火光映红了她已经开始生长皱纹的脸。为什么要烧掉呢?她是谁呢?我不断地追问。终于,她轻声说,那是她曾经的朋友,很多年前死去了。怎么死的呢?怎么死的呢?这一次母亲没有再出声。
是在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自杀的。为了年轻,和爱,她抛弃了这世界,这生命。我记不清母亲当时的表情。也许是太远了,母亲也已经不再记得那往事的全部。
而那笑意盈盈的女孩若还活着,也该有母亲一般年纪,也该有一个20岁了的女儿。一定会是美丽的女儿——她曾是那么美的。
为了一些什么,生命也许可以失却重量,变作微不足道。比如所谓大义,比如尊严,比如阮小姐所说的,人言可畏。
我却仍然感觉生之可贵。我们终将离去,我们终将闭了双眼万事不知,这有限的岁月,纵使是屈辱和痛苦,也该好好保存的罢。因那是母亲的赠与,无限的赠与……
汉朝人开始知觉了生命,六朝人更将重生思想发掘到极致。人说今朝有酒今朝醉吧,说及时行乐吧,问人非金石质,岂能长寿考?问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因这一身的不可再生,我们珍爱了落花,悲伤了秋树,听着残荷临雨,细数西风的归期,感叹着流年暗中偷换,凄恻一场。
孔老夫子站在千年的水畔,看流水的不舍昼夜,他说,不知生,焉知死。我们总是要懂得去生,才有可能望见死的真实。
而有一些时候,死亡,也许是告别,是成全,是解脱。
看卢照邻的《病梨树赋》。想身患风疾,痛苦非常的他,侧卧于床榻,望着院里唯一的树木——那株“叶病多紫,花凋少白”的梨树,发了生命的慨叹。植物与人,似有通灵,病的瘦诗人,病的瘦树木,在那一刻,定是相惜相怜了。说着“生非我生,物谓之生;死非我死,谷神不死”的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投水而死。那大概是好的归宿,人,本是从水中获得。不堪疾病痛苦的诗人,死去了,我们却与他一并感觉轻松。
而那院中的树呢,它还会开出细小的花朵临风憔悴吗?它是不是也早已远行,随着它的知音患难,随着足踏水痕,凌波而去的病诗人?他们,都会是度化了痛苦与生死的。我好像听见他在吟唱:“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诗人已去,化了风里的花瓣。
对于生命,你有什么精辟的解释都只是徒劳。它不可名状,不可言语。只可以在自己呼吸起伏间寻觅真相,只可以隐约地懂得。这一逆旅之上,笑与泪交加。也正是那一句结语,“悲欣交集”。让你默默思想,默默生存,深情而眷恋。
而今的我,不再恐惧死亡,因为,那永远是人们最恒久、最安宁的归宿。没怎么读过周作人的书,却看到又喜欢了他的一句话:“大约我们还只好在这容许的时光中,就这平凡的境地中,寻得必须的安闲悦乐,即是无上的幸福。”
当我从睡梦醒来,我知道自己是全新的生命,又一次死亡在我的肉身上盛开过了。
每个清早,我们明白更多。我们不断重生。
正文 2006年3月25日:丧失(1)
* 8:44:00 本章字数:1108
2006年3月25日
丧失
在醒来的12月早晨,在灰的天空下,她说:
All we have is how you'll remeber me。
她的面容苍白,她的声音却坚定:
And I need that memory to be strong and beautiful。
为了拥有,她选择了丧失。然后那些经过的回忆可以获得永生,在无尽的遗憾和心碎里,酝酿着甜美。她是聪明的女子。在无可抗争的命运面前,做出惊世骇俗的决定。让11月就此结束,让我们彼此的相爱经由丧失,来抵达永恒。
尽管,她曾以为在这段约定好起始与结束的感情中,她能够操控一切。尽管,她曾以为坚强无情。当Nelson将手机与手表,那禁锢他、阻止他作为一个正常人来热爱生活的东西,通通丢入水池,向她求婚时,她哭了。她知道自己的不能够,而他,是她唯一想答应的人。
一切,超出了原有的规划。她无力自拔,在她自己制定的游戏规则里,她第一次并最后一次痛苦不堪。
《甜蜜的十一月》,一部悲剧性的电影。身患绝症的女子,在影视作品里早已滥觞。不同的是,她去面对命运的方式。美得令人费解,令人讶异,令人叹息。她是在挥霍最后的时光,她微笑,她貌似幸福,与一个个男人约定,同居一个月,一天不多一天不少,然后各奔东西。离开时她总是决绝无情。这是约定好的结局,她不曾丝毫留恋。直到他的出现,她以为她能够做到的一切,都被彻底摧毁。他们相爱了。以她未敢想象的方式。I never thought I'd have the chance and you gave that to me。他给她爱的滋味,她毫无预期的幸福。
然而约定,终于要履行。不因为彼此的心灵,只因为残酷的、已被书写的悲剧性命运。他在房间挂满了11月的月历:Every month is November,and I love you every day。他说。他拒绝离开这甜蜜的11月。她依偎着他睡了,这最后的夜晚,笼着温暖的橙红色。
为了让你记得,我只有选择离开。
她用围巾蒙上他的双眼,如无数次做过的一样。在12月的早上,灰的天空,这桥上。让爱情随吹去的枯叶消散,让她离开,让他在黑暗里,忽略离别的疼痛。当他取下围巾,只有空荡的视野。11月,销声匿迹。而他,又如何忍住泪水?
他们知道,所有的疼痛,是记忆的代价。要那幸福的时光,永远明亮着,在更深更深的拥有中。于是,只有让12月真实地降临。
正文 2006年3月25日:丧失(2)
* 8:44:01 本章字数:995
相爱,是多么困难的事情。永久的拥有,便更是奢望。有时,在现实的不可得,唯有于丧失中,反而能以某种独特的方式得以成全。是记忆,是疼痛,是时过境迁后的念念不忘。
我们拥有的全部,只不过,给予彼此的回忆的全部。我要那是完美的,无可挑剔的。
想到《断背山》中最后的场景:衣柜,衬衫,照片,窗外绿油油的麦田。我一直紧张的心竟然轻松下来,我知道,他们终于在一起了,永远不会分开,永远。
因为丧失,他们在另外的世界和层面中得以相伴,直到生命的尽头。我知道,他会这么看似孤单,实则满足地生活下去,不会自杀,因他要让那些记忆活着。那是他们两人全部的、最珍贵的拥有。
是谁说,我们曾付出的热情的全部意义,只是在日后用来凛冽地遗忘。
那些细微的时刻,是不能够磨灭的,一切气味,光线,甚至眼神与体温。时光令我们不断丧失,一个个自己,一场场爱情。谁绝情的话,都不过自欺欺人的虚假,如果你真正付出过热情。
爱情,从不会是理智的。这也是多数爱情会有遗憾的原因。而这,大约是爱情必然付出的代价。
我只想,用接近完美的过程,来霸占你的回忆。我只想,用有限的青春,来焚尽年华的美丽。生命不曾完美,我不曾完美,我们只有接近,而永无到达。那宛如彼岸之上的承诺,让人来举目展望,而从不要希冀登陆吧。因全部的拥有,正是此刻,正是手中温热的轻握。
我将绝情地老去,请你,一定要记得我最美的模样。
我的丧失,可以成全最浓最厚的幸福,在我们的今天,在我们的明天,在明天的明天。
我愿意,你在年老时想起我,指着我发黄的照片,对什么人讲起,我们曾拥有的,最明亮的快乐。那会让生命的痕迹如雪上的脚印,坚实而圣洁。那会让我,在某处你不再知晓的角落,幸福得默默哭泣。
为了这样的拥有,为了我们的爱。我接受,所有的未知和恐惧。只要你是记得的。只要我们的心灵,是那么近,那么近。我敲一下墙壁,你的心房就可以听见。你懂得这一切。你明白我爱的全部秘密。
我愿是你爱的人,你世界里最善最美的女孩,永远。
If I know that I'm remebered that way,then I can face anything,anyting。
正文 2006年5月1日:汪洋(1)
* 8:44:01 本章字数:1142
2006年5月1日
汪洋
那一年夏天,她独自离开,到彼岸的岛国去。她开始不断给他写信。
时间定格在1936年。他们相识的第4个年份。
4年前,身怀有孕的她,被未婚夫无情抛弃在旅店。因交不出住宿费而被店主百般责难,并停止了饮食供给。
4年前,一样是夏天,洪水泛滥,店主与旅客纷纷逃离,孤苦无依的她被救生船救出。
是他,接受了这样的她,在整个近于荒芜的残忍世界。
4年前,仿佛一处光明的希望,他们相爱、相依,共同着自由的理想和热情。
萧红、萧军,两个总会同时出现的名字。在一个春天的末尾,我躲在房里,读那些遥远了光阴的书信,42封,萧红写给萧军的信。
她唤他,均,军,君先生,三郎。她署名,莹,吟,萧,红,荣子,小鹅。这些丰富而可爱的称呼,让人遐想他们的亲密。
而事实是,她决定离开他,用半年的分别,重新唤醒他的爱情。在信中,她却不提一句渴望与期盼,责怪或嫉妒。她只是絮絮诉说着,独在异乡的寂寞,又反复叮嘱,他生活的点点细微。
“现在我庄严地告诉你一件事情,在你看到之后一定要在回信上写明!就是第一件你要买个软枕头,看过我的信就去买!硬枕头使神经很坏……”“船上买一点水果带着,但不要吃鸡子,那东西不消化。饼干是可以带的。”她这样写,这些琐碎的小事,为了他的健康,虽然她自己倒是常常生病:头疼,肚痛,发热,接连不断。她从不在意这些,只在信的末尾标注,“肚子好了”,仿佛有欢快的神情。萧军寄来照片,是黑了,于是她开心起来:“你健壮我是第一高兴的。”
泛爱的萧军,他的心,他的爱,是真切,不掺杂丝毫虚假。只是,他没有为谁停留。他爱着女人,而不是哪一个女人。
在第4年,两人的生活开始摩擦不断。那段时间,萧红经常是待在鲁迅的家里。被神经衰弱折磨着的她,写下未曾发表的长诗《苦杯》。这美的,光明的爱,瞬间里化做冰凉的痛楚,令她备受煎熬。确如一杯苦的酒酿,让她独自默声饮下。她决定离开,到岛国之上寻求解脱和清静,并用距离来挽回一切的丧失。
她不断写着信,又一日日等待着回信。然而,他的信是那么少。
她问:“你近来怎么样呢?信很少,海水还那样蓝么?透明么……”她不等待回答,她只是一封封写她的信,无论晴天,还是飘雨。
透过文字,我好像可以看到她,一个人住在楼上,躺着,或者歪斜在桌上,喝一杯牛奶,吃半个西瓜,又吞下止疼的药片。
门外,是异乡陌生的言语,和木屐的脚步声。门内,是一个女子孤独的写作,挣扎,释放和想念。
正文 2006年5月1日:汪洋(2)
* 8:44:01 本章字数:925
她读着萧军寄来的唐诗,消磨一个个白日和夜晚,她听着这乡间的寂静,独自睡去,不知梦见些什么。偶尔,她吸一支烟,她的精神细如烟丝,流散在房间。
“……我孤独得和一张草叶似的了。”
即使是孤独,她依旧有点赌气地说:“你说我滚回去,你想我了吗?我可不想你呢,我要在日本住十年。”
我想,她会快乐,如果他确实在想念。冬天过去,她便回到了上海,而一切都没有改变,所有的丧失依旧无可挽回。半年的分别,原来并没有预想的重量。
他轻轻吹口气,那爱就散了,比风季的改变更轻易。
如他所言:“爱便爱,不爱便丢开。”于是,谁也没有继续停留的意义。
恍如一梦的爱,曾光照着这残忍与昏暗世界的爱,不落一丝纠缠不舍,就此完结。后来,她为他产下婴儿,却是刚降生便死去了,仿佛那些,无力却分明的回忆,永远地,死去了,不留任何余地。
他们的信在海的两岸穿梭往复,他们的爱情却无法逾越茫茫汪洋。
歌声里,Faye唱着,就像蝴蝶飞不过沧海,没有人忍心责怪。对于所有夭折的美好,我们总是难以正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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