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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作者:钟丽丝-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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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地住的那个大杂院。天已擦黑。他家窗外围满人。我挤过去贴了窗玻璃,见屋里床上堆得高高都是火柴盒。桌边有个干干瘦瘦的女人,手中倒持鸡毛帚,面前跪着我的同桌段志高!女人用那鸡毛帚的藤条鞭他屁股,一面咳嗽一面骂:“……你看你弟弟的……算术做得那么糟,你是怎么、怎么管教的?我……还要你这种大儿……大大儿子有什么用?你……你一天到晚干什么去了?”她气喘吁吁,段志高挨一下藤条就打一个颤,满头满脸都是汗,苦苦求道:“娘,娘!你别气,你别气,慢慢儿骂,慢慢儿打,儿子以后一定管好弟弟功课……”
他旁边有个衣着整洁穿鞋踏袜的男孩,手中抓了作业本,正垂头丧气站着,跟他一般高,远不如他瘦。我从出这男孩是隔壁四年级1班的段志强,居然会是段志高的弟弟!我心想:定然兄是前娘生弟是后娘养,对这狠心女人便顿生恶感。
窗外邻居面色忧伤。有人摇头道:“哥儿俩真是同人不同命!”有人长叹:“可怜老大!段扁担死后,他就从没有一天松活日子,又要糊纸盒,又要拉板车,还要像先生那样管老二的功课!”就有个老太婆说:“我活了一个多甲子,像段寡妇这种女人真没见过!……”一面扯了袖管抹泪,一面颠了小脚走开。
我再掉头看那段寡妇,她气喘吁吁,竟递了鸡毛帚给老二,说:“强儿,娘……娘已经没有力气了,你给我使劲打你这不懂事的哥哥……”不等她说完,我猛地撞开门进屋。大叫着:“段虫龙,男儿膝下有黄金!快起决起,我来救你!”就一把抢过鸡毛帚,顺手往老二屁股鞭去。段寡妇疯虎般扑来欲护小儿,老大则来抢我手中鸡毛帚,连连呼道:“快放手快放手!是我该打我该打!”我气得一把推倒段寡妇,指了段志高狠狠骂道:“段虫龙,你龟儿子是天下第一的窝囊废!”那两兄弟就哭着喊着去急急扶起段寡妇。一大堆邻居冲进屋,七手八脚将我扭翻在地,马上有两三人指认说:“我认得!这是那匹害群马!”有人就一面往段寡妇心口抹万金油一面骂我是畜牲;就有谁提来根绳子把我扎扎实实捆了,一窝蜂拥着要押去派出所。段志高朝邻居大叫:“放了我的同学!叔叔伯伯,放了我的同学啊……”但人们义愤填膺,只管推着搡着押了我去。……
派出所的值班警察一听我的名字就愕然说:“怎么你才那么丁点儿个头就野得那么出名了?这个我从未谋面的警察道:”我晓得,你住在红房子,l幢。“段家那些邻居就吼道:”我们找她家长去!“警察又摆手又摇头说:”别乱来别乱来!她妈妈是个很优秀的老师,一星期才回家一次。这娃平日由她爸管教,从没缺过打。只这小鬼,……嘿!“警察想想,又说,”鬼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顽皮!“他吩咐一个壮小伙去通知我妈妈到派出所领人。
小伙子跑回派出所,说:“我见到她妈了,她妈听说之后,马上问了段家地址,先看段寡妇去了。”那警察就将我松了绑,让去站个墙角反省。我顾不上反省,只气得一个劲地恨段志高没骨气……
然后就见段志高也到派出所未了,还带着我的班主任!我就更恨得这同桌厉害,恨他要老师来这儿丢脸。不过大家都对我的老师很礼貌,见了她就一齐停止诅咒我。警察恭恭敬敬,请老师在一张什么纸上签了名,就说我可以走了,还告诉老师我妈妈去了段家。
段志高到我跟前轻轻说:“对不起,我知道你会恨我把老师带到派出所来;但我想……”我背向老师,咬牙切齿低声道:“以后再跟你这条段虫龙算账!”他就犹犹豫豫用右边那只光脚丫搓搓左边那只,然后在我耳边更低声说:“我想让班主任送你回家,我怕你爹爹揍你。”我一时倒怔住。班主任过来说她要去探望段志高的妈妈,让我自己先回去。见段志高张口正要说什么,我连忙捏他胳膊一下,也在他耳边说:“明天别忘买双鞋,星期一千万穿了去上学。”
出了派出所门口就有一帮大院孩子欢呼拥上,簇了我朝红房子走。一路上他们分成两派争论不休。一派怪我不该动手连别人的妈都打了,一派说我救助弱者义勇双全。我妹妹和邓壁儿一边一个,扯了我衣角哆哆嗦嗦唠唠叨叨:“怎么办怎么办?这回可得挨顿大打了……”
父亲铁青着脸等我回去。他一拴上门,就将我按在小床。这次是抓了一只皮拖鞋打屁股……我最后的印象是妹妹冲进来趴在我身上大声哭叫着:“爸爸!我姐姐就要被您打死了!”就听见我的可可弟弟去拔了门栓叫“阿姨们来救命呀——”就见一堆小孩冲进来。女孩子们手上都扯着她们的爹,我昏了过去。后来才知道,那天任何家属都不肯救我,说是“这害群马害到孤儿寡母头上,不教训教训怎么行!”最后,一些女孩子就哭着闹着将各自的爹搬来阻止我爸爸。……
待我痛醒过来,火辣辣的屁股上觉得凉风阵阵,就听见我妈妈的声音说:“天兄,你平日教她玩枪玩棍,教她匡扶正义,无非是希望孩子能急人所难爱憎分明。她打人不对,但毕竟没有一点坏心肠;你要教训她。教训就是,又何必往死里打……”
我睁开一丝眼缝,见我爸眉峰皱成个结,脸上又是苦恼又是困惑,正背了手来回踱步,我赶紧又闭上眼。
母亲一面扇我,一面又说:“我知道你背了我常常打她,可从不听她提起。她总是觉得自己实在错了,才甘心受罚—一她的班主任告诉我,这孩子心地善良,襟怀坦荡,这不正是你我所希望的吗?”
父亲就说:“你歇一会,我来照看孩儿,啊?”
母亲就说:“别别,你别过来,你笨手笨脚,一不小心又会弄疼她……”然后,我觉得有泪珠滴在背上。母亲依然一手扇着我的烂屁股,一手柔柔拭去我背上的眼泪,呜咽道:“唉……天兄,天兄!想这孩儿在香港时,姐姐姐夫将她视为命根,重话都舍不得说半句;如果她们得知孩儿被打成这般气息奄奄,怕是自己快要难过死了……”
听到母亲这番话,我鼻子一酸,不禁感到有些自伤自怜,便又去想在香港的岁月,就发现那些儿时细事有些仍如画面,历历在目,好多却也荡然无存了,就只睡去。
就这样痛得火烧火燎地醒来,又精疲力尽睡去,我一天到晚都晾着屁股趴在床上……忽然有次睁开眼,发现床沿坐着个光头溜溜的段志高,我奇怪得不得了:“段虫龙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又急急去看他的脚,见了双崭新的黑布鞋。便很高兴。他依然着了惯常的补疤衣裤,当时尽管已夕阳满天,却他身上并不散发平日那股异味,我更为高兴,就说”怪不得孟夫子以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智’,有道理有道理。“
段志高看了我一脸莫名其妙。想到入得少先队的人将来多是能担当国家大任的英雄,我就觉得这顿打没白挨;又见段志高一身整洁,队的组织交给我的考验任务先自完成了一半,就对他说:“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这条段虫龙!”他就伸手摸我额头,说:“哎呀你怕不是发高烧吧?我弟弟发起高烧来也说胡话的……”我说“没有发烧”,就要下地。他忙按了我的背,说:“别动,有东西给你。”就送来个玉米皮编的圆盒。打开一看,里面卧着一只面粉蒸的兔儿,那免儿眼是两颗红豆;还有一只也是面粉蒸的老虎,嵌了两粒黑豆当眼睛。两样都做得精巧形象,叫人爱不释手。让我禁不住哈哈大笑的是,那虎那兔都戴着细铜丝扭成的眼镜。段志高就说:“是我妈妈做的,让我送给你。”我就把兔呀虎的拈回圆盒,放他手中,说:“我不要。”然后忍忍,再忍,终于还是说“段虫龙,我不喜欢你妈,”又说,“也不喜欢你弟弟。”见他眼圈一红,我又气起来,说,“那是你弟弟的亲妈你的后妈吧?她活像那些悲惨故事里的刻薄后娘,对你那么狠!”想到我虽然至今臀伤未愈,但毕竟曾推了那歹毒后娘一跤,顿时更不觉挨打冤苦了。
我的同桌摇摇头,说:“那是我的亲娘,我弟弟的后娘。”
21
段志高见我爸端详那两只东西又说:“娘说我这同学心地善良像只小白兔;进门救我时,猛得像只老虎。”
我一骨碌翻身坐起又疼得人叫一声趴下,拼命侧了头,张口结舌看段志高。他蹲下来对着我,轻轻说:“我娘的心地,比童话里的仙女还要善良。”就有两行清泪,很快从他眼里流下来,他立即扯衣袖擦干。
却原来段家兄弟并非同父亦非同母。志高志强的父亲都姓段,都是脚夫,各自靠根扁担挑起一个家。
志高出世那年,他爹在挑货途中染了霍乱,活活屙死。
半年后志强出生了,他妈却死于难产。于是相熟的脚夫朋友们便凑了桌酒,让志高的娘和志强他爹又拜了回天地,合成一家人……
“我对亲爹一点印象也没有。家穷,他连照片都没照过一张。”段志高说。“后爹说当脚夫,苦累都不在乎,在乎的是好像名字都当没了:客人手一举,唤声”扁担!“脚夫就要应得满脸笑容;熟人见面打招呼,亲热些,加个姓,喊声张扁担或刘扁担什么的。这些扁担们,就算各人心头难过惭愧丢了自家父母起的名字,偏又怪不得谁。爹说段家祖祖辈的男人,不是当长工就是当脚夫;到爹手里,他发誓要硬逼我们跳出这个圈圈,说只有把书读好,人才可以成器,说他绝对不允许他两个儿子将来也被人唤成两根扁担。”段志高告诉我,再穷,他的爹娘也从没让儿子们拖欠过哪一次书本费,而且总设法让儿子穿得干净整齐上学去。
两年前,爹从坡顶失脚滚下,当即身亡。娘攥着那根扁担哭得气结,大病一场至今都身体不好。本来娘每日给煤店挑煤往客人家送,病后,再难以坚持。邻居们就帮忙找来些糊火柴盒等事,以维持孤儿寡母的生计。
爹虽没了,爹立的规矩却不曾改变:哥儿俩放学后,都把老师发下的作业本翻给娘验看。全对了,就吃饭,饭后做好当日功课糊一阵火柴盒就睡觉;倘作业稍错一点,必受责打。
弟弟自小房弱,以前爹爹在时,娘就舍不得认真体罚,爹爹就亲自动手。爹爹死了,从此,当娘的对小儿更是不加打骂。她对大儿说:“长兄若父,你以后该尽当爹的责任了。”于是,只要有好点的饮食衣着,志高必坚决让给他的幼弟;志强功课略有差池,藤条必鞭在哥哥屁股上。
我突然记起段志高那些盖了他妈指印的请假条,就搞不明白她怎么几年来都能督察儿子学业?志高说:“我娘知道老师批作业打勾叉,对了才打勾。如果老师打了叉,她就要打屁股。我们告诉娘,老师批毛笔字时,写得好的那率才画红圈。娘把没被画圈的毛笔字自然算成打过叉了。娘虽是没读过书,心可灵哩!”
我从未听见过人间有这种故事,直难过,胸膛憋着憋着涨,又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段志高看了我,轻轻说:“其实,我娘吃的苦比谁都多。每次打完我,她都自己伤心掉泪,娘从不说,我和弟弟都知道。我也知道,娘打我时,弟弟心中比我还难受……”我再听不下去,突然侧身坐起,搂了段志高的头哇哇大哭,见爸爸敲我房门进来浓眉紧锁,我就拼命忍住哭声,抽抽泣泣对他说:“爸,我明知有泪也不该轻易流,但我……但我实在是到了伤心处啦!”说完就抱着自己的头,又大哭起来。
段志高立起叫声“伯伯好”,又将个蒸得清香淡淡的玉米皮圆盒儿揭开,给我爸看那面兔面虎,说:“我娘做的。娘手可巧啦!娘叫我送给钟丽丝,说她像兔也像虎。”说了就笑起来。
我就吓一跳,止住哭,心想。怕是我将他娘一跤跌得糊涂了!我像匹马,害群马,干嘛要蒸只兔儿蒸只虎呢?
段志高见我爸端详那两只东西,又说:“娘说我这同学心地善良像只小白兔;进门救我时,猛得像只老虎。”
我将腮帮子咬得快抽筋了,也不知那天怎么搞的,泪水多得流也流不完。
段志高就把个信封双手递给我爸,说:“钟伯伯,这是伯母星期天送到我家的钱。娘让我代她谢谢你们。”
我爸说:“好孩子,这钱还是请你妈妈收下。我和你钟伯母决定帮助你兄弟完成学业。”段志高就说:“谢谢伯伯。我爹活着时,常说‘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说‘自己的路,要靠自己去踩,不要指望天上掉下来金元宝。’娘说了,如果指望别人的钱读书,等将来文化学到手,骨气也丢得差不多了。娘说如果我兄弟做人不争气,她日后死了不敢见我爹。”就依然双手托了那信封钱,安安静静望着我的爸。
我从未见过爸爸神情如此震撼。他郑重拿过信封揣进衣袋,然后双手轻轻,都放在留志高肩上,慢慢说:“好儿郎,好儿郎啊!”这个老军人像对朋友那样,邀请我未到11岁的同学留下晚餐。段志高想了想,点头答应。爸说:“你先在丽丝房中小坐。我给你做锅东江酿豆腐。”
爸下厨去弄他的拿手菜。我就急急忙忙从抽屉翻出根蜡烛,叫段志高扶我下地跪了,要将他结拜为兄。段志高无论如何不肯跪下。我就自己跪在地上,从俞伯牙钟子期至廉颇蔺相如一直讲到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拼命启发他什么叫知己朋友如何为刎颈之交,说若与友情相比那名呀利呀简直薄似浮云……待他点头,就进一步解释说,我自是不敢叫我爸爸和他的娘结拜兄妹,但如果他成了我的结义哥哥,我的钱他就可以受之无愧了。我这同桌双手乱摇,说我讲的都很有道理,他爹娘曾教他要真心对待朋友也应该接受朋友的诚意;但那些钱毕竟不是我亲自挣来,他若受了,便是自欺欺人。
我觉得他的话也很有道理,便自己发怔。他使劲拉我起来,还说“别傻跪了。到你能挣钱时,若我有难,一定接受你帮助就是。”听他这么讲,看着他那又聪明又执着又淳朴又憨厚的面孔,我说:“那好那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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