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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作者:钟丽丝-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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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师吓得喊了一声,全班立时炸了锅。柳风眠还以为老师叫他站起来哩,便温温驯驯地起立,这下更是热闹,整个教室都快笑疯了。
  老师从讲台上抓起教鞭,气得连声音都在颤抖:“你这匹害群之马,把手伸出来!”他噼噼啪啪,在我手心狠狠鞭了5下。
  我刚上小学那会儿,个别老师仍有打学生手心的习惯。但我的算术老师,其实并非恶人,他教了几乎一辈子小学,那年52岁,我是被他打手心的第一个学生。
  第一次见算术老师雷霆震怒,全班吓得鸦雀无声。打过我,老师说了句“继续做练习”,便依然铁青着脸朝我端粗气。柳风眠则站着,一面低了头看书,一面在练习本上做题。老师也不叫他坐下。
  突然,第一排角落传出抽抽咽咽的声音。老师回头一看,却是跟我换座的李亚玲伏在桌上哭。
  “又发生什么事了?”老师压着怒火问她。
  是关宝宝起立报告说:“李亚玲她、她、她说刚才笑得想流尿,她,她不敢举手上厕所。”
  老师喝了一声:“还不快去!”
  她却不动,只伏在桌上抽咽。关宝宝频频伸手去拨她肩膀,她怎么也不肯动一下。
  “唉,李亚玲,你快上厕所吧,去吧!”老师无可奈何,放软了声音劝他那无辜的女学生。
  李亚玲终于立起,从关宝宝背后挤出来,突然捂着脸,大哭着冲出教室。我们看见,在她那条白底蓝点的半腰裙上,湿着一片大大的、浑圆的水渍。
  5
  我从未料到我那军人爸爸会如小学生一般,规规矩矩地在我老师眼前听训,那姿势那神态,真的有点像乖孩子关宝宝,真的。
  放学后,气犹未消的算术老师亲自送我回军区大院。我的班主任因为急性盲肠炎,头一天,被送到市中心的医院去了,由数学老师代班主任。随着去的,还有教导主任。
  当着爸爸的面,他们开始声讨我的种种劣迹,一五一十,不添不减,令我好难过,真的觉得自己是个坏孩子。
  可听着听着,我又忍不住偷偷地笑,算术老师更来气了:“你还笑!你还不认识自己犯的严重错误么?你捉弄了同学还笑!”
  我连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我是笑我爸爸。”
  教导主任按了按算术老师的胳膊,皱着眉头训斥我:“好孩子都是尊敬老师尊敬父母的,你不应该笑你的爸爸,知道吗?”
  我连忙点头,说;‘知道了。“想想不妥,赶紧又摇摇头道,”不是不是,我觉得爸爸有点像关宝宝——“
  算术老师一声断喝:“还敢胡说八道!”他气得站了起来,像讲课时那样,开始在我家客厅来回踱。
  打从两位老师开始声讨我,整个傍晚,爸爸就并膝而坐。双手放在腿上一动不动,恭恭敬敬地听着,似乎于干坏事的不是他女儿,而是他本人。
  虽然,在那个时代,学生家长无论当了多大的官儿,在孩子的老师面前,全都显得谦和有礼;断断不似如今的那么勇敢那么现代化,或仗了钱或仗了势,好些为父母的,常乜斜了眼睛跟孩子的老师谈话,似乎教书的,总是因了或穷或懒或愚钝不堪之故,才不得不去干这一门下三滥的行当。
  但是,我那时的确不谙世事,况且,小娃娃家,脑瓜里装的形象,总是比装的道理多得多的。爸爸平日龙行虎步,不忽自威。与我所谈,又多是孙膑,庞涓,司马、诸葛;让我见的是刀刀枪枪,教我练的是拳拳脚脚。天下为父之严,怕也严不过他去。
  当然,我爸也有显风流、见倜傥的时分,那便是周末。逢周末全家相聚,便总是一派和平景象:常常,厅里支开谱架,母亲一面往上铺纸,父亲一面往弓弦抹松香。爸平生酷爱苏轼、辛弃疾,妈便总为二人词作谱曲,常有新章。父亲拉琴吹箫,母亲相伴唱和……
  但这种时日毕竟少。从星期一清晨到星期六黄昏,我都必须独自面对严父,听他运筹帷幄,纸上谈兵。
  我从未料到我那军人爸爸会如小学生一般,规规矩矩地在我老师跟前听训。那姿势那神态,真的有点像乖孩子关宝宝,真的。
  爸不知道关宝宝,狠狠盯我一眼,然后请教教导主任。两位老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显得很狼狈,最后还是教导主日清清嗓子提提气,红了睑,告诉那个一生戎马半身伤的将军说:“关宝宝是敝校一年级丁班的学生,过去与令媛同桌。”
  然后,大人们再不吭声。各自点根烟,默坐了对抽……
  老师们告辞后,爸爸命令我趴在小板床上,他倒抓鸡毛帚,开始扎扎实实地惩罚我。平日,因为在大院屡屡做下的劣迹,我早已受惯了他的鞭笞,但远不如这次来势凶猛:开头那三五记打下来,我还可以循了旧例拼命在心望想着要学少年英雄刘胡兰;鞭至20上下,即使在心中高喊着卓娅的名字也快要哭出声来了。我赶紧将枕头咬住,流泪可以,哭喊是万万行不通的。打从开始跟爸练拳,他就说过“哭喊不能改变任何事实,只会加重惩罚。‘那年头也真是怪得很,我们大院所有的孩子,都有着几项不成文的信条,什么”英雄流血不流泪“啦什么”挨了爹打朝妈哭是狗熊“啦,什么”大欺小,癞蝈宝,小斯大,不害怕“等等,等等。
  待我默数到30下,心里只觉得一阵恐慌:屁股该不是被打飞了吧?怎么连痛的感觉也没有了呢?
  待爸爸认为他已打够,我已昏迷不醒了。
  爸爸打我,从来只许我回答他的问题,而绝不允许我在他的问题之外再为自己解释什么。他说:“我打你,是因为惩罚你所犯下的结果,而并不需要知道原因——如果爸爸早已告诉过你,没有任何原因可以使你得到饶恕的话。”
  然而我的爹,他的问题太简单了,我除了回答“是”,便只能对应“不是”。比如每次我与人打架——我从小笨嘴策舌,几乎从不与人争论——爸必为此惩罚我。惩罚之前,他必问几个问题:“他是不是你的敌人?爸爸是不是说过你打了别人爸要打你?你这次是打人了吧?爸爸是不是该说话不算话?”于是,在我别无选择地“不是”、“是”、“是”、“不是”之后,我只好趴上小床挨屁股。
  第二天。我根本不能走路。大院里来了一队三四年级的大伙伴,一路轮流换着,将我背下盘山道。他们在校门口附近放下我,放了学又从那里将我背回大院。如此这般过了3天。
  对我的惩罚还远不止于此。3天后,学校贴出告示,宣布于我“记大过一次”的处分,还将我从丁班调到丙班。他们告诉我爸,像他女儿这种顽皮的一年级新生,实属罕见,连老教师也头疼;而我的丁班班主任年方20,若不将我调走,怕会挫伤她对教育事业的积极性。
  丙班班主任也是女的,也教语文。她不老不少,40上下,新班主任对我的印象,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好。
  “你并没有违反纪律,完全用不着罚站。为什么偏偏不肯坐下听课呢?”她问我。我转过脸去看墙:那面靠我左侧的墙上有斑斑点点的水印。有一处的图像,看似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我不肯告诉新班主任说我的屁股被鸡毛帚打开了花,又不会撒谎说什么长了个坐板疮。
  见我不回答,老师就说:“不回答老师的问题,是很没有礼貌的。你是个记了大过的学生,争取早日取消处分。”见我仍是不回答,却也不肯坐下,她就说:“你能自己罚站,说明你已认识到错误,那就站着听吧。”又加上一句,“你靠紧墙站,不要影响后面同学的视线。”
  6
  我的同学关宝宝做什么都坦然,无论是穿开档裤还是吮吸你嘴或是邀我吃他娘的你;他对我好,无论我是否受过处分都一样。
  丁班班主任很快就割掉她的盲肠,从医院出来了。
  那天放学,我正蹒蹒跚跚背着书包往家去,忽然听得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回过身去。见到我从前的班主任,正匆匆忙忙地追上来。她依然,两根辩梢系着白绸蝴蝶结;一袭没有口袋的白布连衣裙;布鞋是黑的,带扣绊。到了我身边,她仍气喘吁吁:“我下午回的学校,我都知道了。”
  我想说点儿什么,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干脆啄下头去等她批评。老师蹲下来,来看我的眼睛。我很难过,就对她说:“老师,是我破坏了丁班的名誉。您打我吧!”便摊开两只手心,伸到她面前。
  老师将我的双手握住,找到了我的眼睛:“从换座位以后,你上课就再没有讲过闲话。柳风眠刚才告诉我,为了让他上课不睡着,你已经想尽了办法。”老师就这样对那个给她捅足了漏子的学生说,她的声音温柔恳切,好轻,好轻。
  那匹“害群之马”——那个灵猴似的捣蛋鬼平生第一次,味出了什么叫做“鼻子一酸”,就斗牛般将头埋下去,去躲她老师的眼睛。
  老师悄悄叹口气,我听见了的。她转过去,将我的双手搭在她肩上,什么话也不再说,背起我。一步一步,依着盘山道踩去。
  叹,那条盘山道啊!那条盘山道弯弯曲曲,曲曲弯弯,一边见河,一边傍山。
  那河叫嘉陵江,当时正承了一天晚霞,烨烨熠熠,长长流淌。远,听不到水声,却让人想象到那儿淌着的是满满的,满满的一江童话……
  从学校住家去,右边总是山。山上时不时可见几梯玉米田。田是斜的,玉米杆是直的,精精神神,矮矮瘦瘦,就像那些利索干练的重庆人。没有庄稼的地方,便是野草野花的世界。开得最为显眼的,是那种仅有一根主杆,又居然能在花茎之强俪出一大蓬一大篷的白花——孩子大人都管那叫赖子花。我至今也弄不明白咋就得了这么个怪名称。赖子花名号不雅,却比别的花花草革更见性格;它们总是几株几株地,紧密团结着疯长,白白一簇白白一簇地,拼命挤兑那些韧官司、硬山茅,愣是把山山岭岭的青青绿绿,染出片片霸道的璀灿……
  老师在喘气了。我无论如何也不再让她背着。老师走在我旁边,牵着我的手,开始给我讲起高玉宝的故事来……
  故事讲完了一会儿,我依旧默默地和老师一起走。她问我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说话。
  我那会儿正一门心思地琢磨,正设想着如何更好地捉弄老地主:比如往他衣袋里放只癞蛤蟆,或是弄颗小爆竹藏进他的水烟筒,如此这般。
  老师得知我的想法后,眉毛往上扬了扬,直盯着我眨了两眼,一时也没说出什么来。
  后来长大些,我读了《高玉宝》,又看了许多评论文章,才发现老师们都乐意以此书教育自己的学生,使他们明白应该好好珍惜读书的机会。偏我当时没出息,悟不出文章中心思想,光顾着寻思整治老地主的点子:因为他太可恶了,居然半夜三更,学了鸡叫来骗他的长工下地干活!
  老师当时并不曾因了我的怪念头生气。她眨了眨眼后,自言自语道:“这真是个奇怪的孩子。”便依旧伴着这个因为伤病未愈而蹒蹒跚跚的孩子走那条盘山道。
  进了家门,我请老师到我的小房间坐着,并从床底下翻出一只瓦钵,又拿出三五个竹简,从里面轮番倒了两只蟋蟀,以官司草撩撩拨拨,让它们恶斗给我的老师看。老师满脸讶然,告诉我,她是平生第一次见蟋蟀打架。
  她是丁班学生最喜欢的老师,最要我们爱惜集体荣誉。我因为画花了柳风眠的脸,成了全校闻名的捣乱分子。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公布对我的处分时,特别强调说,我校已有30多年历史,而我是该校有史以来第一个在一年级就要记过的学生:更有甚者,是有女孩就读以来,几十年第一个被记大过的女学生。校长这种宣布,够得上声色俱厉了。然而让我突然感到事态严重的,还是宣布完对我的处分后,校长让全校师生同声高唱的那首歌。歌词是:怒火燃烧,吼声震天,要坚决消灭蒋介石卖国集团。四万万人民的意志,谁也不能侵犯。中国人民一定要解放台湾,中国人民一定要解放台湾!
  虽然,那年头,凡是集会,总要全体高唱《一定要解放台湾》这首歌,但其时其地其景,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委屈,好像我成了蒋介石。蒋介石的漫画贴了满街,是个光头,两边脑门都贴着十字形的膏药,头像下写着“人民公敌蒋介石”的字样。
  我坏了丁班名声,已是心中难过;被调离丁班,离开关宝宝等好朋友,自是十分不舍。待今日重见出院的班主任,她非但不打不骂,反而将我一路背了牵了回来。心里那份惭愧、那份焦急令我好不难受,只想着如何生个法子,叫我的老师高兴起来。
  此刻见她对我的蟋蟀感兴趣,不由对她存了一份感激,只想送一只给我的老师,就问道:“您觉得哪只最好呢?”我的老师,斯斯文文伸根食指,点了点我刚从竹筒倒出来的一只肥头肥臀须子长悠悠的蟋蟀,我顿足叫苦:“怎么竟相中肉礅儿呢!”
  我的6只蟋蟀中,最好看也最不好战的便是这只。我向老师一只一只地介绍它们:“瞧这只!它的头型如棺材,每次相斗,只一口,使咬得敌手浑身发抖,要用官司草硬生生挑开才松口。我长期剪碎指天椒拌生姜汁喂的,从来没有败过一阵。我给它取的名字叫铁头常胜;这一只叫癞皮疯虎。老师您看,它身上几处新伤旧伤,它之所以赢,不仅是咬得狠,而且是不投降……”
  老师又用手去梳我的箭猪毛似的短头发,她定然好生迷惘:“你家,嗯……你家别的人也斗蟋蟀么”问罢脸却一红。
  我说:“不哩!不过我爸用兵,用兵之道与斗蟋蟀之道是一样的。”见老师哑然失笑,我更认真了说孙膑自荐于齐王,为田忌设赌马之局:田忌上、中、下三匹马皆依次弱于齐王上、中、下三匹马,后用孙膑之计,以己之下乘,对王之上乘;以己之中乘,对王之下乘;以己之上乘,对王之中乘,使三盘两胜赢了齐王五百金。
  斗蟋蟀赌三盘两胜时,肉礅儿就是作为我之下乘而对敌之上乘的。
  我将铁头常胜放进瓦钵,又剪碎几颗小红椒投进竹筒;再取把小刀,将一块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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