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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散文-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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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的房子里了。
玳瑁有两夜没有找到父亲,只在原地方走着,叫着。它第一夜跳到父亲
的床上,发现睡着的是我们,便立刻跳了出去。
正是很冷的天气。父亲记念着玳瑁夜里受冷,说它恐怕不会想到他会搬
到那样冷落的地方去的。而且晚上弄堂门又关得很早。
但是第三天的夜里,父亲一觉醒来,玳瑁已在床上睡着了,静静地,“咕
咕”念着猫经。
半个月后,玳瑁对我也渐渐熟了。它不复躲避我。当它在父亲身边的时
候,我伸出手去,轻轻抚摩着它的颈背,它伏着不动。然而它从不自己走近
我。我叫它,它仍不来。就是母亲,她是永久和父亲在一起的,它也不肯走
近她。父亲呢,只要叫一声“玳瑁”,甚至咳嗽一声,它便不晓得从什么地
方溜出来了,而且绕着父亲的脚。
有两次玳瑁到邻居去游走,忘记了吃饭。我们大家叫着“玳瑁玳瑁”,
东西寻找着,不见它回来。父亲却猜到它那里去了。他拿着玳瑁的饭碗走出
门外,用筷于敲着,只喊了两声“玳瑁”,玳瑁便从很远的邻屋上走来了。
“你的声音像格外不同似的,”母亲对父亲说,“只消叫两声,又不大,
它便老远地听见了。”
“是哪,它只听我管的哩。”
对于寂寞地度着残年的老人,玳瑁所给与的是儿子和孙子的安慰,我觉
得。
六月四日的早晨,我带着战栗的心重到家里,父亲只躺在床上远远地望
了我一下,便疲倦地合上了眼皮。我悲苦地牵着他的手在我的面上抚摩。他
的手已经有点生硬,不复像往日柔和地抚摩玳瑁的颈背那么自然。据说在头
一大的下午,玳瑁曾经跳上他的身边,悲鸣着,父亲还很自然地抚摩着它,
亲密地叫着“玳瑁”。而我呢,已经迟了。
从这一大起,玳瑁便不再走进父亲的以及和父亲相连的我们的房子。我
们有好几天没有看见玳瑁的影子。我代替了父亲的工作,给玳瑁在厨房里备
好鱼拌的饭,敲着碗,叫着“玳瑁”。玳瑁没有回答,也不出来。母亲说,
这几大家里人多,闹得很,它该是躲在楼上怕出来的。于是我把饭碗一直送
到楼上。然而玳瑁仍没有影子。过了一天,碗里的饭照样地摆在楼上,只饭
粒干瘪了一些。
玳瑁正怀着孕,需要好的滋养。一想到这,大家更其焦虑了。
第五天早晨,母亲才发现给玳瑁在厨房预备着的另一只饭碗里的饭略略
少了一些。大约它在没有人的夜里走进了厨房。它应该是非常饥饿了。然而
仍像吃不下的样子。
一星期后,家里的戚友渐渐少了。玳瑁仍不大肯露面。无论谁叫它,都
不答应,偶然在楼梯上溜过的后影,显得憔悴而且瘦削,连那怀着孕的肚子
也好像小了一些似的。
一天一天家里愈加冷静了。满屋里主宰着静默的悲哀。一到晚上,人还
没有睡,老鼠便吱吱叫着活动起来,甚至我们房间的楼上也在叫着跑着。玳
瑁是最会捕鼠的。当去年我们回家的时候,即使它跟着父亲睡在远一点的地
方,我们的房间里从没有听见过老鼠的声音,但现在玳瑁就睡在隔壁的楼上,
也不过问了。我们毫不埋怨它。我们知道它所以这样的原因。
可怜的玳瑁。它不能再听到那熟识的亲密的声音,不能再得到那慈爱的
抚摩,它是在怎样的悲伤呵!
三星期后,我们全家要离开故乡。大家预先就在商量,怎样把玳瑁带出
来。但是离开预定的日子前一星期,玳瑁生了小孩子。我们看见它的肚子松
瘪着。
怎样可以把它带出来呢?
然而为了玳瑁,我们还是不能不带它出来。我们家里的门将要全锁上。
邻居们不会像我们似地爱它,而且大家全吃着素菜,不会舍得买鱼饲它。单
看玳瑁的脾气,连对于母亲也是冷淡淡的,决不会喜欢别的邻居。
我们还是决定带它一道来上海。
它生了几个小孩,什么样子,放在那里,我们虽然极想知道,却不敢去
惊动玳瑁。我们预定在饲玳瑁的时候,先捉到它,然后再寻觅它的小孩。因
为这几天来,玳瑁在吃饭的时候,已经不大避人,捉到它应该是容易的。
但是两天后,我们十几岁的外甥遏抑不住他的热情了。不知怎样,玳瑁
的孩子们所在的地方先被他很容易地发见了。它们原来就在楼梯门口,一只
半掩着的糠箱里。玳瑁和它的小孩们就住在这里,是谁也想不到的。外甥很
喜欢,叫大家去看。玳瑁已经溜得远远地在惧怯地望着。
我们想,既然玳瑁已经知道我们发觉了它的小孩的住所,不如便先把它
的小孩看守起来,因为这样,也可以引诱玳瑁的来到,否则它会把小孩衔到
更没有人晓得的地方去的。
于是我们便做了一个更安适的窠,给它的小孩们,携进了以前父亲的寝
室,而且就在父亲的床边。
那里是四个小孩,白的,黑的,黄的,玳瑁的,都还没有睁开眼睛。贴
着压着,钻做一团,肥圆的。捉到它们的时候,偶然发出微弱的老鼠似的吱
吱的鸣声。
“生了几只呀?”母亲问着。
“四只。”
“嗨,四只!,怪不得!扛了你父亲的棺材,不要再扛我的呢!”母亲
叹息着,不快活地说。
大家听着这话,愣住了。
“把它们丢出去!”外甥叫着说,但他同时却又喜悦地抚摩着玳瑁的小
孩们,舍不得走开。
玳瑁现在在楼上寻觅了,它大声地叫着。
“玳瑁,这里来,在这里,”我们学着父亲仿佛对人说话似地叫着玳瑁
说。
但是玳瑁像只懂得父亲的话,不能了解我们说什么。它在楼上寻觅着,
在弄堂里寻觅着,在厨房里寻觅着,可不走进以前父亲天大夜里带着它睡觉
的房子。我们有时故意作弄它的小孩们,使它们发出微弱的鸣声。玳瑁仍像
没有听见似的。
过了一会,玳瑁给我们女工捉住了。它似乎饿了,走到厨房去吃饭,却
不防给她一手捉住了颈背的皮。
“快来!快来!捉住了!”她大声叫着。
我扯了早已预备好的绳圈,跑出去。
玳瑁大声地叫着,用力地挣扎着。待至我伸出手去,还没抱住玳瑁,女
工的手一松,玳瑁溜走了。
它再不到厨房里去,只在楼上叫着,寻觅着。
几点钟后,我们只得把玳瑁的小孩们送回楼上。它们显然也和玳瑁似地
在忍受着饥饿和痛苦。
玳瑁又静默了,不到十分钟,我们已看不见它的小孩们的影子。现在可
不必再费气力,谁也不会知道它们的所在。
有一天一夜,玳瑁没有动过厨房里的饭。以后几天,它也只在夜里,待
大家睡了以后到厨房里去。
我们还想设法带玳瑁出来,但是母亲说:
“随它去吧,这样有灵性的猫,那里会不晓得我们要离开这里。要出去
自然不会躲开的。你们看它,父亲过世以后,再也不忍走进那两间房里,并
且几天没有吃饭,明明在非常的伤心。现在怕是还想在这里陪伴你们父亲的
灵魂呢。它原是你父亲的。”
我们只好随玳瑁自己了。它显然比我们还舍不得父亲,舍不得父亲所住
过的房子,走过的路以及手所抚摩的一切。父亲的声音,父亲的形象,父亲
的气息,应该都还很深刻地索绕在它的脑中。
可怜的玳瑁,它比我们还爱父亲!
然而玳瑁也太凄惨了。以后还有谁再像父亲似地按时给它好的食物,而
且慈爱地抚摩着它,像对人说话似地一声声地叫它呢?
离家的那天早晨,母亲曾给它留下了许多给孩子吃的稀饭在厨房里。门
虽然锁着,玳瑁应该仍然晓得走进去。邻居们也曾答应代我们给它饲料。然
而又怎能和父亲在的时候相比呢?
现在距我们离家的时候又已一月多了。玳瑁应该很健康着,它的小孩们
也该是很活泼可爱了吧?
我希望能再见到和父亲的灵魂永久同在着的玳瑁。
(选自一九三三年九月一日《文学》第一卷第三号)
咬菜根
朱湘
“咬得菜根,百事可作”,这句成语,便是我们祖先留传下来,教我们
不要怕吃苦的意思。
还记得少年的时候,立志要作一个轰轰烈烈的英雄,当时不知在那本书
内发见了这句格言,于是拿起案头的笔,将它恭楷抄出,粘在书桌右方的墙
上,并且在胸中下了十二分的决心,在中饭时候,一定要牺牲别样的菜不吃,
而专咬菜根。上桌之后,果然战退了肉丝焦炒香干的诱惑,致全力于青菜汤
的碗里搜求菜根。找到之后,一面着力的咬,一面又在心中决定,将来作了
英雄的时候,一定要叫老唐妈特别为我一人炒一大盘,肉丝香干摆上得胜之
筵。
萝卜当然也是一种菜根。有一个新鲜的早晨,在卖菜的吆喝声中,起身
披衣出房,看见桌上放着一碗雪白的热气腾腾的粥,粥碗前是一盘腌菜,有
长条的青黄色的虹豆,有灯笼形的通红的辣椒,还有萝卜,米白色而圆滑,
有如一些煮熟了的鸡蛋。这与范文正的淡黄齑差得多远!我相信那个说咬得
菜根百事可作的老祖宗,要是看见了这样的一顿早饭,决定会摇他那自发之
头的。
还有一种菜根,白薯。但是白薯并不难咬,我看我们的那班能吃苦的祖
先,如果由奈河桥或是望乡台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回家,我们决不可供些什么
煮得木头般硬的鸡或是浑身有刺的鱼。因为他们老人家的牙齿都掉完了,一
定领略不了我们这班后人的孝心;我们不如供上一盘最容易咬的食品:煮白
薯。
如果咬菜根能算得艰苦卓绝,那我简直可以算得艰苦卓绝中最艰苦卓绝
的人了。因为我不单能咬白薯,并且能咬这白薯的皮。给我一个刚出灶的烤
白薯,我是百事可做的;甚至教我将那金子一般黄的肉通同让给你,我都做
得到。惟独有一件事,我却不肯做,那就是把烤白薯的皮也让给你;它是全
个烤白薯的精华,又香又脆,正如那张红皮,是全个红烧肘子的精华一样。
山药、慈菇,也是菜根。但是你如果拿它们来给我咬,我并不拒绝。
我并非一个主张素食的人,但是却不反对咬菜根。据西方的植物学者的
调查,中国人吃的菜蔬有六百种,比他们多六倍。我宁可这六百种的菜根,
种种都咬到,都不肯咬一咬那名扬四海的猪尾或是那摇来乞怜的狗尾,或是
那长了疮脓血也不多的耗子尾巴。
桃园杂记
李广田
我的故乡在黄河与清河两流之间。县名济东、济南府属。土质为白沙壤,
宜五谷与棉及落花生等。无山,多树,凡道旁田畔间均广植榆柳。县西境方
数十里一带,则盛产桃。间有杏,不过于桃树行里添插些隙空而已。世之人
只知有“肥桃”而不知尚有“济东桃”,这应当说是见闻不广的过失,不然,
就是先人为主为名声所蔽了。我这样说话,并非卖瓜者不说瓜苦,一味替家
乡土产鼓吹,意在使自家人多卖些铜钱过日子,实在是因为年头不好,连家
乡的桃树也遭了未运,现在是一年年地逐渐稀少了下去,恰如我多年不回家
乡,回去时向人打听幼年时候的伙伴,得到的回答却是某人夭亡某人走失之
类,平素从不关心,到此也难免有些黯然了。
故乡的桃李,是有着很好的景色的。计算时间,从三月花开时起,至八
月拔园时止,差不多占去了半年日子。所谓拔园,就是把最后的桃子也都摘
掉。最多也只剩着一种既不美观也少甘美的秋桃,这时候园里的篱笆也己除
去,表示己不必再昼夜看守了。最好的时候大概还是春天吧,遍野红花,又
恰好有绿柳相衬,早晚烟霞中,罩一片锦绣画图,一些用低矮土屋所组成的
小村庄,这时候是恰如其分地显得好看了。到得夏天,有的桃实已届成熟,
走在桃园路边,也许于茂密的秀长桃叶间,看见有刚刚点了一滴红唇的桃子,
桃的香气,是无论走在什么地方都可以闻到的,尤其当早夜,或雨后。说起
雨后,这使我想起布谷,这时候种谷的日子已过:是锄谷的时候了,布谷改
声,鸣如“荒谷早锄”,我的故乡人却呼作“光光多锄”。这种鸟以午夜至
清晨之间为叫得最勤,再就是雨弄大晴的时候了。叫的时候又仿佛另有一个
作吱吱鸣声在远方呼应,说这是雌雄和唱,也许是真实的事情。这种乌也好
像并无一定的宿处,只常见它们往来于桃树柳树间,忽地飞起,又且飞且鸣
罢了。我永不能忘记的,是这时候的雨后天气,天空也许半阴半晴,有片片
灰云在头上移动,禾田上冒着轻轻水气,桃树柳树上还带着如烟的湿雾,停
了工作的农人又继续着,看守桃园的也不再躲在园屋里。——这时候的每个
桃园都已建起了一座临时的小屋,有的用土作为墙壁而以树枝之类作为顶
篷,有的则只用芦席作成。守园人则多半是老人或年轻姑娘。他们看桃园,
同时又作着种种事情,如织麻或纺线之类。落雨的时候则躲在那座小屋内,
雨晴之后则出来各处走走,到别家园里找人闲活。孩子们呢,这时候都穿了
最简单衣服在泥道上跑来跑去,唱着歌子,和“光光多锄”互相答应,被问
的自然是鸟,回答的言语是这样的:
光光多锄。
你在哪里?
我在山后。
你吃什么?
白菜炒肉。
给我点吃?
不够不够。
在大城市里,是不常听到这种鸟声的,但偶一听到,我就立刻被带到了故乡
的桃园去,而且这极简单却又最能表现出孩子的快乐的歌唱,也同时很清脆
地响在我的耳里。我不听到这种唱答已经有七八年之久了。
今次偶然回到家乡,是多少年唯一的能看到桃花的一次,然而使我惊讶
的,却是桃花已不再那末多了,有许多桃园都已变成了平坦的农田,这原因
我不大明白,问乡里人,则只说这里的土地都已衰老,不能再生新的桃树了。
当自己年幼时候,记得桃的种类是颇多的。有各种奇奇怪怪名目,现在仅存
的也不过三五种罢了。有些种类是我从未见过的,有些名目也已经被我忘却。
大体说来,则应当分做秋桃与接桃两种,秋桃之中没有多大异同,接桃则又
可分出许多不同的名色。
秋桃是桃核直接生长起来的桃树,开花最早,而果实成熟则最晚,有的
等到秋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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