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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散文-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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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丝木鱼怔铰的残声。走上山顶,先在半途遇着了一道道观外围的女墙,这
女墙的栅门,却已经掩上了。在栅门外徘徊了一刻,觉得已经到了此门而不
进去,终于是不能满足我这一次暗夜冒险的好奇怪僻的。所以细想了几次,
还是决心进去,非进去不可,轻轻用手往里面一推,栅门却呀的一声,早已
退向了后方开开了,这门原来是虚掩在那里的。进了栅门,踏着为淡月所映
照的石砌平路,向东向南的前走了五六十步,居然走到了道观的大门之外,
这两扇朱红漆的大门,不消说是紧闭在那里的。到了此地,我却不想再破门
进去了,因为这大门是朝南向着大江开的,门外头是一条一丈来宽的石砌步
道,步道的一旁是道观的墙,一旁便是山坡,靠山坡的一面,并且还有一道
二尺来高的石墙筑在那里,大约是代替栏杆,防人倾跌下山去的用意,石墙
之上。铺的是二三尺宽的青石,在这似石栏又似石凳的墙上,尽可以坐卧游
息,饱看桐江和对岸的风景,就是在这里坐它一晚,也很可以,我又何必去
打开门来,惊起那些老道的恶梦呢!
空旷的天空里、流涨着的只是些灰白的云,云层缺处,原也看得出半角
的天,和一点两点的星,但看起来最饶风趣的,却仍是欲藏还露,将见仍无
的那半规月影。这时候江面上似乎起了风,云脚的迁移,更来得迅速了,而
低头向江心一看,几多散乱着的船里的灯光,也忽明忽灭地变换了一变换位
置。
这道观大门外的景色,真神奇极了。我当十几年前,在放浪的游程里,
曾向瓜州京口一带,消磨过不少的时日。那时觉得果然名不虚传的,确是甘
露寺外的江山,而现在到了桐庐,昏夜上这桐君山来一看,又觉得这江山之
秀而且静,风景的整而不散,却非那天下第一江山的北固山所可与比拟的了。
真也难怪得严子陵,难怪得戴征士,倘使我若能在这样的地方结屋读书,以
养天年,那还要什么的高官厚禄,还要什么的浮名虚誉哩?一个人在这桐君
观前的石凳上,看看山,看看水,看看城中的灯火和天上的星云,更做做浩
无边际的无聊的幻梦,我竟忘记了时刻,忘记了自身,直等到隔江的击析声
传来,向西一看,忽而觉得城中的灯影微茫地减了,才跑也似地走下了山来,
渡江奔回了客舍。
第二日侵晨,觉得昨天在桐君观前做过的残梦正还没有续完的时候,窗
外面忽而传来了一阵吹角的声音。好梦虽被打破,但因这同吹草案似的商音
哀咽,却很含着些荒凉的古意,并且晓风残月,杨柳岸边,也正好候船待发,
上严陵去;所以心里虽怀着了些儿怨恨,但脸上却只现出了一痕微笑,起来
梳洗更衣,叫茶房去雇船去,雇好了一只双桨的渔舟,买就了些酒菜鱼米,
就在旅馆前面的码头上上了船,轻轻向江心摇出去的时候,东方的云幕中间,
已现出了几丝红晕,有八点多钟了。舟师急得厉害,只在埋怨旅馆的茶房,
为什么昨晚上不预先告诉,好早一点出发。因为此去就是七里滩头,无风七
里,有风七十里,上钓台去玩一趟回来,路程虽则有限,但这几日风雨无常,
说不定要走夜路,才回来得了的。
过了桐庐,江心狭窄,浅滩果然多起来了。路上遇着的来往的行舟,数
目也是很少,因为早晨吹的角,就是往建德去的快班船的信号,快班船一开,
来往于两岸之间的船就不十分多了。两岸全是青青的山,中间是一条清浅的
水,有时候过一个沙洲,洲上的桃花菜花,还有许多不晓得名字的白色的花,
正在喧闹着春暮,吸引着蜂蝶。我在船头上一口一口地喝着严东关的药酒,
指东话西地问着船家,这是什么山,那是什么港,惊叹了半天,称颂了半天,
人也觉得倦了,不晓得什么时候,身于却走上了一家水边的酒楼,在和数年
不见的几位已经做了党官的朋友高谈阔论。谈论之余,还背诵了一首两三年
前曾在同一的情形之下做成的歪诗。
不是尊前爱惜身,
佯狂难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马,
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数东南天作孽,
鸡鸣风雨海扬尘,
悲歌痛哭终何补,
义士纷纷说帝秦。
直到盛筵将散,我酒也不想再喝了,和几位朋友闹得心里各自难堪,连
对旁边坐着的两位陪酒的名花都不愿意开口。正在这上下不得的苦闷关头,
船家却大声的叫了起来说:
“先生,罗芒过了,钓台就在前面,你醒醒罢,好上山去烧饭吃去。”
擦擦眼睛,整了一整衣服,抬起头来一看,四面的水光山色又忽而变了
样子了。清清的一条浅水,比前又窄了几分,四围的山包得格外的紧了,仿
佛是前无去路的样子。并且山容峻削,看去觉得格外的瘦格外的高。向天上
地下四围看看,只寂寂的看不见一个人类。双桨的摇响,到此似乎也不敢放
肆了,钩的一声过后,要好半天才来一个幽幽的回响,静,静,静,身边水
上,山下岩头,只沉浸着大古的静,死灭的静,山峡里连飞鸟的影于也看不
见半只。前面的所谓钓台山上,只看得见两大个石垒,一间歪斜的亭子,许
多纵横芜杂的草木。山腰里的那座祠堂,也只露着些废垣残瓦,屋上面连炊
烟都没有一丝半缕,像是好久好久没有人住了的样于。并且天气又来得阴森,
早晨曾经露一露脸过的太阳,这时候早已深藏在云堆里了,余下来的只是时
有时无从侧面吹来的阴胭飓的半箭儿山风。船靠了山脚,跟着前面背着酒菜
鱼米的船夫走上严先生祠堂的时候,我心里真有点害怕,怕在这荒山里要遇
见一个干枯苍老得同丝瓜筋似的严先生的鬼魂。
在词堂西院的客厅里坐定,和严先生的不知第几代的裔孙谈了几句关于
年岁水旱的话后,我的心跳也渐渐儿的镇静下去了,嘱托了他以煮饭烧菜的
杂务,我和船家就从断碑乱石中间爬上了钓台。
东西两石垒,高各有二三百尺,离江面约两里来远,东西台相去只有一
二百步,但其问却夹着一条深谷。立在东台,可以看得出罗芒的人家,回头
展望来路,风景似乎散漫一点,而一上谢氏的西台,向西望去,则幽谷里的
清景,却绝对的不像是在人间了。我虽则没有到过瑞士,但到了西台,朝西
一看,立时就想起了曾在照片上看见过的威廉退儿的祠堂。这四山的幽静,
这江水的青蓝,简直同在画片上的珂罗版色彩,一色也没有两样,所不同的
就是在这儿的变化更多一点,周围的环境更芜杂不整齐一点而已,但这却是
好处,这正是足以代表东方民族性的颓废荒凉的美。
从钓台下来,回到严先生的祠堂——记得这是洪杨以后严州知府戴槃重
建的祠堂——西院里饱啖了一顿酒肉,我觉得有点酩酊微醉了。手拿着以火
柴柄制成的牙签,走到东面供着严先生神像的龛前,向四面的破壁上一看,
翠墨淋漓,题在那里的,竟多是些俗而不雅的过路高官的手笔。最后到了南
面的一块白墙头上,在离屋檐不远的一角高处,却看到了我们的一位新近去
世的同乡夏灵峰先生的四句似邵尧夫而又略带感慨的诗句。夏灵峰先生虽则
只知崇古,不善处今,但是早五十年来,像他那样的顽固自尊的亡清遗老,
也的确是没有第二个人。比较起现在的那些官迷的南满尚书和东洋宦婢来,
他的经术言行,姑且不必去论它,就是以骨头来称称,我想也要比什么罗三
郎郑太郎辈,重到好几百倍。慕贤的心一动,熏人臭技自然是难熬了,堆起
了几张桌椅,借得了一枝破笔,我也向高墙上在夏灵峰先生的脚后放上了一
个陈屁,就是在船舱的梦里,也曾微吟过的那一首歪诗。
从墙头上跳将下来,又向龛前天井去走了一圈,觉得酒后的干喉,有点
渴痒了,所以就又走回到了西院,静坐着喝了两碗清茶。在这四大无声,只
听见我自己的嗽嗽喝水的舌音冲击到那座破院的败壁上去的寂静中间,同惊
雷似地一响,院后的竹园里却忽而飞出了一声闲长而又有节奏似的鸡啼的声
来。同时在门外面歇着的船家,也走进了院门,高声的对我说:
“先生,我们回去罢,已经是吃点心的时候了,你不听见那只鸡在后山
啼么?我们回去罢!”
一九三二年八月在上海写
(原载一九三二年九月十六日《论语》第一期)
天目山中笔己
徐志摩
佛于大众中 说我当作佛 闻如是法音 疑悔悉已除
初闻佛所说 心中大惊疑 将非魔作佛 恼乱我心那
——莲华经譬喻品
山中不定是清静。庙字在参天的大木中间藏着,早晚间有的是风,松有
松声,竹有竹韵,鸣的禽,叫的虫子,阁上的大钟,殿上的木鱼,庙身的左
边右边都安着接泉水的粗毛竹管,这就是天然的笙,时缓时急的参和着天空
地上种种的鸣籁。静是不静的;但山中的声响,不论是泥土里的蚯蚓叫或是
轿夫们深夜里“唱宝”的异调,自有一种各别处:它来得纯粹,来得清亮,
来得透彻,冰水似的沁人你的脾肺;正如你在泉水里洗濯过后觉得清白些,
这些山籁,虽则一样是音响,也分明有洗净的功能。
夜间这些清籁摇着你入梦,清早上你也从这些清籁的怀抱中苏醒。
山居是福,山上有楼住更是修得来的。我们的楼窗开处是一片蓊葱的林
海;林海外更有云海!日的光,月的光,星的光:全是你的。从这三尺方的
窗户你接受自然的变幻;从这三尺方的窗户你散放你情感的变幻。自在;满
足。
今早梦回时睁眼见满帐的霞光。鸟雀们在赞美:我也加入一份。它们的
是清越的歌唱,我的是潜深一度的沉默。
钟楼中飞下一声宏钟,空山在音波的磅礴中震荡。这一声钟激起了我的
思潮。不,潮字太夸;说思流罢。那教人说阿门,印度教人说“欧姆”(○
—m),与这钟声的嗡嗡,同是从撮口外摄到阖口内包的一个无限的波动:分
明是外扩,却又是内潜;一切在它的周缘,却又在它的中心:同时是皮又是
核,是轴亦复是廓。这伟大奥妙的“OmOm”使人感到动,又感到静;从静中
见动,又从动中见静。从安住到飞翔,又从飞翔回复安住;从实在境界超入
妙空,又从妙空化生实在:——
“闻佛柔软音,深远甚微妙。”
多奇异的力量!多奥妙的启示!包容一切冲突性的现象,扩大霎那问的
视域,这单纯的音响,于我是一种智灵的洗净。花开,花落,天外的流星与
田畦问的飞萤,上缩云天的青松,下临绝海的峻岩,男女的爱,珠宝的光,
火山的溶液:一婴儿在它的摇篮中安眠。
这山上的钟声是昼夜不间歇的,平均五分钟时一次,打钟的和尚独自在
钟楼上住着,据说他已经不间歇的打了十一年钟,他的愿心是打到他不能动
弹的那天。钟楼上供着菩萨,打钟人在大钟的一边安着他的“座”,他每晚
是坐着安神的,一只手挽着钟棰的一头,从长期的习惯,不叫睡眠耽误他的
职司。“这和尚,”我自忖,“一定是有道理的!和尚是没道理的多:方才
那知客僧想把七窍蒙充六根,怎么算总多了一个鼻孔或是耳孔;那方丈师的
谈吐里不少某督军与某省长的点缀;那管半山亭的和尚更是贪嗔的化身,无
端摔破了两个无辜的茶碗。但这打钟和尚,他一定不是庸流不能不去看看!”
他的年岁在五十开外,出家有二十几年,这钟楼,不错,是他管的,这钟是
他打的(说着他就过去撞了一下),他每晚,也不错,是坐着安神的,但此
外,可怜,我的俗眼竟看不出什么异样。他拂拭着神龛,神坐,拜垫,换上
香烛,掇一盂水,洗一把青菜,捻一把米,擦干了手接受香客的布施,又转
身去撞一声钟。他脸上看不出修行的清灌,却没有失眠的倦态,倒是满满的
不时有笑容的展露;念什么经;不,就念阿弥陀佛,他竟许是不认识字的。
“那一带是什么山,叫什么,和尚?”“这里是天目山,”他说。“我知道,
我说的是那一带的,”我手点着问。“我不知道,”他回答。
山上另有一个和尚,他住在更上去昭明太子读书台的旧址,盖着几间屋,
供着佛像,也归庙管的,叫作茅棚。但这不比得普渡山上的真茅棚,那看了
怕人的,坐着或是偎着修行的和尚没一个不是鹄形鸠面,鬼似的东西。他们
不开口的多,你爱布施什么放在他跟前的篓于或是盘子里,他们怎么也不睁
眼,不出声,随你给的是金条或是铁条。人说得更奇了。有的半年没有吃过
东西,不曾挪过窝,可还是没有死,就这冥冥的坐着。他们大约离成佛不远
了,单看他们的脸色,就比石片泥土不差什么,一样这黑刺刺,死僵僵的。
“内中有几个,”香客们说,“已经成了活佛,我们的祖母早三十年来就看
见他们这样坐着的!”
但天目山的茅棚以及茅棚里的和尚,却没有那样的浪漫出奇。茅棚是尽
够蔽风雨的屋子,修道的也是活鲜鲜的人。虽则他并不因此减却他给我们的
趣味。他是一个高身材,黑面目,行动迟缓的中年人;他出家将近十年,三
年前坐过禅关,现在这山上茅棚里来修行;他在俗家时是个商人,家中有父
母兄弟姊妹,也许还有自身的妻子;他不曾明说他中年出家的缘由,他只说
“俗业太重了,还是出家从佛的好”,但从他沉着的语音与持重的神态中可
以觉出他不仅是曾经在人事上受过磨折,并且是在思想上能分清黑白的人。
他的口,他的眼,都泄漏着他内里强自抑制,魔与佛交斗的痕迹:说他是放
过火杀过人的忏悔者,可信;说他是个回头的浪子,也可信。他不比那钟楼
上人的不着颜色,不露曲折:他分明是色的世界里逃来的一个囚犯。三年的
禅关,三年的草棚,还不曾压倒,不曾灭净,他肉身的烈火。“俗业太重了,
不如出家从佛的好”;这话里岂不颤栗着一往忏悔的深心?我觉着好奇;我
怎么能得知他深夜跌坐时意念的究竟?
佛于大众中 说我当作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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