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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民梁晓声-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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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全权代表年轻得很,才三十一二岁,风度翩翩,踌躇满志,对他所表现出的客气,是那种很矜持的客气,矜持中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儿。
尽管,对方居高临下的心态,是以相当客气甚至不失敬意的语调“包装”了的,比对方年长近二十岁的章华勋,还是感到自尊心被什么尖锐又细长的东西深深刺了一下。
他怔了几秒钟,一笑,不置可否地说:“我非常感谢贵方对我本人的依赖。我想提醒对方,难道就不需要对我进行一番起码的了解和考查了么?……”
对方也一笑,说早了解过了,也考察过了,对他在工人中的群众基础和威信,对他管理方面的能力,是丝毫也不怀疑的。还如背个人简历似的,道出他在哪一年毕业于什么大学什么专业,哪一年开始当车间主任,哪几年成功过哪几项技术改革,哪几年当过一时期的厂长助理……
“为了表达我们的诚意,现在就可以由我向您颁发委任证书。”——对方打开拷克箱,取出大红证书,郑重地双手向他呈送。
刚握过手没几分钟,就当面颁发委任证书,对方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使他内心暗暗钦佩。
但他并没伸出手去接证书。
他迟疑了一下,说:“可我是有二十余年党龄的党员……”
对方又一笑:“这没什么。章先生太多虑了。我们对信仰不干涉的。只要不影响将来的企业管理和发展,我们绝不要求任何是党员的人退党。”
他仍犹豫着不接证书。一想到将有半数以上工人失业,他内心里矛盾极了。仿佛接了证书,就等于从道义上背叛了那半数以上的工人似的。
“章先生有什么,尽管讲出来。只要不过分,我们都可以考虑的。”
“……”
“您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如果愿意,可以入厂。厂里今后就需要和重用一批大学毕业生……”
他双手不由自主地接过了证书。
“那么,现在,我们之间,就是志同道合的自己人的关系了。希望章先生鼎力协助,使我顺利完成接收事项……”
“一定,一定。请您放心……”
章华勋嘴上这么说着,又想到那半数以上工人的失业问题,心里很不自在,很别扭,很不是滋味儿,暗暗谴责自己未免太快地就成了对方志同道合的“自己人”。
他陪对方四处视察厂区时,几次欲开口提出修改合同上那两个百分数的建议,但对方不断地问这问那,使他根本没机会提出。
一些工人正在厂区挖沟,抢修暖气管道。
全权代表站在沟沿上,望着沟中锈得起鳞的管道问:“多少年没换过了?”
章华勋据实相告——那些管道从一九五一年建厂起就深睡在地下了,距今四十五年了。
“真不可思议。”
全权代表说着,跃下了两米多深的沟底,而且竟能像高水平的体操运动员一样,一步也未踉跄,稳稳地就站了起来。
对方既已跃下,章华勋也不能站在沟沿上了。他也跃了下去。他落地的情形可没对方那么潇洒,毕竟五十多了,毕竟比对方年长近二十岁。他落地时向前扑倒在稀泥堆上,双手和衣服都沾了稀泥。
全权代表则已蹲下细看那些管道了。他捡起一块卵石敲管道,管道一敲掉一片锈渣儿。
一名工人担心地说:“先生您别敲哇,没见我们在修嘛,敲个大窟窿怎么办?”
全权代表弃了卵石,掏出手绢一边擦手一边感慨地说:“都这样了,居然还能将就着供暖,你们居然还善于修,不简单,难为你们了啊……”
另一名工人说:“我们是干这行的嘛,再不容易修,也得修啊。哪怕锈成了酥皮儿点心似的,只要厂里不更换,我们也得保证修好保证供暖啊……”管道四处射水,沟底下“细雨”蒙蒙。那几名工人的衣服全湿了,脸也全湿了,在十二月的寒冷之下,一个个冻得双唇发紫,浑身哆嗦。
全权代表看了他们一眼,什么也没再问再说,一声不吭便往沟上攀。沟上垂下一条绳子,沟壁上铲出了几个踏脚的浅窝儿。他攀得也很灵活,猫似地转眼就攀上去了。
章华勋就没他那般灵活了。他有关节炎。由于厂里的供暖管道常出问题,许多个冬季,车间里的暖气热三天,凉五天。他的关节炎,就是因日久天长落下的。几名工人见他自己难以攀上去,不得不托着他屁股朝上举他。全权代表也不得不伸下手拽他。
他上了沟,不禁满面窘色。
全权代表又发感慨:“在这样的厂里,拿差不多是世界上最低的工资,造出差不多是世界上一流的步枪,这个厂的工人们都很可敬啊。”
对方的话使章华勋心头一热,顿时觉得,和对方的关系,真有那么点儿“自己人”之间的关系了。
他也感慨起来:“对对。您说的对极了。我们厂的工人,个个都是好工人,绝非一半素质好,一半儿素质不好。这一点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向您打保票……”
对方有点儿困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不解他的话为什么要那么说。
“我们厂的老工人们,尤其有一种良好的传统,遵厂规,守厂纪……”
不料对方打断他说:“遵守厂规厂纪,那是一名工人起码应该做到的。如果工人连这一点都做不了,是管理松懈,管理者失职。”——用手朝沟下一指,俯视着那几名工人低声又说:“你替我记住他们的名字,他们都可以免过考核这一关成为厂里的工人。我们面临的第一件事是改造厂房,很需要他们这样的管道工……”
章华勋听了,心中亦喜亦忧。替那几名可以免过考核的年轻工人喜,替“钳工王”等一批老工人的命运如何而忧。他们中许多人也和章华勋一样,患了比他还严重的关节炎,有的还因风湿性关节炎而风湿性心脏病。但他们年轻时都曾是厂里的骨干工人,十之八九曾是各级“劳模”,“钳工王”还曾是章华勋的师傅……
回到会客室,章华勋为全权代表沏了一杯茶,待对方坐在沙发上后,终于有机会说他早想说的话了。
第三卷钳工王(4)
“我们现在谈谈合同好么?”
“谈谈……合同?合同不是早签定了么?”
对方将刚端起的茶杯,缓缓地又放下了。很显然,他的话使对方感到了几分意外,也感到了几分麻烦。而对方那种猜疑的表情和那种本能设防的口吻告诉他,一切关于合同的话题,都是对方所不愿谈,认为根本没必要谈的。
“是啊是啊,是早签定了。但不是我签的,是我的前任……”
对方的态度,使章华勋的心理倍受压力。
“我知道是你的前任厂长签的。我方的签署人也不是我。不管是谁签的,总之是签定了,而且公证了,具有法律性质了。所以关于合同的一切条款,都已经是既成事实。我的责任和权限,只不过是来履行一下接收这个厂的程序罢了。我看我们最好不要谈合同,谈超出了我们二人责任和权限的问题,我认为对我们都是不明智的,也肯定是徒劳无益的。”
对方以毫不含糊的言词封章华勋的口,一开始就不给他留有一点儿余地。
“可……我现在不还是这个厂的厂长么?所以我认为那合同……”
因为明明知道从对方到达那一天起,便意味着这个厂已经正式易主了,便意味着自己这位厂长已经被取消资格了——章华勋有点儿理直气壮不起来。
“可你已接受了委任证书。你已不是什么‘三二三’厂的厂长了。‘三二三’厂已成为历史了,不存在了。你已是我们将定名为‘绅士服装厂’的副经理了。所以我有必要郑重提醒你,你的立场,应该彻底地发生一个转变,转变到和我相一致的立场上来。”
对方的口吻中,已经带有训导的意味了。
“即使我以‘绅士服装厂’副经理的头脑思考,我也还是认为那合同……”
“章副经理,我再强调一次,我不愿,不想,也没有半点儿义务跟你谈合同,请不要使我反感。”
对方沉下了脸,口吻已经变得有点儿盛气凌人了。
章华勋怔愣住了。他眯起眼望着对方,一时陷入尴尬,不知还该怎么继续谈下去。
而对方重又端起茶杯,缓和气氛地笑笑:“咱们君子协定,说不谈合同就不谈合同。你也坐下嘛,喝杯茶暖暖身子嘛。今天可真够冷的,有零下三十度吧?……”
章华勋突然大光其火,挥了下胳膊,放开嗓门嚷道:“谈!必须谈!非谈不可!你他妈竖起耳朵给我听明白了,我说时你再不许打断我……”
对方没料到他会突然发作,被他的嗓门惊得手一抖,洒了一身茶。
于是轮到对方愣住了,眯起眼望着他陷入尴尬。
他从桌上拿起了那大红的委任证书,一大步跨到对方跟前:“你以为就这么个玩意儿,就能收买我的良心啊?就能使我一点儿都不替工人们的利益着想啦?就能使人彻底地站在你们的立场上啦?没门儿!你们对我章华勋了解得那么清楚,怎么就忘了,也了解了解我章华勋和工人是什么关系?我章华勋不那么容易收买……”
他将大红的委任证书抛在了对方脚旁。
对方弯腰捡起证书,掏出手绢擦了擦沾上的水迹,竖立地按在膝上,二指轻轻敲点着,不言不语地矜持地笑望他——那意思是,你说吧,我洗耳恭听,但你说也白说,我听也白听。
于是章华勋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就合同中的两个百分数,慷慨陈词,据理力争。
他说时,对方果然耐心可嘉地听着,一次也不打断他,不过二指始终轻轻敲点证书,任由他自说自话。
章华勋直说得口干舌燥,直说得嘴角泛起了白沫儿。他说得声情并茂,至仁至善……
“您说完了?”
“说完了。”
“你说了半天,说到底只有一个意思,就是认为——四十岁以下的工人保留百分之五十,四十岁以上的工人保留百分之二十,都保留得太少太少,对不对?”
“对。”
“我们接受这个厂的同时,根本不可能保留百分之百的工人,这您同意吗?”
“同意。”
“很好。我很高兴在这一点上我们首先达到了共识。那么,就得打发回家一批工人。无论从有良心没良心,是否符合社会正义感,以及是否仁是否善的角度思考,这都是没奈何的事,对不对?……”
“……”
“您回答我呀,大叫大嚷地回答也没关系。”
“对……”
章华勋的声音低了下去。
“那么,依您章先生,四十岁以下的工人究竟该保留多少?四十岁以上的工人又究竟该保留多少?……”
“这……”
章华勋没想到对方绕了两个弯子,将问题反问给他了。
“前提是——只能从三千余名工人中,重新吸纳一千三百余名工人。这可不是一个保守的数字,而是一个在极限边缘的数字。这个数字,是由一些专家们,根据企业的规模、投资的总额,未来几年内生产、销售的科学预测确定的,也是经过电脑一次次进行的各项数据统计印证了的。多保留年轻工人,就只能少保留老工人。两部分工人都想多保留,那么就超过了吸纳极限。超过了极限,企业就背上了人员过剩的包袱,就没有发展二字可言了。那么不必您章先生慷慨激昂,我方也就不会投资了,您的良心不会有什么不安了,您也实践了您所谓的社会正义感,完善了您的仁和善的主张。但您同时也应该为全体工人找工作,否则,您的所谓良心,所谓社会正义感,所谓仁和善,不是空洞得很,虚妄得很,事与愿违么?……”
章华勋从对方跟前一步步退开了,缓缓坐在沙发上了,低着头吸烟了……
“我们是办厂的,办企业的,不是办同情收容所,办慈善事业的。我认为,我们的总裁,比您章先生慈善得多,至今他已将几千万捐给了大陆的各项慈善事业,他的慈善才是名符其实的慈善。但是,如果他办一个厂,亏一个厂,他又哪儿来的钱捐给什么慈善事业?所以,我们总裁有句格言——以硬心肠创业,以软心肠济世,先薄爱而后博爱之。不知章先生以为如何?……”
章华勋一口接一口吸烟,吸罢一支,又燃一支。他被对方驳得无话可说。他提不出他自认为合情合理的两个百分数。与合同上的两个原百分数差距太大,等于强词夺理,正如对方所言,等于从基础上推翻合同。姑且不论他是否能够做到,一千三百多本可重新被吸纳为工人的人,要不恨死他才怪呢。另外一千七百多人也并没从中获得丝毫利益,因而也未必会感激他。空洞的,虚妄的,事与愿违的良心、正义感,以及仁和善,不是明摆着反而破灭了一半左右的工人们的希望么?而与合同上的两个百分数差距不大,也不过就等于再勉强塞给对方些人,还是解决不了更多的人不可逃脱的失业命运……
“章先生,我看这样吧。”——对方站了起来,第二次双手将委任证书递向他,“用您的话说,这个玩意儿,您还是应该接受,我们并没有什么收买的意图。未来的企业需要您。您熟悉的一千三百多工人,我想也是需要您的。希望您别太感情用事了。我虽然比您年轻得多,却明白感情用事的严重危害性……”
章华勋抬起头来了,伸出手去了,双手欲接未接之际,不知为什么又缩了回去。
“当然,考虑到您在厂里可能有一些特殊的人际关系需要感情照顾,我个人做主,给你五个名额。只能五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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