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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民梁晓声-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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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子系中山狼,得势便猖狂。    
    结果三个男人某一天,先后被阻拦在乡镇企业局的楼口,所受粗暴蛮横的对待,令他们倍感屈辱。    
    他们就是在那种情况之下相互认识了的。    
    从前的中国有句话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他们现在觉得是百姓遇到了官僚,更加的有理说不清了,简直就根本没什么说理的机会了啊!他们想,他们还不是最最普通的平头百姓,提起来还曾算是个人物。    
    他们岂能咽下这口气?每人那被“借”去的五万元,是他们靠诚实劳动获得的啊!他们当年之所以终于还是借给了,乃因那是市里一个局级单位热热闹闹挂牌剪彩成立的一个公司啊!回想起来,一切历历在目啊!坐在台上的市里的头头脑脑们,不是都发言祝贺了么?    
    于是他们一合计,就联合成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    
    他们便去找市里的头头脑脑们。    
    结果也是十次有八九次被阻拦在外,偶而一次“突破封锁线”见着了一个,或对他们老奸巨猾地打太极拳,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反而对他们大加训斥——“你们靠什么富起来的?还不是靠政策?政策谁给你们的?我们怎么?出了点血,区区五万元,心疼啦?逼领导还债?太过分了吧!实话告诉你们,不就加起来十五万么?不是还不起,是不能还你们!因为不能惯下你们这种忘恩负义的臭毛病!还了你们,当初那七八十人都来讨债,我们还有消停之日么?……”    
    他们低声下气地强调——咱们和那七八十人不一样啊;咱们的钱,当初是被借去的啊,不是入股啊……    
    “什么借不借的!借也是入股!反正当初都是那么一回事儿!这一点你们当初是应该心里有数的!入股就有风险,权当你们风险投资了吧……”    
    他们被训斥得一愣一愣的。    
    三个男人一合计,得啦,谁也别再找了,干脆,告吧。于是他们告了乡镇企业局。    
    为了稳操胜券,还合出一大笔钱聘请了律师。有理,有据,有小城里名气颇大的一位律师相助,他们自信官司是一定能打赢的。    
    结果他们反而败诉了。    
    


第四卷私刑(2)

    独立法人——独立经济和债务责任。    
    对方的律师,振振有词,只援引一条法律,却仿佛站在绝对真理一边似的。    
    而他们的律师,却不知为什么,变得口拙舌笨语无伦次了。    
    他们中的一个愤而反驳,你们引的那条法律,那是指公司和公司、企业和企业,公司企业和个人之间的商业买卖过程中发生的经济纠纷,而我们没做什么交易什么买卖,我们的钱是被借去的!    
    那好啊,被谁借去的,找谁要去吧!    
    借据上盖着乡镇企业局的大印!    
    那是假的!    
    有什么证据是假的?    
    又有什么证据是真的?    
    他们觉得,他们起诉的,哪里还是些“公仆”们,简直是些无赖和流氓啊。    
    那天晚上,三个男人聚在一起喝酒,以解愤闷。其中一个起身去厕所,经过饭店里一单间,闻听他们聘请的律师正在里边大唱其歌。将门轻轻推开道缝,见除了他们聘请的律师,竟还有被告方的那两位律师,还有乡镇企业局的局长,还有法官。那四个正每人搂抱着一个“小姐”,不管不顾地在沙发上椅子上乱作四团。第五个“小姐”与自己们聘请的律师勾肩搭背而立,你唱一句,我唱一句。你唱时我亲你,我唱时你亲我……    
    于是他将两名“战友”也叫来偷窥。    
    另两个不看则已,一看之下,血脉贲张,怒发冲冠。    
    “大哥二哥,咱们被耍了呀!”    
    “他妈的,咱们还看个什么劲儿!”    
    于是三个男人发一声喊,打将入去……    
    结果是他们被一块儿拘留了七天,七天里都吃了不少苦头。那是自然的。因为他们大打出手之前,也没考虑考虑——对方们难道是些他们可以白打的人么?    
    七天后,他们着实消停了半个多月。他们谁也不找了。他们自己也得养养伤啊。于是对方们就以为,已彻底将他们摆平了。其实呢,他们也没只养伤,他们也是有朋友的啊。他们暗中进行了种种调查,于是获得了确凿的证据,证明了那个“自行消亡”了的公司,曾留下三部车和几十万元钱。三部车都以白给一般的价格,让市里三位领导的公子们买去了。几十万元,作了另几位领导的出国考察经费。没有这些具体的好表现,那乡镇企业局的副局长,兴许就当不上正局长。    
    某日,三个男人出现在小城的中心广场。他们扯开白布横幅,上书两行漆黑大字是——“欠债还钱,古之法理”,“反无赖,要公道”,另有一丈多白布,将他们遭遇之事的经过和他们调查的结果,相当之详细地写了出来,是星期日,围观者众。那小城一向是没有什么外国人出现的。偏偏那日,不知从哪儿冒出几位外国男女,对他们大照其相。    
    这么一来,他们不但又犯法了,而且性质严重,带有政治煽动的意味了。    
    于是市里的头头脑脑大为震怒。他们之间,并不团结,在许多方面,勾心斗角,相互倾轧。但在这件事上,态度空前的一致,且空前的严厉。他们夸大其词地作为一次“政治事件”向上级紧急汇报了,于是上边下达了批示——依法严办,以保小城之社会稳定。    
    于是他们被判了刑。    
    他们当庭大叫冤枉,争说凡事都有前因后果。但法庭不理睬他们的抗议,向他们宣告——前因是前因,那是一案;后果是后果,另是一案。    
    三人中那农民,在法庭上自己主动多承担了些责任,便是主犯,被判五年。另两个,算从犯,各判三年。    
    他们入狱后,小城恢复往日太平。人们议论了些日子,也就将他们的事忘记不提了。太平盛世,人心就会变得漠然。这几乎是一种社会规律。正如那些“公仆”们在对待他们的态度上放弃鄙嫌,暂敛矛盾,形成了强大的联合阵营一样,三个男人在监牢中,也同仇敌忾,暗结死党。他们一块儿发了毒誓必定报复……    
    三年后,三十多岁和四十多岁的两个男人刑满释放了。他们似乎服了,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他们一门心思挣钱。只要不违法,干什么来钱快,来钱多,便齐心协力地干什么。都是颇谙经营之道的男人,又吃得苦,耐得劳,并且原本有些经营资本,两年下来,倒也很挣了一笔令人羡慕的钱数。他们将钱三家平分了,变卖房屋,将三家迁往别处定居去了……    
    前几天,“大哥”也出狱了。今天,他们算是为“大哥”接风。后半夜,还要按既定方针干正事。接不接风的,目的倒在其次。反正已是亲兄乃弟般的关系了,交心托底了,相互就没了什么计较了都是从生意场上过来的男人,都有半斤八两的酒量,也就都喝得很豪气。但是各自喝到了五六分,就都一口不喝了,就都将酒盅扣在桌上了。从这点看,分明的,他们又都是自控力很强的男人。    
    接着,他们就去洗桑那。之后,找小姐按摩。再之后,又去嫖了一通。他们原本并没有嫖的习惯,除了“三弟”打过几次野食,“大哥”、“二哥”其实都是很正经的丈夫和父亲。    
    “三弟”说:“大哥、二哥,身上带的钱还剩好几百呢,咱们都放纵一把咋样?”    
    于是“二哥”的目光望向“大哥”,态度暧昧。    
    “大哥”说:“你看着我干什么?”——将脸转向“三弟”,沉吟地反问:“怎么个放纵法呢?”    
    “三弟”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    
    服了五年刑,“大哥”似乎变得更稳重了。    
    “二哥”就替“三弟”回答:“还不是那种事儿嘛!”    
    于是“大哥”也就明白了。    
    “三弟”又说:“其实我自己倒不是太想。我是觉得,大哥服了五年刑,大嫂也在五年间病死了,既然现在出狱了,我这当弟弟的就有义务……”    
    “大哥”表情端庄地说:“五年间,我天天盼着有面对那狗官的一天,你们不提,我头脑中早把那种事儿忘了。”    
    “二哥”又说:“三弟也是一份好心。”    
    “大哥”犹犹豫豫地问:“不能误咱们的正事儿,别忘了咱们今夜是要干那件正事儿的。”    
    “时间早着呢。大哥放心,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于是“大哥”将一只手拍在“三弟”肩上:“三弟,大哥一切听你安排。”    
    “这就对了。”    
    “三弟”如愿以偿地笑了。    
    “二哥”也笑道:“那我高兴沾大哥的光。”    
    于是三个男人就找地方去嫖……    
    嫖过后,三个男人的酒劲全部随汗消散了,他们反倒显得比没嫖之前精神抖擞了似的。    
    “二哥”对“大哥”说:“大哥,要不,咱们改天再干那件事儿?”    
    “大哥”就板起了脸,不悦地问:“你不想干了吧?”    
    “二哥”吞吞吐吐地回答:“那倒不是。怎么会呢?我是考虑,大哥你刚出来,那件事儿一干,咱们三个必定又得进去。我和三弟毕竟出来两年了,对大哥,就太亏了。”    
    “大哥”说:“谈不上亏不亏的,只要能出了我胸中憋闷了五年多的那一口恶气,再进去我也心甘情愿。”    
    “二哥”右拳往左掌上一擂:“既然大哥这么想的,那咱们今晚就他妈的干!”    
    “三弟”看了一眼手表:“对,今晚若不干,错过了时机以后干不成,我白策划一场了。那还不后悔一辈子?”    
    “大哥”说:“就是。”    
    于是三个男人学足球场上开赛前的运动员那样,将他们的三只手叠在一起……    
    五年前的乡镇企业局局长,五年后还在那个位子上。他自己当然大不遂愿。五年前,只消他一句话,三个男人的钱也就还了。但如果还了,市里的头头脑脑们出国的零花钱则无法由他提供了。而他一心讨好他们,所以他不能点头还三个男人的钱。尽管他自己也觉得不还确实有点儿耍无赖,但他认为对三个平头百姓耍一次无赖其实也没什么。如果市委书记的公子不看上那辆“本田”车就好了,那辆车也能卖个二十五六万,还三个男人的钱绰绰有余。但问题是市委书记的公子看上那辆车了啊,非要用三万元的折旧价买了去,他有什么办法呢?一边是市委书记的公子,一边是三个平头百姓,二百五也会掂量出哪边轻哪边重啊!其实他两眼盯着的是市委秘书长的缺。乡镇企业局局长的位子,在他看来只不过是一块跳板。当上了市委秘书长,仕途就又上了一个层次,官运说不定就亨通无阻了呀。然而宦海多变数,却被粘牢在乡镇企业局局长的位子上了,似乎一辈子定格了。所以呢,他也就趁着还没退休,及时行乐起来。这一个傍晚,和那三个男人一样,他也是大吃大喝一顿,酒足饭饱之后,就去洗桑那,找“小姐”按摩,最后……    
    他带着残余的三分醉意将车开到家住的楼前时,已凌晨三点,天光已有些微亮了。    
    他刚一下车,背后立刻有一条胳膊勒住了他脖子,紧接着一大块胶布封了他的嘴。再随即,有袋子套在他头上了。这一切突如其来地发生在几秒钟内。他还在懵懂着,就又被从后门塞入车里。两个人一左一右坐在他身旁,将他紧紧夹住着。而他的双手几乎同时被麻利地捆上了……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地说:“老实点儿,不老实坐地弄死你!”    
    他的车就又开了……    
    二十几分钟后,车停在郊区的田地边。田地里有一处孤零零的塑料大棚。布袋终于从那位局长大人的头上扯了下去。他已经吓得尿了裤子,以为自己遭遇了绑票的惯犯——否则会干得那么在行么?嘴上的胶布也被撕了下去,而且,撕得很慢很小心,仿佛他是极娇贵的战利品,损坏了一点点对方们自己得不偿失似的。车内的灯也开了,于是他看清了三个人的脸。见他们并不一个个凶神恶煞般的,他那颗怦怦乱跳的心才稍稍安定。    
    他说:“三位爷千万饶命。只要饶我一命,怎么都好商量行不?要钱给钱,要物给物。”    
    坐他右边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捣给了他一拳,骂道:“你他妈当我们什么人了?”    
    在司机座上侧转着身子的四十多岁的男人平静地说:“放心,我们不会弄死你的。既不是为钱,也不是为了物。”    
    他眨巴了几下眼睛,困惑了,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坐他右边的五十来岁的男人冷冷地问:“你认识我们么?”    
    他将三个男人的脸一一细看了一阵,摇头。    
    他是真认不出他们了。    
    于是他们一个个自报家门。    
    但他还是想不起他们究竟是谁。    
    三十多岁的男人又捣了他一拳:“你他妈装什么糊涂!你忘了五年前在一家饭店的单间里被三个人打过的事儿了么?”    
    经这一提醒,他才恍然大悟。    
    “是……你们?……”    
    他暗暗叫苦不迭。    
    “交待给我们听听吧,当年你是怎么收买了我们聘请的律师的?又是怎么收买了法官的?”    
    四十多岁的男人,语调依然很平静,如同在问胆小的孩子似的。    
    他只得从实招来,虽然极不情愿,却不敢不招。    
    五十来岁的男人听得最认真,且不时地嘟哝:“唉,唉,你这个官啊,对我们老百姓太阴了,太阴了……”    
    他在逼问之下交待完了,不知怎么想的,忽然胆壮起来,竟说:“你们还不放了我?你们赶快放了我,我不追究你们。不然的话,哼,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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