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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民梁晓声-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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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逼问之下交待完了,不知怎么想的,忽然胆壮起来,竟说:“你们还不放了我?你们赶快放了我,我不追究你们。不然的话,哼,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三个男人一时地你看我,我看你。
第四卷私刑(3)
他又说:“不错,欠债是该还钱。但那也得看谁欠谁的。你们不过是三个什么人?我又代表谁?你们和我打官司,哪能让你们赢了,我输了么?我输了那等于谁输了?当年那件事,是你们自己不明智,我又有什么办法?不管打到哪一级法院,我们不愿认输,那你们就没个赢。我们的律师当年给我们吃定心丸了,中国的法律条款那是初级阶段的,法理上我们大有空子可钻呢!就现在,重打一场官司,你们也未必见得赢,你们就彻底死了心吧!快松了我手……”
他竟冷笑起来了。
于是三十多岁的男人对五十来岁的男人说:“大哥,听清楚了吧?你还后悔当初没上诉?”
五十来岁的男人不禁长叹:“唉,一个官这么阴,太缺德了,太缺德了。”——又用一根手指点着他额头说:“你呀,你呀,你这么个无赖的人,怎么就当上了局长呢?”
四十多岁的男人接言道:“大哥,他该交待的也交待了,咱们不跟他啰嗦了。”——话题一转,拉家常似的说:“局长大人,咱们聊点别的吧。告诉我们,你都怕什么?”
他说他第一当然怕死。
他说他第二怕“两规”。
他说他第三怕老婆。
他回答时态度倒显得特诚实。
第四呢?
第四……他想了想,说第四怕毛毛虫,也怕菜青虫,更怕贴树虫,说见了那些丑陋的虫子,常使他头皮发麻……
他还笑了笑。
他暗想,他们跟他聊就好。聊,敌对的关系不就得以缓和了么?等他们放了自己,看怎么收拾他们。
三十多岁的男人和四十多岁的男人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也会心一笑。
于是胶布又贴在他嘴上了……
于是他们用喷雾器往他身上喷了不少气味甜丝丝的雾水,他脸面上也被喷到了一下,觉那种雾水还有些粘似的……
于是他被推下了车,推入塑料大棚,缚在一根柱子上。
斯时天亮了。
五十来岁的男人并没下车,是“二哥”和“三弟”完成那“任务”的。他们重新回到车上,三个就都吸起烟来。
“三弟”毕竟年轻,难耐那一种各有所思的沉默,忍不住喋喋不休,说他不知询问了多少人,才知道了那局长是个最怕毛虫的人;说他为了“收集”并“养充”足够数量的毛虫啦,菜青虫啦,贴树虫啦,花了多少多少精力和心思;说他为了配制成那一种能吸引虫们往人身上爬的液体,不仅请教过有专门学问的人,而且还翻阅过专门的书籍,自己都快成半个专家了……
“二哥”不断地插话,一连地说:“够那家伙受的,够那家伙受的……”
“三弟”讲完了,再也无功可摆了的时候,“大哥”总结式地开口了:“三弟想的主意好。吓他一场,惩罚他一次,咱们的恶气出尽了,咱们和他们之间的事也就了结了。烟不能越吸越长,仇也不要越结越深。就是他反过来再报复我们,咱们又进去了,出来也不和他一般见识了,行不?为出口恶气,又进去了也值得的嘛。”
于是“三弟”和“二哥”都道还是“大哥”有涵养,宰相肚里能撑船。
三个掐灭烟,一时皆困,这个歪着那个蜷着的,就都睡在车里了……
待他们醒来,已经日上三竿。美好的阳光,遍洒在田地里,遍洒在塑料大棚里。
“大哥”说:“放了他吧。”
“三弟”说:“二哥你别下车了。”——便独自去往塑料大棚里了。
不一会儿他一个人慌慌地回到车上,脸色苍白,结结巴巴地汇报:“大哥,二哥、不……不好……了……他他他……他死了!”另两个男人一听,顿时坐起。
“二哥”说:“你别开玩笑啊,我经不起你开这种玩笑!”
“大哥”看出“三弟”不是在开玩笑,急问:“怎么死的?怎么会死呢?”
“有……有毛虫钻到他鼻孔里去……肯定是憋死的……”
“三弟”双手抖抖的,想吸烟,打不着火……
于是“大哥”“二哥”下了车,三步并成两步走,也去往塑料大棚里了……
那局长大人浑身爬满了丑陋的虫们,果有两条肥虫钻在他两只鼻孔里,没完全钻进去,小半截虫尾搭在他的上唇……
那是人最丑陋的死相之一种。
两个男人心怀恐怖地退出了塑料大棚……
他们一回到车上,抓起烟盒,也都迫不及待地吸起烟来……
“三弟”泪流满面地说:“我没想到,我没想到……点子是我出的,那么我是主谋。我去自首,不连累大哥二哥……”
“大哥”强作镇定地说:“你年轻娇妻幼子的,怎么能让你把大罪担了过去?你二哥呢,由那件事气病了,落下病根了,病病恹恹的,是再经不起牢狱之苦的。只有我,老伴儿没了,孩子大了,都能自立了,也五十来岁了,还是我去自首吧。我就坦白是我一个人干的……”
又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后,大哥问:“就这么定了吧?”
“二哥”这才开口道:“大哥、三弟,你俩刚才的话,我挺感动,证明我没白和你们兄弟一场。是狗官把咱们逼成了兄弟的。事已如此,谁都甭后悔。主谋是我,我去自首……”
“大哥”、“三弟”不禁一起将目光望向他。
他又说:“不瞒你们了,其实,我何止被那件事气得落下了病根,我是被气的,气得肝上肺上全生癌了呀!反正医生已经明明白白告诉过我了,我只能活两年了,主谋还不该是我么?……”
“大哥”、“三弟”愕然……
半小时后,那局长的尸体,连同尸体上的虫们,被塞入了汽车后备箱。望着汽车在土路上卷起一阵沙尘,渐渐远去,“大哥”、“三哥”转身走到塑料大棚那儿,放把火将它烧了。
焰熄烬现之时,他们进行了如下简短的谈话:
“如果五年前,但凡是一个多少讲点儿情理法理的人解决咱们的事,今天也不会是这种收场。”
“三个人做下的事,让他一个人去担罪名,我心里不落忍。”
“大哥,我也是。我懂你的意思。”
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向城里走去。
第四卷死神(1)
时值正午,暑热难遣。
他躺在床上,恍恍惚惚,似睡非睡,欲醒难醒,朦胧之中,听得有人敲了几下门。想应一声,应不出声。想坐起来,坐不起来。仿佛身体已不是自己的,僵而且沉。
门外人又敲了几下门,轻轻推门入室。他顿觉一股森凉,和着一阵馥香。
蹑蹑的脚步徐至床前,来人分明在向他俯视。森凉之气袭面,香水味儿盈鼻。强睁双眼,见一芳龄女性极美的脸,情态娇娆,红唇微动,作出种不露齿的很甜很媚的笑意,唇角扯出桃腮上浅浅的梨窝。
却陌生。
她将垂散胸前的乌丝般的柔发朝肩后一撩,直起腰,退离床前,十分典雅地提了一下裙裾,款坐在圆桌旁的一把椅子上,迷人的目光依旧注视着他。
他不免因自己的失仪有些发窘,也有些莫名地慌乱,困盹全无,立即坐起,趿鞋下床,坐在圆桌另一旁的椅子上,低声嘟哝:“请原谅,我这几天正生病。”
她耸了一下肩,兀自很甜很媚地笑。
“你是……大学生?”他问,打量她——水粉色的无袖的连衣裙,玉臂尽裸。象牙般的颈子戴着金项链,一个金的小十字架半露在连衣裙领口。
他立刻否定了他的猜测。女大学生一般不戴那玩意艺儿。
她摇摇头,还是那么甜那么媚地笑。其神其态,如无邪少女,天真而自风情百种,令他莫测高深,复凡心暗动,有些被蛊。
“演员?……”曾有演员或想当演员的访过他,希望经他向某某导演推荐,在由他的小说改编的电影或电视剧中扮演什么角色。可他最近并无小说改编成功。
又摇头。
“编辑……”他感到全身发冷。
仍摇头。
“记者……”
摇头。笑脸依旧。
“那么你究竟什么人?找我有什么事?”他如坠五里雾中。
“我是死神。”她终于启口,话音莺啼燕啭,如珠玑落盘。言罢,贝齿轻衔下唇,明眸凝睇而视,似庄犹谐,故矜且笑。
他调侃道:“死神是你,世人不惧死矣!”潜意识中,生出取悦的动机。
“我是死神。”她重复说,缓缓伸过一只手,握住了他的一只手。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如冰的一只玲珑秀手!
她的手握住他的手不放。他的手像在冬天被什么铁器粘住。
他这才恍然彻悟,为什么她走入房间后他感到一阵甚于一阵的森凉。他一时瞧着她惊呆了,然因其殊美,并无所惧。
“你相信了吧?”死神放开他的手,那种很甜很媚的笑,愈加动人,迷人,蛊惑人,大有得意之色,得意之中包含着些许诡诈,几多狡黠。
他瞠目结舌,说不出话。
“怎么,你还不相信呀?”
“信……可是……你来找我,有何贵干……”
“瞧你问的!”死神吃吃笑道,“我来找你,还会有什么事呢?履行公事呗。”
“公事?……组稿么?”他凝视她那如桃花的人面,只觉怪诞而迷乱,一味儿问呆话。
“组稿?……”死神抬腕掩口,吃吃笑得愈发可爱。笑罢,嫩嫩纤指朝他额上轻轻一点,莺声燕语道:“我来要你的命。”
他觉得额上似乎被电棒击了一下,一阵冰冷直透脑骨,神智格外清醒起来,便收敛了受蛊而云游他方的心意,认识到眼前的现实是需要严肃对待的,谨慎地问:“你搞错了吧?我才三十岁呀。”
“我对我的工作一向是很有责任感的。”死神正色道,“自从我主宰人类寿命以来,还一次也没出过差错呢。”
“您千万别误会,我的意思是……太突然了……”他不由得肃然起敬,乃至诚惶诚恐,对死神称“您”了。
死神用习以为常的语调回答:“人人难免一死,人人死到临头,都觉得太突然。不过也正是这一点,使我从中获得乐趣。”
他不知再说什么好。
死神又轻舒玉臂,像唱戏的旦角一样,秀手宛若白莲,嫩嫩纤指朝床上一指:“你瞧,其实你已经死了。”
他这才发现,床上仍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他,确乎已经死了。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
她却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甜而媚地一笑,娇声细语地说:“我很忙。不能在你家里耽误太久的时间。”说着瞥了一眼冰箱。“有什么止渴的饮料么?我渴极了。”
“有,有。”他受宠若惊,赶紧站起,去打开冰箱,取出一瓶冰岛汽水,开了盖儿,倒入一只杯中,怀着十二万分的讨好心思,卑下地笑着,奴仆似地,双手恭恭敬敬地捧送给她。
死神俨然主子似地接过去,不慌不忙地饮。另一只手,拿着一方洁白的手帕,优雅地在桃腮边扇动,使他奇怪她本是冰冷的何以也竟觉热?手帕散发出一阵比刚才更浓的馥香。这馥香又令他心醉神迷。死神那连衣裙上无兜,手帕显然是死神变出来的。
他退开去,归坐原位,注视着死神,暗自思忖:女性的心,大抵是富于同情的,倘诉之以哀,兴许能博得死神的一片同情,免了他今天一死。
待死神饮尽了那一杯汽水,将杯轻轻放在桌上时,他主意已定,虔诚之至地对死神说:“诸神之中,我最崇拜您死神,因为您的权力,是任何人也无法抗拒的……”
死神谦虚地微笑着,桃花般的人面上不无悦色。
他见自己的阿谀奉承对死神产生了影响,进而改换一种凄凄切切的语调说:“我才三十岁,我现在如果死了,还有许许多多的身后事未曾料理。功不成,名不就。还没爱过……没爱过怎算作人一场?……我真是没活够……”
他喋喋地尽说尽说,说的倒也是些老实话。他自己首先被自己的话所感动,潸潸然而泪下。
“别再说下去了,唠唠叨叨使人心烦。”死神打断他的话,认真地问,“总之,你是怕死的,对不对?”
“对,对。”他喏喏连声。
“但我是绝不会被你感动的。”死神又像先前那么甜那么媚地无声地笑将起来,如桃花的人面上梨窝浅现,姝丽的脸儿美而且俏,楚楚生情。
他却不肯动摇他的信心。在信心的支配下,他哇地放声大哭,一边哭泣一边继续重复他说过的那番话,涕泪交流,悲悲哀哀。
“噢,可怜的人儿,不要哭呀,不要哭呀……”死神似乎动了恻隐,用充满柔情蜜意的语调安慰他,同时又突出那一方洁白的馥香的手帕,隔着圆桌伸过玉臂秀手替他拭泪。
他暗自庆幸目的达到,掩饰着窃喜,放开胆量握住了死神一只玲珑秀手,撒下些泪珠儿在那手上。如同握着块冰,但不在乎。
“只要您……放过我这一次……我将视您为我心中的偶像,我将无限敬仰您无限崇拜您这最美最美最善良最善良的神……”他骗死神,也将自己骗了,仿佛他所表白的,是他由衷的信仰。他的手已被冰得如同死神的手一样苍白,五指麻木了
第四卷死神(2)
死神矜持地从他手中抽出了她的手,依然那么甜那么媚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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