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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博士的巴黎假期-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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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不是一个多余的人呢?”我问自己。
    铃声响了,我也打不起精神到操场上去升旗,待我垂头丧气地走去时,别人都
已进了教室。结果是得来一场挖苦讥笑和一个警告。
    拿到联考的报名单子,人家都喜孜孜地埋着头细心地填写,只有我,对着那张
纸相面很久,心里还是茫茫然。我之报考农学院,并非因为志趣,而是因归隐田园、
遗世独立的远景支持着我。考试前的一段时间,挡不住父母和师长们的啰嗦,我也
勉为其难地抱了一阵佛脚。但榜上有名,确实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我一向瞧不起
世俗的功利和形式,想不通一般人都在忙什么?吃饭、睡觉、考试、上中学、上大
学,将来无非是找个事混混,那就可以美其名曰是服务社会。其实社会是什么?跟
我又有什么关系?可是你不这么做又不行,谁都会说你一声“古怪”。总之所有的
人好象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不想做模子里出来的人,一心一意想拒绝平庸,
但考取还是让我不能免俗地兴奋了一阵。那总比落第在家孵豆芽好受些罢!就那样,
我抱着怀疑的心情,踏上了来台中的列车……
    “刷”的一声,一辆汽车在我面前煞住了。
    “先生,请上来!”那头发花白的司机打开车门。
    “是我叫你的吗?”我问。
    “你不是向我招手的吗?”他微笑着。
    “唔——”我摸摸后脑勺,上了车。“去中兴新村罢!”我说。
    那司机立刻开动了车子。
    “先生是第一次来台中吗?”他问。
    “不,我以前在这里念书的。”我漫不经心地说。车子已经在台中路上,我努
力地向车窗外搜索,想找到一些熟悉的痕迹。
    “您以前念的是哪个学校呀?”他蛮爱讲话的。
    我回答了他。
    “那不前面转进去就是了吗?要不要去看看?”他很热心的。
    “唔——”他的话提醒了我,但我想了一想,还是说:“不必了,我是来出差
办公事的,怕没时间去了。”
    “哈,那当然还是先办公事重要。”那好说话的司机笑嘻嘻地。“你先生这么
久没来台中,觉得是变了不少罢?”
    “真的变了不少。”我且感且叹。“别的不说,那时候哪里有这么多的计程车
啊?”我停了一下,又好奇地问:“你开车,不觉得枯燥吗?喜欢这个职业吗?”
    “我无所谓喜欢,可也不讨厌,为了生活,为了责任嘛!自从我买了这辆车子,
做这个开计程车的行当,家里生活就好转了,我大儿子都能有钱念大学了。说起来
这也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是罢?哪里能人人都过得完全合自己一个人的意呢?
我也有讨厌开车的时候,那时候我就安慰自己说:‘要是每个人都不开车,这交通
可就成问题啦!别人多不方便呢?’哈哈,这么一想,我又高高兴兴地开了。”
    “你是对的,本来是这样。”他的话使我立刻联想到牟肃吾的“螺丝钉哲学”,
既然想起牟肃吾,还会不想起小张和唐远吗?那段生活、那段往事,该算得我青年
时期所留下的、最难忘怀的了……
    初进大学时,我还不能摆脱那种孤单、自怜的心情,自认是很忧郁的。那时我
正好看过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这使我直觉的以为自己是维特的化身,而且
比维持痛苦万倍,因为他有的只是青春的烦恼。我呢?苦闷可就更复杂,我解不开
人生的死结,我厌恶凡俗的生活,最使我悲观的,是感情上的真空。在内心深处,
我曾把自己仔细地分析过,我知道那里面隐藏着两股蠢蠢欲动的感情。
    一股是渴望去崇拜,崇拜一个能给我指引、开我迷津、无所不知、无所畏惧,
在人格上、精神上、实际行动上,都能做我表率,不随流俗的人。
    另一股感情,就是需要去爱,我爱的典型,早已活鲜鲜地印在我脑子里了。她
不是穿着牛仔裤,把脚踏车座子拉得老高,野兮兮的帅女孩。也不是打扮得花枝招
展看来象个电影明星的女孩子。我想,我的“她”一定是美发垂肩,身段柔长,面
孔清丽,态度娴静,有两只不食人间烟火般纯洁的眼睛。当然,她必是有思想的,
不会开口妈妈长、闭口妈妈短,幼稚空洞得象个摇篮里的婴儿的那种女孩。
    我也曾问过自己,即使遇到了那样的人,就能保证她也爱你吗?我的答复是,
如果遇到,我就不顾一切地去追求,不管得到的是什么后果。
    但是,我的分析并不精确,因为其中遗漏了一样,那就是友情。我是多么需要
能有思想相通、志趣相近的好朋友,万没想到,这被我忽略的,竟在无意中获得了。
遇到了小张和唐远,我的生活立刻美妙起来,忧郁一扫而空。
    小张长了一张瘦瘦尖尖的猴子脸,身材矮小,看上去象个念初中的淘气孩子。
可是人不可貌相, 他那两片嘴唇就象抹了油似的, 任你是谁,也受不了他那一吹
(那时代“盖”字还不流行)。唐远是个满帅的小伙子,明眉朗目,高身量,但却
生了一张与身材不太谐调、过分单纯的娃娃脸,而且他真的表里如一,天真得很。
认识我的第三天,就忙着告诉我:“我有个女朋友,叫叶清涓。我们住在同一条街
上,从小一块儿上学,她比我矮一年,是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女孩。”
    小张和唐远与我一见面就成了好朋友。同住一间宿舍,接触机会多固然是原因,
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气味相投。我们交换了几句“我对人生的看法”、“万恶的社会”、
“丑陋的人间”、“我的哲学观”之类的谈话之后,都觉得相见恨晚,自然而然地
就结成了一个小小的集团。每晚回到宿舍,就二郎腿一翘,靠在床上,吹起牛来。
小张鬼主意多,有时还弄瓶啤酒来,三人平分,另外一包花生米助兴。吃喝之余,
那人间的大道理,千古的名言,就纷纷地出了笼,不吹到半夜三更不散。这就引起
了同宿舍的另一个人的抗议。
    这个人叫牟肃吾,长得虎背熊腰,一张面孔红里透黑,又宽又大,满下巴胡楂
子,两个大眼珠,一口山东腔。据说他当过兵,还摆过摊子,他称我们为“小兄弟”。
有次他因事上街去,留了个条子给我们,说是如果他同系的李大同来拿笔记的话,
就把条子下面那个本子给他, 落款居然自称“愚兄” 。自那以后,我们就称他为
“愚兄”。愚兄看起来真的很愚,对念书这回事仿佛十分认真,看他每天煞有介事
的不是弄笔记就是垂着那个大脑袋看书,小张就常打趣他:
    “喂,愚兄,你想考状元吗?那么用功干嘛呀?”
    “不用功不行啊!我哪里有你们那么好的脑筋呀!我一个三十好几接近望四的
人,记性也不是顶好,再不多用点功行吗?”牟肃吾好脾气地说。
    但当我们吹牛过了头,忘了时间的话,他的好脾气就没了。
    “别吹了,都十二点了,明天上不上课了?”他会举起又粗又壮的手臂边打哈
欠边说。
    常常是我们正谈在兴头上,他就来煞风景。可是我们到底不能只顾自己谈得痛
快,就不让人家睡觉,于是,好几次,只好“吹牛”吹在最高潮的节骨眼上打住了。
    “唉!跟这位愚兄住在一起只好算倒楣,象个警察似的,老管人。连吹牛都吹
不痛快,真煞风景。不过,没关系,过几天我带你们到我表哥家里去,他那里才是
吹牛的好所在。”有次小张正吹得收不住闸的时候,被牟肃吾打断,气得他第二天
这么说。
    “谁是你表哥?”我和唐远齐声问。
    “我表哥?哈哈,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能吹吧?这‘吹牛’的工夫又是从哪
里来的?告诉你们老实话,都是从我表哥那里学来的,”小张的猴子脸满布得色。
    “难道他比你知道得还多?”唐远天真的脸上显着疑惑。真的,小张的博学,
动不动就“尼采、叔本华”的乱吹一通,已经使我和唐远很服气了,难道他表哥真
比他知道得还多?
    “跟我表哥比起来,我算得了什么呢?这么比吧,如果我是条小河,表哥就是
大海,如果表哥是阿里山,我顶多算个小土坡,跟他比起来,我知道得也太少了。”
小张极认真的。
    “哦!真的?”唐远的娃娃脸有点泛红,显然是激动了。他的这种表情我很熟
悉,每当他谈起他女朋友叶清涓,也是这样的神气。
    “你表哥在做什么工作?”他又问。
    “我表哥现在没出去做事。”小张咽了一口唾沫,显然又要开“吹”了。“他
可以说是个隐士,不过,如果称他为狂士或哲人的话,也未尝不可,要说能吹吗?
就是我们三个加起来三乘三也吹不过他一个。要谈哲理谈思想吗?说句不过火的话,
我还是生平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的脑袋里能装那么多的大道理,有那么深刻的思想,
他不单满腹经纶,连风度和仪表也是一副哲学家的气派。”
    小张说着扫了我们两眼,见我和唐远都听得很入神的样子,又说:
    “我表哥已经大学毕业好几年了,可是他不喜欢做事。”
    “那为什么?他怎么生活呢?”我问。
    “他的生活倒不成问题,我姑父前几年去世,留下了好多不动产和现金。其实
我表哥也做过事,在一个省级机关做个起码的秘书,他只做了三个月,说工作太乏
味,也实在受不了官场的俗气,就辞了职。后来我父亲又给他在个报馆找到事,他
说上班时间太固定,工作又辛苦,也看不惯那些文人的酸嘴脸,只勉强将就了半年,
就放下了。我姑母——就是我表哥的母亲,就说,也许他去教书倒比较适合。……”
    “是啊!我也正要说,象你表哥这样的人,也许教书是个好工作。”唐远热心
地说。
    “不啊!我表哥说,以他现在的情形,只能教中学,可是中学的毛孩子能懂什
么呢?难道能接受他的思想?何况还得敷衍校长,他说他用不着为五斗米折腰,也
不去敷衍谁,当然教中学的事就不能考虑了。”
    “其实中学里要有你表哥这样的老师就好了,也不见得所有的中学生都只会死
念书,背笔记,没有哲学细胞。”
    我说这话的时候,脑子里又出现了杨老夫子晃晃荡荡的样子和寂寞孤独的自己。
    “不,我表哥决心不教中学,他想教的是大学,而且自信能够做个启发青年思
想,给青年人灌输真理的青年导师。”
    “我想他是能的。”唐远的娃娃脸上充满希望。
    “是啊!我也这么想,可是问题又来了。教大学要有头衔,什么硕士博士的,
不然就要有著作。我表哥也去过美国,可是受不了那个苦,吃不惯洋饭,英文也感
到太吃力,所以过了一年他就回来了。头衔当然是没有的,没有头衔就得有著作喽!
他现在就集中精力在写一本著作。”
    “他已经动手写了吗?写了多少了?”
    虽然还不知道小张的表哥鼻子眼睛长在哪里,我对他这个人已经很心仪了。
    “那倒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他要写的是部惊天动地的作品,他说要把他的思想、
哲学观、史观、人生观等等、等等,全写进去,叫全天下的人看了都叹服,拜他为
一代宗师,请他到大学里讲学去。”小张夸张地说。
    “唔!这不是太狂气了一点吗?”唐远怀疑地问。
    “有才气的人总有三分狂气的。我表哥就说,他不能容忍这个世界,这个世界
呀,太庸侣、太现实、太缺少飘逸的精神,他说,‘只有笨人俗人才会在这个世界
上过得快乐,我呀!我还是把自己关起来,做隐士罢!’以前我姑父在世的时候,
就气我表哥,说他不知道世事艰难,太懒,也太自命不凡了。我父亲也不喜欢他的
作风。可是我就同情我表哥。阿蔡、唐远,你们想,象我表哥那样超凡脱俗的人,
如果到社会上来敷衍那些庸庸碌碌的人,做那些毫无灵性的工作,该是多痛苦的事?”
    小张的同情与不平已从声音里透出来,而且早已引起了我与唐远的共鸣。
    “小张,带我们去看你表哥罢!好跟他讨教讨教。”我说。
    “没问题,我一定带你们去看他,我表哥是顶喜欢青年人的。”小张有把握地
说。
    “先生,你以前来过这边么?”
    “啊!你说什么?”司机的话打断了我的冥想。“唔,这边嘛!总是来过的罢!”
我心不在焉地答。
    “你看郊外也改变了不少罢?主要是新建的房子太多,市区扩大啦!”那不甘
寂寞的司机又说。
    “是啊!扩大啦——”
    我越发心不在焉。第一次见到表哥的情形,象一张清晰的图画,在眼前展开了,
整整两年,我跑得最多的地方,该是表哥那里——
    那天,小张带着我和唐远,步行着走到西区的郊外,穿过一条浓荫覆径的小道,
远远的就看到一幢建筑精美的小洋房,褐红色的屋顶,油绿的窗框,一片火红的凤
凰木花从淡灰色的高墙上探出头来,门前一弯流水,院外一片竹林,四周静悄悄的。
我想,就算那顶笨的人,也会想象得到,住在这幢房子里的,必不是凡夫俗子。
    是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给我们开的门。
    “老洪,我表哥在家吗?”小张问。
    “在家。你看,少爷不是在走廊上喂鸟吗?”老洪说。
    随着老洪的话,我们都把眼光投到走廊上。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也正向我们转
过身来。他穿着讲究,两条长腿上的裤线笔直,脚上穿了双懒人鞋。他的面孔很清
秀英俊,薄薄的嘴唇上衔了一只烟斗,看来最使他潇洒脱俗的,是他比一般人略长
的头发和在两腮边留得很长的鬓角。他的头发和鬓角都墨黑,这就显得他脸上的皮
肤更苍白。总之,只要看他的外表,就能断定他是一个真正的哲学家,而且任谁也
不会怀疑。他身边的木架上,放了只鸟笼,里面的两只乌,正在吱吱叽叽地叫。
    “表哥,你看,我把阿蔡和唐远带来了。”小张说着向我们一挥手,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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