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31-天生嫩骨-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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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装出漫不经心的口吻说：“她怎么死的？”　　　　
　　　　爱丽丝停下来瞪着我。“谁跟你说她死了？”她答道。　　　　
　　　　“她没死？”我问道。　　　　
　　　　爱丽丝说，“不如死掉还好些。你肯定菠菜都洗干净了？”　　　　
　　　　晚宴很成功。小鸟姨婆开了窄窄的绿色瓶装酒，爸爸妈妈全喝光了。我妈送小鸟姨婆一件喀什米尔羊毛衣。我爸爸吞下奶油菠菜，送爱丽丝一条丝围巾，说她做的菜胜过巴黎的任何一家餐馆。　　　　
　　　　这让我想起了爱丽丝说的话。爸爸抱我下楼去搭出租车时，我贴着他的脖子耳语道：“荷丹丝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明天早上告诉你。”他说。可是早晨他变卦了。我猜她一定做了非常可怕的事，也许她杀了人，也许她在坐牢。　　　　
　　　　过了好几年我才发现真相。当时我已上大学，小鸟姨婆只因为长寿，居然继承到一笔遗产。她九十多快要一百岁时，培瑞姨公七位单身兄弟中仅存的一位也去世了，留给她一笔可观的财产。　　　　
　　　　小鸟姨婆立刻搬进好社区，接着在巴巴多斯给爱丽丝买了一栋房子。　　　　
　　　　我问道：“爱丽丝不是宁可跟你来住这边？”小鸟姨婆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她一直想回家乡，”她说。可是我每次去看小鸟姨婆，她第一句话总是问：“你有没有爱丽丝的消息？”　　　　
　　　　我有。从爱丽丝来信的语气我知道美梦成真后她其实很失望。我想她思念小鸟姨婆，我知道小鸟姨婆也想念她，但双方都不肯承认。　　　　
　　　　爱丽丝把苹果丸子的食谱寄给我，信上写道：“好好照顾你的小鸟姨婆。”她终于告诉我这些年来荷丹丝在什么地方：在精神病院里。　　　　
　　　　我问爸爸：“就这样？奥秘就是这个？这就是一切谜团的答案？她在精神病院？”　　　　
　　　　他慢慢说：“是的。太傻了，不是吗？”　　　　
　　　　“为什么没有人愿意谈起她呢？”我问道。　　　　
　　　　他低头看我说：“她们觉得丢脸。”接着面露哀戚地说：“还有别的理由。她们觉得她惊吓过度都怪她们。随着病情的发展，别人碰过的东西她都不敢碰，她们总觉得自己一定做错了什么。”　　　　
　　　　我回首描摹那间温暖拥挤的公寓，设法想像两位亲切的淑女怎么可能伤害任何人。我回忆我们三人在厨房的情景，仿佛再次听见爱丽丝说：“他竟娶了两个。”我突然明白了：她是指两个精神不正常的女人。　　　　
　　　　“你想她生病该怪她们吗？”我问道。　　　　
　　　　他慢慢地说：“嗯，她们没有妥善培养她面对真实的世界。”


《天生嫩骨》第二部分第三章　皮威太太Mrs。Peavey（一）

　　　　我妈精力充沛，教育程度很高却没多少事可做。她常像笼中的老虎一边在公寓中踱步一边诉苦，“如果我的父母当初让我学医多好！”她试过很多工作，每一行都干不长。她担任《理家百科全书》主编被客客气气解雇后宣称：“这些人都没有远见！我真的认为谈历代英国女王持家术的文章是绝妙的点子。”　　　　
　　　　接下来她又有了新灵感，要办一份名叫《借你》的杂志。提案没有下文让她很泄气。她想心事想得出神地说：“想想看，叫李欧纳•；伯恩斯坦把经营术借给你，黛安娜•；夫瑞兰把时尚眼光借给你，读者想必会迷上这个点子。我不懂他们为什么不喜欢！”　　　　
　　　　之后她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上班，为纽约附近各团体放幻灯片讲课。她专门介绍博物馆特展上各位艺术家的私生活。这是她自作聪明的主意，却把她的饭碗搞砸了。　　　　
　　　　馆方通知她不用再上班，她抗辩道：“我说的全是实话呀！”反正她对毕加索近乎淫秽的评介让行政当局受不了。妈决定用她旺盛的精力来振奋我们的生活：请客、布置、安排文化充电之旅。这些努力我们不见得感激。　　　　
　　　　“现在又搞什么花样？”有一天爸爸回来发现一棵树沿着公寓大楼侧面往上拉，不禁问道。他一看就知道是要拉到十一楼。没错，我妈透露：她刚买下一棵死桦树，想让我们家亮丽起来。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很棒吧！”说着展示一件比可用空间至少大一倍的物体。“我们可以将它切割到适当尺寸，挂上季节性的装饰品。”　　　　
　　　　“棒极了！”爸爸恰如其分地展现出自豪和怀疑说。　　　　
　　　　“而且价钱好划算！”她说。　　　　
　　　　爸爸识趣不问多少钱。　　　　
　　　　我妈在纽约市各处游历，拖回家的永远是廉价品，不然就是新奇玩意儿：每次我妈看到她没见过的新食物，总会买下来。　　　　
　　　　也就是说，我们班上我最先尝过淡菜、仙人掌花、海胆和荔枝。妈也擅长为熟悉的食物想出新用法。有一次我开车回大学，她递给我一罐白芦笋说：“带着路上吃。这样一来，你就不用停那么多次，挺解渴的。”　　　　
　　　　幸亏我们只偶尔靠我妈填饱肚子。烹饪工作通常落在我或偶然雇用的女佣身上。女佣先后雇过一大串；大多待不了几个月。后来我们认识了皮威太太，她在我八岁那年住进我家。　　　　
　　　　她是全世界最不可思议的女佣，六十几岁，块头很大，头发呈白蓝色，仪态像古罗马贵族。她会三种语言，全说得很流利，偶尔还会说出“我们住洛克菲勒家的时候，总是四点准时上下午茶”之类惊人的小花边新闻。　　　　
　　　　我妈和皮威太太经常为了请客餐桌该怎么摆才恰当而争论不休。皮威太太通常占上风，毕竟她的经验丰富多了。　　　　
　　　　有一天我妈正等着把惠灵顿牛排端上桌，皮威太太穿过厨房门的时候却摔了一跤，牛排掉在地上，跟我妈站的地方只隔两尺。那一回证明皮威太太魄力惊人。她铲起毁坏的佳肴走出去说：“雷克尔太太，我去拿另一块。”我妈可怜兮兮地点点头。　　　　
　　　　一分钟后皮威太太手拿一块新的惠灵顿牛排重新露面。我妈目瞪口呆。哪里来的？我屏息躲在厨房门后面看我妈把新菜端出去。但愿她不要笨得把皮威太太用来补漏的生酥油皮也端上桌。　　　　
　　　　“随时多做一点酥油皮，”皮威太太一面说一面在光秃秃的地方补上新的酥油皮，再用一点装饰性的小玩意儿遮好。“你永远不知道人生会出现什么意外。”　　　　
　　　　皮威太太教我烧爸爸最喜欢的菜。每次我做维也纳油炸小牛排，皮威太太总是在我身边，提醒我把小牛肉捶薄。　　　　
　　　　皮威太太的“维也纳油炸小牛排”　　　　
　　　　材料：　　　　
　　　　一磅半小牛肉片盐和胡椒　　　　
　　　　半杯面粉六汤匙奶油　　　　
　　　　一个蛋打散一个柠檬　　　　
　　　　一杯捣碎的面包屑　　　　
　　　　作法：　　　　
　　　　•；牛肉片夹在两张蜡纸间捶薄。　　　　
　　　　•；面粉放在足以盛装肉片的扁碟或大盘子里。打好的蛋放另一碟，面包屑另放一碟。各加盐和胡椒调味。　　　　
　　　　•；肉片蘸面粉、蘸蛋汁，然后蘸面包屑，直到裹满薄薄的一层。放在铺好蜡纸的大盘上，摆进冰箱放一个钟头左右。　　　　
　　　　•；煎锅放四汤匙奶油，加热化开。发出“嗞嗞嗞”声后，快速将肉片两面煎成金黄色。改放在大盘上。　　　　
　　　　•；以同一个煎锅将剩下的两汤匙奶油加热融化。将柠檬汁挤入奶油中，搅一搅倒在肉片上。　　　　
　　　　•；供四人食用。


《天生嫩骨》第二部分第三章　皮威太太Mrs。Peavey（二）

　　　　皮威太太每天晚上拿一个银质大高脚杯装冰水下楼，她将杯子放在床边的瓷砖地上，银杯外侧凝结了一粒粒的水珠。我妈有一阵子很迷“绿野仙踪哈丽叶”，特地在我们避暑住宅的地下室地板铺上红绿交杂的井字棋盘格油毡布；后来她坚持把那个房间叫做娱乐室。皮威太太来住我们家，娱乐室变成她的卧房，而她总是把高脚杯放在轴心方格中间。　　　　
　　　　皮威太太不像前任的女佣洛文妮亚或温妮，从来没人叫她的小名，而且我妈也不像叫她们那样背地叫她为“那丫头”。　　　　
　　　　我妈喜欢谈皮威太太的故事，即使是她自己占下风的故事也津津乐道。譬如有一次她叫皮威太太做甜薯砂锅淋糖浆当感恩节大菜，皮威太太说她想都没想过要这样做。“恐怖的中产阶级大杂烩。”她脱口说道。　　　　
　　　　有一次奶奶来访，皮威太太坚持要熨烫床单。我妈辩驳道：“可是我们不熨烫床单的！”皮威太太硬是拿熨斗在光滑的白棉布上挪动着说：“我们过得像野兽，也没有理由硬要人家接受我们的习惯呀！客人就是客人！”　　　　
　　　　当然我妈很喜欢抱怨皮威太太习惯把一天的休假延成一个礼拜。她谈到这件事，音量总是愈来愈小，小到成了悄悄话。她会往我这边瞄一眼，把手指搁在唇上；不管皮威太太做过什么，我知道一定很可怕，但我想像不出是什么事。等我妈的声音再度清晰可闻，说的一定是：“当然她就是这样才会沦为女佣的。”接着她苦笑道：“而且是我的女佣。换了别人哪能容忍？”　　　　
　　　　可是最有名的故事根本与我妈无关——是皮威太太的三个儿子坐着加长型轿车来访的事。时值夏天，我们在乡下，长长的黑轿车轻轻驶进我们的车道。我妈总会告诉全神贯注的听众：“她马上知道是谁！她会叫露丝出去叫他们走开！”　　　　
　　　　我看见闪亮的车窗映出自己的身影：八岁的棕眼儿女孩，表情严肃，脸颊脏兮兮的，抱着一只骨瘦如柴的橙色小猫；一边膝盖有一块骑脚踏车摔倒刮伤的方形大斑痕，鬈发乱蓬蓬的，印有“歌唱的橡树”的破T恤内鼓出圆滚滚的肚子。当车窗静静打开时，我倒吸了一口气。　　　　
　　　　我偷看玻璃退下后露出的凉爽暗处。“我们保证只耽搁她一分钟。”坐在最靠窗口的人开口说。他忧伤的长脸看起来老气横秋，当他用皮包骨的手梳理渐秃的白发时，我连忙告退。“我这就去告诉她。”我说着飞快转身，脚下嘎啦嘎啦响的碎石子飞起来打到闪亮的银色车轮壳盖。我抱着橙色斑猫穿过车道，上了石板小径；砰的一声关上纱门，走进狭小的松木格子板厨房，皮威太太正从破旧的烤箱里拿出一个黑莓馅饼。　　　　
　　　　她说：“不。不，不，不。”　　　　
　　　　我走回去告诉他们。儿子们仍闷闷不乐坐在加长型轿车上，但这次换了一个人开口。他的脸坚实又自信，银色的发丝亮灿灿的。他由窗口递出一枚银元说：“你若能劝她出来到这边，我再给你五枚。”　　　　
　　　　我把钱拿给皮威太太看，她低头看看自己穿在鞋子里的肿胀脚踝，又看看我说：“我看巴默一点都没变。”她的脸皱皱的，活像吃过一颗柠檬。“我若是你，绝不会收他的钱。跟他说他应该感到惭愧，跟他说我无论如何都不出去。”　　　　
　　　　我把话带到了，但实在舍不得退回那块银元。我用力捏，把它紧按在手掌心。接着第三个儿子又试一遍。他是三兄弟中最漂亮的一个，双颊红润，发色乌黑，深蓝色的眸子盯着我瞧。“她是不是在厨房里？”他问道。我郑重地点点头。“她还在做世界上最棒的果仁巧克力小方块糕饼？”我又点点头。他继续说：“我曾是她最好的帮手，我敢打赌现在你是她最好的帮手。”他露出一口贝齿笑眯眯恳求道：“你不觉得妈妈该跟她的孩子谈谈吗？跟我妈说我想她。替我吻她一下。”　　　　
　　　　我在皮威太太苍白如纸的脸颊印上一吻，她显得很悲伤。我伸手搂住她结实的身体，闻她身上的粉粒香味。　　　　
　　　　她说：“告诉波特我也想他，跟他说我爱他，跟他说我绝不见他们任何一个！”接着她解下围裙扔在柜台，就到地下室去了。　　　　
　　　　三个儿子听见她坚决的口信，嘀嘀咕咕地说：“我们现在怎么办？”接着车窗升起，静静遮住了我的视线。司机将大黑车掉头。我站着观望良久，看着它消失在我们弯弯曲曲的窄车道边缘的树丛间。　　　　
　　　　第二天早晨皮威太太休假外出，我们家离纽约不到五十公里，可是皮威太太总是坚持要“回到文明世界”，对我们这栋康涅狄格州树林里的破烂避暑小屋明明白白表示出不屑。我妈开车送皮威太太去车站，以担忧的目光看着她艰难地登上纽约中央火车站的台阶。　　　　
　　　　我们回到旧福特旅行车上，我妈轻声说：“但愿她会回来。”　　　　
　　　　“你们吵架了吗？”我问道。　　　　
　　　　“没有。”妈说。　　　　
　　　　“那你何必担心呢？”我问道。我妈不肯说理由。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皮威太太都没有回来。我妈在厨房铿锵作声，端出血淋淋的烤牛肉、硬梆郴的土豆和中间还没解冻的蚕豆。她用吸尘器吸地的时候，嘴巴喃喃咒骂，发誓说事情就这么决定了。可是后来有一辆计程车驶进车道，我妈默默看着皮威太太穿过客厅，下楼到娱乐室。皮威太太换上白制服上来，把烛台擦亮，为我妈做莳萝酱水煮冷鲑鱼，为我爸爸做黑森林樱桃奶油蛋糕；然后用法语朗读四则傻农夫贝卡辛的故事给我听。谁也没说要解雇谁。　　　　
　　　　夏天过去，我们回到纽约。我比较喜欢那儿。皮威太太和我共住一个房间，两张床的床脚相对。有时候晚上熄灯后，十一层楼下方的汽车在我们的粉红色天花板上映出一道道光影，皮威太太会跟我谈她小时候在巴尔的摩的故事。我一面听，一面想像小号的皮威太太留着长长的金色鬈发，参观马厩以及乘父亲的游艇出海的画面。我仿佛闻到带有列柱、木头地板打过蜡、摆着一盆盆玫瑰的房子大门的气味。我仿佛看见皮威太太绕着缀满蜡烛的圣诞树跳舞，浅色洋装镶着蓝色的缎带。我仿佛听见弦乐四重奏乐队每个礼拜天来音乐室演奏的声音。


《天生嫩骨》第二部分第三章　皮威太太Mrs。Peavey（三）

　　　　但我特别爱听她谈婚礼的事。皮威太太穿一件浅白色的丝绸衣，戴一顶由沉默的法国修女们缝制的面纱。她的缎子裙裾长达八尺，马车由六匹雪白的骏马拉到教堂，她走过甬道时有十个人吹奏着银喇叭。典礼结束后宾客们在绿色草坪搭的粉红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