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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步集-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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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批庞大的“肖像画”混合着作者对新旧时代的惊异与哀悼。国泰是一位画家,画室的失落感尤甚于被遗弃的厂房,然而东北家乡重工业厂房群的命运,却为他的创作开启了新的命运:当他逐一描绘这批现代中国工业的伟大残骸时,与废弃之美迎面遭遇,并以绘画证明:消亡的事物能在艺术中获得永生。    
    我们或许会由这批作品联想到安瑟·基佛的影响,但基佛憬然构建的是二战后一位德国人备受创伤的心灵图景:今日德意志,山川壮美,房舍俨然,六十年前的焦土与废墟早已荡然无存;而国泰描述的不是过去的战场:我们在画布上看见的这一切,确凿无疑,正在发生——我们有理由相信,在他描绘的废墟之上,重建即将开始,但这批伟大的残骸提醒我们:什么是重建的代价。    
    时代的记忆总会求告艺术,予以挽留。德国人基佛由记忆引领而重现了往昔的文化废墟,崔国泰则脚踏堆积如山的真废墟,为国家工业的明天,提前在画布上确认了关于今天的记忆。    
    2004年5月17日


第二部分 影 像第6节 影 像

    庞大的行政格局、严密的行业藩篱、匮乏的本土 眼界,养成我们根深蒂固的单一绘画思维、单一摄影思维,乃至单一创作思维——我们都是目 不斜视的“独眼龙”。我曾带着自己的“独眼”去到纽约瞻拜绘画的经典,久而久之,这才给那里 的文化景观拨亮另一只眼,看见了绘画之外的大眼界——然而双眼亮不多久,回国来,又给周 围密密麻麻的独眼视线弄得目力昏暗,只能兼说带写,强辩道理,于是便有以下几篇谈论。近 时复看,我于影像文化毕竟不懂,所幸止步侧身,未予细说,因早有太多的专论写在前头。若 读者真愿睁开双眼,无妨多找专书,如今市面上关于影像文化的译著,比以前多得多了。      
    《上海,1949年》,卡蒂埃…布勒松。其时上海刚刚解放,这位解 放军步哨街头站岗,年轻英俊,征战初歇,尚不惯于上海大都市。


第二部分 影 像第7节 影像与中国

    读罗塞特中国战争摄影有感     
    寒假回美省亲,自不免又去大都会美术馆走走。出馆经过麦迪 逊大道,这里是纽约老字号上流商店与画廊区,时装铺即便一双皮 鞋动辄上千美元,现如今,将女鞋的皮面弄成肉红、宝石蓝、荧光 粉绿,也能这般淑雅好看。我且看且走,无意间留心归国两年来纽 约时装又在作兴什么新花样,忽然,就在一所公馆向着街面的石壁 方龛间,撞见照片中这位坐倒在战壕里的中国兵,血流满面,奄奄 一息,黑白照片的陈旧黑白指明拍摄的年代是在二战期间。     
    立定细读:摄影者巴尼·罗塞特,公馆二楼正在展出他题为《战 争中的中国,1944…1945》摄影展。展室小,钢窗,细木地板,这 样老派的帝国时代的楼居,上海有得是,如今被不少商家辟作豪华 餐厅,谁会用来作摄影画廊呢,而且挂的是陈旧的黑白照片。框是 装得贵极了,考究到不觉其考究,一位自称匈牙利籍的画廊主人, 中年,好相貌,从里间走来陪我观看四壁近三十幅摄影作品——我 已写到过,纽约的画廊通常空无一人——他说,罗塞特还活着,这 批照片从未展出,今次是他的首展,半数作品经已售出。      
    注 罗塞特影集的珍贵,在他晚年的自述。其中有段故事,是讲他随军由昆明转移贵阳的途 中,以战车携带一位“举止优雅”的中国女难民,不料那女子事后约他出来,由家长郑重陪送 着,进房入帐,将自己的身体献给他,算是敬谢救命之恩。推算年龄,这位美国兵当年二十一 岁,面相亦标致。这篇文字,发表在上海《艺术世界》2002年第6期。      
    这就是纽约的不可思议:我又在曼哈顿遭遇中国,中国的中南 ——稻田、山丘、赤脚农夫、士兵的尸体……同在麦迪逊大道,过 去十数年我在好几家摄影画廊见过安德烈·科特兹、卡蒂耶-布勒 松、罗伯特·卡帕的原版照片,陈旧泛黄,拍的是一战二战的战况, 都是摄影史名篇,有的原件极小,大约也就120胶卷原寸大小吧, 标价两万美元——“BEAUTIFUL!BEAUTIFUL!”观众喃喃低 语,照片上也是血污狼藉,欧洲人的尸体,巴特在《明室》里写过 这样的句子:“死尸之为死尸,乃是活生生的。”罗塞特这批照片悉 数注明他所拍摄的是受伤的“国军”士兵,正面跌坐的这位垂死的 抗日英雄,一副好相貌,他的性命后来究竟如何?若是活转,解放 后想必镇压,因他不是“我军”……而那位贵阳妇女身后被炸毁的 家园,六十年来一定几度面目全非,现在恐怕早在原址盖起贴满瓷 片的新楼,说不定还是卡拉OK厅。     
    但我要写的不是这些。     
    科特兹没来过中国。布勒松、卡帕留下的中国影像,则我身边 各有专辑,视为珍藏。卡帕来,时值抗战爆发,他抢拍的镜头是空 袭间张皇聚拢仰看天空的武汉市井,轰炸后的小民徒然以盆水浇灭 火焰,中原船夫奋力摇橹载送“国军”官兵渡黄河……有一幅难得 一见的照片,极之传神,是宁汉分裂时期的周恩来,年纪轻轻,穿 一身皱巴巴的中山装,紧靠门边,表情坚毅而峻急,显然与哪位国 民党同僚正在谈判僵持的片刻——张国焘回忆第一次国共合作破 裂,未经整肃的共产党员自武汉政府仓促撤离,是周恩来独自安排 粗细事宜——我料卡帕不懂中文,但镜头看破一切,尤当摄影机是 在卡帕手里。端详久之,在这幅照片中,周恩来不是谈笑风生的宰 相,只见他面容憔悴,那峻急的神情令我想起近年公布的官方“文革”纪录片镜头:总理给红卫兵团团围住,唇焦舌敝,劝说众人…… 布勒松。关心摄影的中国朋友想必注意过他在1948—1949年 政权易手之际于京沪两地拍摄的那批经典。大时代!这位法国“鬼 佬”眼中逼人的中国气息怎会如此准确?在国民党士兵队列前一位 不知从何而来的北京老人(相貌憨厚神情悲酸,活脱于是之扮演的 茶馆老板),还有那位刚刚占领上海而不得闯入民居,独坐在洋房 夹隙埋头整理军衣的解放军战士(以他的资历,日后至少是哪家工 厂的支部书记)……每一幅都是布勒松式的构图,每一幅都是中国 历史,这中国的历史,竟在法国人摄影作品中直见性命。     
    马克·吕布也是法国人,马格南摄影学会老将,印象最深的两 幅,其一是街头那位身披斗篷的中年民国女子,抹着口红,走在解 放后的马路上,大约50年代吧,沧海遗珠,这样的角色,“文革” 前的上海街头偶或还能见到。另一幅是水库工地,人如麻,前景那 位破衣烂衫的小伙子,戴副眼睛,很可能就是当年新出炉的“右派” 分子,二十多岁。     
    在中国摄影的大多数影像中,“中国”并不可信,并不可看,我 们的电影、绘画亦复如此。为什么西方人看中国看得比我们真切无 碍?都说镜头是顶顶客观的,但愿如此。我们都会拍照片:我们懂 得“观看”吗?安忆同志几次感慨,说是文学的翻译怎样词不达意, 还是你们画画的好,没有翻译的问题,她的论据,自然是“视觉艺 术”乃“世界语言”,一看就“懂”——苦哉!我每欲分辩,终于 默然。罗塞特作品所目击的惨烈(惨烈得竟有几分亲切,仿佛我认 识这位小伙子,这幅照片的双重时态,又是巴特有言在先:“他已 死去,他将死去”),我就不曾在中国同期的战争摄影中见过,他是 随军记者,我们也有随军记者,都长着眼睛。老革命摄影家徐肖冰 倒是拍过一幅暴尸战壕的阵亡八路军战士,近距离,只是头部,死 之已久,满头满脸的浓血,凝固纠结,浑如泥浆。对了,我们不允 许发表这样的照片,最近才得面世,收在徐氏的摄影专集中,真实 是绝对真实,一看就“懂”,而且心惊——只是不“美”,犹如刑事 档案记录,算不得摄影艺术、艺术摄影。罗塞特的作品于血污之外 堪称“BEAUTIFUL!”是的,美,不必“翻译”,当年他在战壕 里猛见得这位中弹士兵,无须谁给他翻译——所谓“美”,岂是专 指“美丽”的事物。我以为这幅战士的照片,这位照片中的战士, 非常之美,我称其为美,是因对历史有敬意,对摄影也有敬意。     
    但我要写的还不是这些。     
    我时或愿意给国中画画的新朋旧友看看以上说及的摄影,却殊 少得到识赏与回应,他们随便翻过,继续聊天,那面对摄影的冷漠, 怎么说呢,借从前的上海话,叫作“木肤肤”。据说卡帕、布勒松 的摄影展80年代来过北京,在劳动人民文化宫展出,也似乎没给 画家同行留下什么记忆或说法。又如北京民国青年方大曾抗战期间 的摄影,也是由台北摄影人阮义忠的发掘引介,这才于90年代出 版,迟至21世纪方始传回北京,前时我在三联书店看到,而也不 见引起我们“艺术界”怎样特别的注意。山东画报出版社的《老照 片》系列倒是出之不绝,其旨意是在恢复历史记忆,功德无量,可 是到底未及摄影艺术的人文层面与艺术价值,将大有深意的摄影文 本反而弄得浅了,附一堆深浅不辨的感慨文字,照片倒成了插图似 的,亦且印得粗陋,又给零碎的排版方式切割得失去了摄影作品的 庄严,我每看到,觉得可惜。     
    年来我在学院教书,不愿尽说些色彩素描之类,于是拟“西方 观看传统”为题,将欧洲写实绘画、19世纪摄影、20世纪电影,连 而贯之,分三节聊作讲述,意思是说“摄影”绝不是“照片”那么 简单一回事。我凭什么资格谈论摄影呢,可是动问四座,我们高等 艺术学院的本科生研究生对摄影史全然无知。谁是布勒松?什么是 摄影的“决定性瞬间”?课中三百多位未来的“视觉艺术家”无人 知晓。各校邀讲,我每一厢情愿呼吁艺术学院与美术馆尽快成立影 像专业与摄影馆,作影像艺术与观看文化的启蒙,而响应者渺渺, 南方一位艺术学生并且可爱地质问我:你喜欢摄影,就要我们也喜欢摄影吗?    
    我无言以对,唯中国画家如今的惯技,是十之有九依赖照片。是的,摄影在我们心目中,至今只是照片而已。    
    我真不知要在这篇稿子里说什么。或者说来话长吧,而长话不能短说。我且谢谢上海《艺术世界》每期介绍当今世界的摄影文化,并附有相当可读的文字。今在纽约邂逅罗塞特摄影集,虽然并不有名,但他的中国影像委实不在昔年卡帕、布勒松之下,回国后赶紧寄过去,承蒙发表。这批照片自会言说,作者的文字更有许多珍贵的历史细节,不必我来评论,谨遵嘱凑这篇不知所云的杂文。    
    2002年5月20日


第二部分 影 像第8节 摄影的严肃,严肃的摄影(1)

    《我将是你的镜子——世界当代摄影家告白》前言    
    一    
    为了瞻拜名画的真迹,80年代初,我去到纽约,不知道会有千万件摄影作品在这座大城等着我,不知道西方重要美术馆才刚接纳摄影作品,增设摄影专馆,日后,我在曼哈顿目睹了这本谈话录中的许多摄影家茅庐初出,就此成名:辛迪·雪曼、荒木经惟、鲍德里亚、嘎斯克尔、克鲁格、戈尔丁……1986年仲夏,我过生日,适值戈尔丁《性依赖的叙事曲》初版,我的热爱摄影的弟弟特地买了这本影集送给我。    
    新世纪头一年,我归返国门,天津海关例行检查。几十箱书籍画册被命令拖出越洋货柜的大铁门外,逐一拆封,暴露在祖国的艳阳光下。我心跳出汗,巴望不至于被没收。还好,还好,当关员们窃语商量后,决定扣留的仅止一册,即戈尔丁同志的初版影集。他们不问影集中有位女子为什么被打得鼻青脸肿,更不知道那就是作者本人。他们反复审视其中几幅裸体男女的照片——不论在纽约还是北京,每天都有男男女女在无事之际或性事之后,这样地躺着,蜷缩着,抽烟,沉默,发呆——“人体嘛,没关系!你们是搞艺术的,”一位官员礼貌地解释,“但国家有规定。”     
    要不要将这一幕告诉戈尔丁?她与我同龄,蛇,那么,今岁她已知其“天命”。    
    二    
    摄影总使我想起纽约。初到几年,将届九十岁的安德烈·科特兹甚至好好地活着,他的寓所就在纽约下城华盛顿广场北端,多年后从电视里见他老苍苍在广场走动,捏着相机,真希望我也在那里。一位弄摄影的朋友曾答应带我见他,不久,《纽约时报》登载了他的讣告。    
    致函科特兹,称他为自己的老师的布勒松先生,今天仍然活着,快要一百岁了吧,四年前在纽约“雷佐里”书坊看见别人拍他的专集,破了他不愿被人拍摄的例,而主题是一种老品牌的摄影机。有位老店员眉飞色舞对我说:布勒松为此正在状告那位作者。    
    看来老头子火气尚旺,很年轻。    
    大都会美术馆、现代美术馆和古根海姆美术馆的摄影专馆,长期陈列自19世纪至于当代的摄影经典,那是我了解摄影史的启蒙场所。我画室所在时代广场附近,第六大道与四十三街街口,是“世界摄影中心”设在中城的分馆,馆首飘扬着简称“IPC”竖条旗,每月举办专展,回顾大师,推介新人。在那里,我逐年认识了数倍于这本访谈录中的新老摄影家:布拉塞、马努艾尔、拉蒂克、维基、梅普拉索普……当然,还有罗伯特·卡帕的个展,卡帕根本没死,他的影像有如猛烈的耳光,向我扇来。    
    我竟与这些伟大人物的作品同在一座城市么?每在“IPC”馆内徘徊,我总会做梦似的想,哪天国内的哥们儿要能看见这些照片,该多好啊!     
    三    
    回国翌年,我受邀给上海《艺术世界》开设文字专栏,这才注意到这本被美术专家们十分看轻的杂志,每期不但刊印严肃的,包括裸体人物的摄影作品,还有世界重要摄影家的专题介绍与访谈。多么欣喜!我满怀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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