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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34-万物花开 :野生的万物-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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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二皮叔单手翻转猪身,扶住背部,从头到尾轻轻一划,猪背开出了一道浅线,雪白的皮上一道粉红,有一种时髦的装饰感,既像时装,又像纹身。我二皮叔又把猪身翻到正面,在两排奶子之间轻轻一划,叭嗒一下,整只猪全开了。
猪感到骤然的轻松和失重,灵魂出窍,有一种久违了的快感高潮。在高潮之中我二皮叔拿一把砍刀在猪骨猪肉猪内脏中游曳,就像一片树叶在水中游动,他的手忽高忽低,忽里忽外,刀光在猪的身体里闪动,像一尾骚性十足的鲮鱼。二皮叔不见了,只剩下一只手,手也不见了,只剩下一把刀在自动跳跃,猪也不见了,猪成了一堆皮肉和一堆内脏,心是鲜红的,肝是暗红的,猪腰子、猪肚、猪大肠,一一翻出来。肠子要用温水洗,猪油要从肚皮上掀开。割断猪头,叫猪首,割断舌头,叫赚头(舌头,谐音蚀,蚀头不吉利,故称赚头,南方粤语地区则把猪舌叫猪利。)。
猪首破开两半,就变成了猪头肉。王榨爱吃猪头肉的是两个老头:日本人和酒葫芦,于是,这只猪头的两半边就分别拎在了这两个老头的手上。一头猪,一头空怀壮志的猪,一头发誓要用来生的姿色迷倒公社书记(现在叫乡长)的猪,就这样变成了一堆猪肉和骨头。
《万物花开》 第二部分瘤子奔跑
我生日那天起就再也没见过三躲。她妈说,这个狗婆子×,定是被人拐走了,拐走卖×去了,别个拐她还不如我卖她,连根毛都没见着,这个烂逼真是赔钱货,赔大钱的货。
我到马连店去过几次,我想她被卖到马连店去就好了,我可以经常看到她,卖到县城也可以,王榨有不少人去北京打工,说北京还没有我们滴水县城好玩,而且什么地方都要几十块钱的票才让进。上滴水县坐两块钱的车就到了,千万不要卖到大西北,那里到处都是沙子,连口水都没有喝的,卖到河南也好,河南近一点,还能逃回来。但三躲说过,她要是被人卖了就不逃回来了,坚决不逃。
我去找三躲,一个人到处乱逛。地里没有什么人,壮劳力都出去打工了,每家都是老人妇女小孩,哪里都是空空落落的。我先在路边安南爷的地里拨了两兜花生吃,又到火车家的苕地里用木棍刨了两个生苕,然后我在田岸上边走边找刺芽吃。“刺芽咧红彤彤,细伢吃了耳朵聋”,这是我奶奶说的。我不信。
我边吃边走,越走越远,结果就走到了下湾子。
下湾子有许多枫树,秋天的时候又红又黄的,像一个新娘子,但下湾子比我们王榨穷,光棍多,新娘子也没我们村多。他们村的人没手艺,木匠也没有,铁匠也没有,只有几个石头客,出去打工的人都赚不了钱,做点生意都陪了。
太阳很大,整个下湾子懒洋洋的。我挨家挨户看他们的柴屋和粪坑,结果在一间柴屋里看到了那个女孩。
她衣服上都是灰,头发上有好几根松毛。我把锁头往门上碰了几下,听到响声她扭过头来。我说“哎哎”,她看着我,不说话。我问,你是哪来的?她不理我。我到柴屋后面的一棵矮枫树上折了一根细长的树枝,从门缝里伸进去撩她。我捅捅她的裤腿,又敲敲她的肩膀。当我正撩着她的短发的时候,她冷不防一把把树枝夺过去了。
我又去折了一根更长更细的的树枝,我觉得这有点像钓鱼杆。我用树枝够她的头,老够不着。她瞪着我说,你大老远在门外捅什么,你进来。她说话的样子有点像三躲,眼睛也是细细长长的,单眼皮。我说你有点像我们村的三躲。
我想她肯定是被人拐卖的。
我停在柴屋门口,脑子里的瘤子却在呼呼跑。
瘤子里的大头在呼呼地跑,像一阵风,瘤子里的我到木匠蚕豆家偷出一把大锯子,一个跟头翻上一棵枫树,我像一只蚂蚱,从一棵跳到另一棵树。在树冠之上,树叶之中,有一把亮闪闪的锯子在跳动,谁也不知道是一只蚂蚱在举着这把锯子。我奶奶在纳鞋底,她眯着眼睛说,这锯子怎么会自己在树上跳呢?奇了怪了。安南爷在地里耨草,他抬头看见一把锯子在天上自己走路,说,莫不是不明飞行物来了?线儿躺在一个地沟里,她仰着身,张着腿,喘着气,她对她身上的人说:快看快看,不看就看不到了。那人说什么也没有你好看。
我把锯子塞进门缝,锯子又自己跳到铁丝上,它锯呀锯,一点声音都没有,像一把无声手枪,子弹击中目标,自己一点没暴露。同时它又是一隐身的锯子,世界上只有我能看见它,不但看不见,而且摸不着,只有我能摸着它,我一碰到它,我也变成了隐身人,下湾子的人谁也看不见我。我说:断!铁线就断了。锯子又飞到门上,把大铁锁锯断,那女孩走出柴屋,坐上我的神锯,逃回她爸妈的身边。
锯子不管用,我又去拿斧头。我决定像穿山甲那样挖一个洞,从王榨的地下穿到下湾子,然后我举着斧头一摇一摆,人不知鬼不觉,就到了柴屋地底下。咚咚咚,从地下传出来的声音使她大为振奋,她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皮,像一只机警的女豹子,我敲一下,她的耳朵就动一下。我决定敲十三下,等她的耳朵动够十三下,我腾的一下,从她柴屋的地下冒出来,就像从水里冒出来一样轻而易举。她一惊,又一喜,她正想说话,我就把她的嘴捂着,决不能暴露目标。我抱着她,呼的一下钻进了我的地洞,顺手抓一大把柴禾把洞口挡住。然后,我就把她救到了我家。
但她说她不是买来的,是她爸妈亲生的,她抱弟弟没抱好,摔断了腿,她爸要关她三天不许吃饭。我脑子里的瘤子想当英雄,上天入地,事实上,就跟放一个屁一样。
《万物花开》 第二部分身体里的锁
狗×里长着一把锁,这是百六九告诉我的。有一年油菜花开的时候,他腰上挂着一个酒葫芦,从村头走到村尾,正好有一只黑狗和一只黄狗在打连,百六九拾起一根棍子,往两只狗屁股打连的地方捅,旁边的人直骂他绝八代,伤天害理。
百六九扔了棍子,问我,你知道狗婆子×里头有什么?我说:有肠子。百六九诡异地笑笑说,苕伢,里面有一把锁。有好几年时间,我每每看到狗打连,就好象看到了它们屁股里的锁。我跟在后面,和别的小孩一起,想要看到一把锁从狗的屁股眼里掉出来。
百六九还问过我这样的问题:你知道麻雀是怎样踩背的吗?你见过蚂蚁打连吗?据他说,他见过蚊子、苍蝇、毛毛虫、青蜒、蟑螂、蚂蚱等虫子的屁股沾在一起,他说等你长大就知道了,公的和母的沾在一起,跟神仙一样快活。
鸡踩背、狗打连,牛搭脚,这些事情的确十分奇怪。
有时我在蚂蚁窝旁边蹲上半天,用棍子一一捣开它们的窝,里面弯弯曲曲,交叉迷乱,我本来想要观看蚂蚁像狗一样打连,但我总是见不着。
把蚂蚁打连的事情忘记之后我就专门看它们运粮食。它们的队伍实在是壮观,从村肚越过石头,绕过水坑,穿过别人的院子和厅堂,从墙缝里钻出来,爬过一段朽掉的木根,来到苦楝树底它们的窝里。蚂蚁的队伍几乎没有缺口,一只踩着另外一只的脚印。每只蚂蚁的表情都特别严肃,它们不笑,也不说话,如果它们需要说点什么就互相碰一碰身体。
我在它们的队伍里吐口水,或者撒尿,蚂蚁一看,洪水来了,队形有点混乱,但它们很快又在新的路线中排好了队,就像风一吹,树枝变歪了,风一停,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全村最大的蚂蚁窝正好就在我家后院的树底下,露出地面的树根总有几处有一点点空隙,那就是蚁窝的入口。我几乎隔一两天就要到这里来呆上小半天,奶奶怕我蹲久了头晕,专门让二皮叔给我做了一张很小的凳子,跟冰激凌盒一样大,略长些。二皮叔给这凳子刷上了清漆,开始的时候有一股呛鼻的气味,有点像香蕉,但闻久了让人头昏,我想蚂蚁一定不喜欢这气味。
我半眯着眼,越缩越小,差不多就跟蚂蚁一样大了。在我们家的院子的地底下,工蚁在洞里忙碌着,蚁后停止了产卵,它屁股后面沾着一粒蚁卵发出命令,一队蚂蚁屁颠屁颠地爬出洞口,它们手搭凉篷,四处张望,其实它们不用张望就看到了大头。看到大头它们松了一口气,纷纷说,原来是大头,怪不得除了新木头的气味还有一点娃哈哈的甜香气。于是我就把半瓶娃哈哈倒在蚁窝的洞口上,让工蚁们喝个痛快。
娃哈哈的奶香味浓郁扑鼻,就像天上掉下了一只大蜜罐,瓦罐砸在了石头上,陶片四溅。蜜糖落到泥地里,惊人的喜讯在空气中传颂。蜜蜂蝴蝶纷纷赶来,它们盘旋在我的头顶,就像凭空多了一顶大帽子,但娃哈哈在我的两腿之间,无论蜜蜂还是蝴蝶,都不知道怎样对付我这个挡道的大玩意儿。它们在我头顶停留了许久,盘旋来盘旋去,终于耗尽了力气,它们眼一花,就一头栽倒在地上,好像顿时落起了雨,叭嗒叭嗒一片。
工蚁们又排着队去告诉蚁后,蚁后听了很高兴,说,好吧,这大头看来是我们的朋友,他在洞口坐了也不止一天两天了,放他进来吧。一只工蚁给我引路,我脱了鞋,小心地跟在它的后面。洞里又黑又深,我用手指在洞顶上乱捅,没一会儿就捅出了一个透亮的小孔,洞里立即像点了一盏灯,工蚁说,没事你别乱捅,要出危险的。它边走边教训我,蚂蚁都不用眼睛,只用鼻子,你的嗅觉不好使,多用用就灵了。
我闻着地气和蚂蚁的微酸味往前走,时而猫着腰,时而匍匐前进。过了好一会儿,我忽然闻到一股阵年稻草的气味,仔细一看,一个大洞里堆着许多树叶,叶子潮湿腐败,上面有一些灰白色的小菌,蚁后隔着好几个地洞在那边对我说:这是我们的农业生产。在另一个洞里,我看到无数透明的蚜虫,一些工蚁忙着把蚜虫分泌的蜜露收集起来,这时蚁后又隔着好几个地洞说:这是我们的畜牧业。最后我到达了一个堆得满满的洞前,里面五花八门,有蟑螂和苍蝇的尸体、蝉壳、蜘蛛腿、干玉米、稻谷、蔗渣、糖纸、饭粒、骨头渣,等等,不用蚁后说,我就明白这是它们打猎和运输的劳动成果。此处算是仓库吧。
我开始爬台阶,小工蚁不见了,头顶有微微的亮光,我意识到,那可能正是蚂蚁迷宫巧妙的后门。土味也已经消失,树的气味越来越浓,忽然,阳光哗的一下,在我的头顶炸开,我一阵晕眩,眼睛里好象被人猛地泼了一碗很烫的辣椒水,辣痛辣痛的,眼泪直冒。
等我定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棵大槐树的一根枯枝上,我又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火车家后院的外面,这群蚂蚁怕有几十万只,从我家挖到二皮叔家,又挖到火车家,委实壮观。
但我始终没有看见蚁后和公蚁屁股对屁股。
有一天我在一棵垂下来的丝毛草草背上看见了一对蜻蜒,它们的屁股沾在一起,我一走近,它们就飞了,它们飞着还沾在一起,八片翅膀在空中颤动,透明,闪闪发光,公蜻蜒长长的腹部弯成一张弓。
当时我和二皮叔在水塘后面的田岸上找丝毛草,这种草高的有三尺,用来做蓑衣。这年头已经没有人用蓑衣了,都用塑料,但二皮婶说塑料太轻,插秧的时候不好披,风一吹就掀到背上。事实上这话是二皮叔自己说的,二皮叔是王榨最杰出的能工巧匠,他常常莫明其妙地技痒难耐,二皮婶说他一觉睡醒手就发红,自从打架机做成了不伦不类的甘蔗车,这毛病消停了许久,但终于还是又犯了。二皮婶说,这就叫劳碌命。
这个不喜欢塑料的人决定编一件蓑衣,但他在先给猪还是先给二皮婶编蓑衣上犯了犹豫。
既然二皮婶喜欢塑料布,再让她披上蓑衣就有点强加于人,但一上来就给母猪编蓑衣又太过分。于是他试探着说,你不稀罕,那我给别人编你别眼红。二皮婶说,你给老母猪编我都懒得理你!
我在隔壁听见,立即跳过墙头,表示愿意跟二皮叔去采丝毛草,但要让他给水牛妞儿也编一件蓑衣。
从此二皮叔,闭上眼睛就会看到一只披着崭新蓑衣的母猪,它走起路来像一个身穿貂皮大衣的胖娘儿们。我二皮叔常常半眯着眼睛,在幻想中,享受一个男人给自己心爱的女人赠送貂皮大衣的快感。我则在半眯眼睛的时候看到我的妞儿,它披着厚实的蓑衣,在田埂上,牛毛细雨之中,雍容地吃草。我想不出三躲穿上貂皮大衣是什么样子。
其实我知道黄牛怕雨,水牛根本不怕雨,要怕水还叫什么水牛,但我就是要让二皮叔给妞儿编一件蓑衣。
蜻蜒在飞,翅膀在太阳下闪闪发光,飞翔着的时候尾部连在一起。一只蜻蜒把身体弯成一道弓,在高难的动作中,从丝毛草垂下的地方飞到了水塘那边。
小时候我也看到它们这样,黄昏或者正午,草丛田岸和水塘边,但我漫不经心,它们的狂舞、激动和颤抖,我一点都不在意,它们在飞,麻雀也在飞,鱼在水里游,狗在地上跑,我想这跟人走路一样,是件平常的事。
直到现在,我忽然明白,这一切,牛搭脚、狗打连、蜻蜒的尾部粘在一起,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既快活,又要命,跟死连在一起。
据我所见,人在干这类事情的时候总像很痛,呲牙裂嘴,像被人打了一棍,叫声也惨,气喘如牛,不像一件好事情。这类声音我能分辨出来,在王榨,每天都有上百种声音搅在一起,说话、放屁、喝水、屙尿、打牌、行路、洗衣,各种虫子叫,蚊子苍蝇蚂蚁,天上飞,水里游,地上走,麻雀鸭子狗,打铁炸山贩药,叮叮当当轰轰隆隆吱吱喳喳,简直就像一只大烧饼,盘旋在王榨的上空,我脑袋里的肿瘤也不是好日的,它把这些声音都吸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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