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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河(上)-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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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朽告退。”
回头看去,月向晚呆滞地缩在床榻一角,啃着自己的手指,仍旧乱七八糟地嘟嚷,哪还有半分先前清雅的灵秀和从容的沉静?
“可恶!”屠征踢掉了房中惟—一张椅子,怒道,“全是一堆庸医!”
月向晚一战抖,放开声大哭了起来:“爹——”口水眼泪鼻涕全往丝被上擦。
“别哭了!”哭得他心烦意乱又……不舍,“这儿没你爹!”
她哪里听得懂他讲什么,只被他的吼声吓得直抽噎。
“别哭了。”他沉视她半晌,不禁放柔了声音,靠近她摸着她的发,“既然你要爹,我就带你去找你‘爹’。”
一番争斗之后,疯掉的月向晚终于被送回了摇光院,而屠征阴沉深思的面孔之下,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戈石城好好一个妻子,在莫名其妙的失踪之后,变成了一个让他神魂俱裂的疯子。
宫里传着的原因是她在后山谷不小心惊动了蜇睡十年的紫微神蟒,因而受到惊吓和伤害。紫微神蟒确有其物,百年来宫中被它所噬之人已达四五十个。她能够死里逃生,也着实是幸运。
戈石城半信半疑,愤怒之下本想求证,但成了疯子的妻子缠着他叫爹,他一走开就哭闹不休,弄得他只好抛开其他事,一心一意地照料她。
“我真是后悔当初带你上山来,如果我不要你来紫微垣宫,你也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了.都是我害了你。”他自责。
月向晚傻傻地看着他。
“来,吃药吧。”他一调羹轻轻在碗中转了转,凑近她。
她大叫一声,手舞足蹈,差点将他手里的碗打翻掉。
天下怎么会有你这种傻子?我是故意把茶水打在你的身上的,故意的,你知不知道?
在复兰镇借宿民居之时,她以打翻茶水捉弄他,那轻俏的模样、那些话还在他心中,他多么希望今日她也只是故意要打翻药!
“苦的,苦的——”她像小孩子一样指着碗,委屈道。
“药当然是苦的,吃了你头上就不会再痛了。”
她嘻嘻笑着:“痛的,痛死了——我要爹,爹不走——”
“好,不走,不走。”告诉她多少次了,他不是他爹,但她却什么也听不懂,无可奈何之下只好任由她去了,“你好好把药吃了,我就不走。”
“药吃了——”她歪着脑袋、斜着眼睛。
“药吃了,还有青梅冻、英蓉糖。”他耐心地诱哄,递出已吹冷的一调羹。
她一手挥去,药水四溅:“痛,爹不走——爹不走——”
他拾起掉落在被上的调羹,顾不得擦自己脸,单手抱住乱动的她,喝下药并一点点地匀进她的口中。
她呛了一下,温顺地靠在他怀中。
每当此时,她的平静便如同从前。
他离开她的唇,以衣袖抹去她流淌下的药汁,将碗放在床头。
“爹不走——”她一头钻进他怀中,双手如溺水之人死命揪着他的后背,声音模糊。
“不走、不走。”他急忙道。
她又傻笑道:“妖怪,妖怪,嘻嘻——”
“别怕,没妖怪,我在这儿呢。”她怕是真的被那条蟒蛇吓坏了,他想,空出一手扶好枕,将她小心地放了上去。
“不走、不走——”她不肯放手。
他怕压到她,抽出她的手,将自己的一只大掌放到她两手间,侧身躺下,并替她拉好棉被。
“爹——”药中的镇宁散开始让她有些睡意。
“我在,我不走。”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睡着了。他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的手,笨拙地塞了一团帕在她犹自握起的拳中,拿起碗,走出门去。
细小的奇怪声响让他在门口警觉起来,抬眼望去,一个影子从瓦上忽掠而过,长长的兵刃寒光一现。
紫微垣宫中怎么会有刺客?
一道颀长的身影从门外闪进来,顺手上了门闩。
“月向晚。”身影踱到她身旁,只手撩起低挽的床帐,灯火映出面部清深的轮廓。
屠征。
“刺客的把戏,也只能骗骗你丈夫这个傻瓜。一个妻子受了天大的委屈,都还被蒙在鼓里的男人,你叫我怎么放心把你交还给他?呵——别怕呀,我不是来抓你回去,也不是来杀你的,你尽管放心睡着别动。”
她呼吸似乎有点不平稳,如同在一场噩梦中。
他低声道:“我实在是不明白,戈石城到底哪里好,值得你这样不要命地替他守身?或者——你只是自己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没有其他人能逼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我逼你,所以你就自杀给我看。你想过没有,你死了伤心的人是谁?不是我屠征,而是你那亲亲丈夫!啧,亲者痛仇者快,平日里有点小聪明,这节骨眼上怎么如此糊涂?不过,说我不伤心,也不其然。你记得我说过一句话没有——喜欢的东西得不到,我会寝食难安。你现在的确叫我吃不好、睡不着,我二十三年来,没碰到过你这样的女人。若你在流落江湖之时,最先碰到的是我,现在戈石城就不知道在哪边凉快去了!遭了惊、受了伤,你也不会这样躺在他怀里乖乖地让他亲来吻去——”
他话语一停,仿佛自己心头被蛀了个孔一般难受。
“原来你喜欢的是这样对你轻声细气、唯唯诺诺的男人?就算没脑子、没权势护你周全你也不在意吗?我只要一动手,甚至不必下令,要取他的命也易如反掌。你不想他死,就跟我做个交易——我不用你当我的姬妾、红粉知己,只要你陪我一个晚上,一个晚上清算你我之间的一切,我算是得到过你,你也从此可以跟你的丈夫平静度日,不必再提心吊胆我会害你们,如何?”
她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似乎要醒来,接着却又没有一点动静了。
他低笑一声:“还是算了。要你给我一次,你额上留了个大疤作记号,要你陪我一夜,你怕要断手断脚地留念了!嗯,头上还很痛是吧?秦骐说伤好后疤痕是消不掉了,你若贪漂亮,半年中我会叫人送霜枫白露到摇光堂去——医门的不死医,恐怕还有点难缠。不过我想你应该不会去用它,你是巴不得自己变成丑八怪,就像现在变成疯子一样。我也不想你用霜枫白露——额上这疤在,你还是很好看,只要用花钿一贴,别人也看不见。它是我给你的,就像烙印印在你脸上,我还盼望着它能留一辈子。当你一看见它,你就不得不想我,你就永远忘不了我。”
忘不了什么,忘不了差点被奸污的耻辱吗?
一阵沉默。
“我本来想早点来看你的,只是你那傻瓜丈夫老是守着你,而我也脱不了身。”最让人讨厌的上苦、明香两护法奉命守着他,他无聊得只能在房中听听鸟鸣水声,“你是有点小聪明。聪明得让我也吓了一跳,只不过,有时聪明得反而过了头。把戏拿来骗骗婢女、骗骗你丈夫是绰绰有余,但是连我也骗不过,怎么骗得了我爹?不想你没命,我再舍不得也只好放手——”
他弯下身,吐息灼热地喷在她的脸上,她在昏睡中皱起眉,手指动了动,握紧了帕子。
“我已经安排好,让你们今晚跟着最后一批七堂人马下山。这是你活命的最大机会,只要忍一忍,不管想起什么都不要回头,一到新卧城境内,你就安全无虞了。”声音在她耳边说,随即稍稍起离,“能离开紫微垣宫,你一定很开心吧?你开的心,却是我伤的……”
他微微一笑,将自己的唇贴上了她的。
她轻微地痉挛了一下。
他只是轻轻又不容摆脱地贴着,单纯地与她唇齿相依,不含半点情欲。
直到久久之后,他才离开她的唇,温热的手掌探进她衣领。
“你的心跳得好快。”他嘲笑,自她的胸口摸出一弯被锦线穿系着的翠色玉珏,玉珏中白翳如霜河横贯。
他自她颈上解下那块霜河九星珏,纳人怀中,然后转身离去——头也未回。
床上的人似乎从噩梦中脱身,眉头悄悄地舒展开来,犹如初春露水中细长的婉约软叶。
☆ ☆ ☆
山中晚来早,早也来得早,不过是寅时,东边的天际中便透出晨光,隐隐张望着要取代暗夜一统天宇。清新的湿气在山谷留连不散,沁入人的肌肤,让人遍体生寒。
月向晚是被戈石城背着下山的,一路行来,因为还在睡梦中,安静得像一个累坏的孩子。同行有另外六堂十多人,包括殷翱。大多人都是因为另有事务在身耽搁了三日下山,而他们的家眷早已送离紫微垣宫。
循着铁索穿过一片茫茫云海似的水气,出了山。谷外的天依旧沉暗,数十把火炬点亮在守山弟子们的手中,烧出“噼哩啪啦”轻响。
有火,却烧不热冷冷的山里气息。
戈石城觉得衣衫都湿透了,粘在身上冷飓飓的,还好是练武之人,些微的寒气不算什么。背上的月向晚揽着他的脖子,整个人贴在他身上都还瑟瑟发抖,他几乎都听到了她牙齿打颤的声音。
奇怪,这样子还睡得着吗?
“冷不冷?”他问。
背上的人没吭声,照旧在发抖。
他懊恼道:“都怪我粗心,没想到出门时多帮你加件衣服。早知道,在没过云天道时还可以回去拿条毯子。”
背上的人挣扎了一下,大喊道:“爹,不走、不走!”
“不走、不走。”他安抚道,不顾旁人投来怪异的眼光。
“不回去,有妖怪,不回去——”她贴在他耳边小小声说。
原来她是怕他回去!他忙接口:“好,不回去,不回去。”
旁边传来一声窃笑:“戈爷好像在教女儿呢!”
他有些尴尬,但还是抬头看去:“让你们笑话了。”
窃笑那人道:“笑话哪敢,戈夫人的事情我们也很同情哪。”当初刚上紫微坦宫,一帮人哪个不羡慕戈石城的艳运?只可惜——
他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好好一个美人得了失心疯。
“不知道戈爷有没有亲眼见到那条神蟒?听说有双臂合抱那么粗,头上还有一顶紫金瘤冠,双目像头颅大的夜明珠,还会放出青光。”
“戈某没见过。”他沉沉地道。
那人却有意继续攀谈:“那蟒蛇要噬人,百来年已经吃掉了近百个人,像前辈中的玉袖蛟王邑笑天,武功何其高强,这无角龙照旧还是斗不过另一条无角龙!不过照我说也奇怪,邑笑天那样的人都逃不过,戈夫人这么柔弱怎么反而没被吃掉?”
“大概是老天爷保佑吧。”
“不!”那人振振有辞,“照我看,那条神蟒是雄的,而且还知道人世间的女人美,看上了尊夫人,想把尊夫人卷回蛇洞去当压洞夫人,但是尊夫人怕它,所以它只好把尊夫人放了回来!”
月向晚在戈石城背上抖了一下,埋头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像是笑、又似是哭。戈石城勉强笑笑:“是吗?”
那人一拍手,又叹道:“这也是猜测罢了。唉,就算那蛇看上了尊夫人也没用啊,一人一蛇,天差地别。”
戈石城已无话可说。
“不过,真的假的还不知道,戈爷知道的嘛——道听途说不可信,咱们谁也没见过那蟒长得什么样,所以到底有没有那蟒,还是一个问题。”
戈石城心念一动:“如果不是蟒蛇,那会是什么?”他其实也不是很相信这种说法,因为听起来似乎太玄了点。
那人压低了声音:“不是蟒蛇伤人,便是人伤人了;戈爷想想平日有没有什么得罪之人也在这次盛会当中,他知道找戈爷不好下手,可能把脑筋动到夫人身上来了。”
“一派胡言!”旁边一声冷喝。
“啊?”那人吓了一跳,忙转身,“殿堂主!”
殷翱的金眉与鹄鸟刺青,在昏暗中勾出狰狞。
那人心生惧意,无声无息地退了开去。
“殷堂主。”戈石城叫了一声,殷翱为堂主,虽然不是主摇光堂,但也算是他上面的人。
殷翱看他一眼,道:“晨时寒气较重,戈副堂主好像没带什么衣物。”
他呆了呆:“我不冷。”
傻小子,你不冷,你背上的人才冷!殷翱举手咳嗽了一声,解下身上深紫大氅,手一扬挥了出去,刚刚披落在月向晚身上。
“啊?”戈石城意外极了,“多谢殿堂主!”
“尊夫人身体不适,再受了寒就不好了。”谢什么?大氅又不是他的。
“殷堂——”
“你们——”
“啊?殷堂主请先说吧。”
殷翱表情严肃地道:“你们回新卧城,还要骑马回去?”
戈石城表情滑稽:“紫微垣宫山下,怕也租不到马车……”
“宫主的夫人那边有两辆马车,现有一辆在我手中。既然你的夫人不能够骑马,我这一辆先借给你吧。”
“啊!——我、我先前想的也正是这回事情——不想殷堂主你先想到了,我、我——多谢殷堂主!”他高兴得连口齿都有点不清了。
“小事一桩,不用挂在心上。”才怪!送马车的人是恨不得你背上的人记得他每一点恩惠。
“时候不早了,你们也该起程了。”
“殷堂主,告辞了!”
马车在晨光中渐渐远去,殷翱一声叹息:“征儿啊征儿,你给我找的好事做!”回头扬目望去,似乎东边日光露出一尖的山头高台上,白衣人周身笼着一重微漾光晕,逆光中看不清面孔,只见顾盼间,衣袂在风中翻飞。
☆ ☆ ☆
白衣黑发,长身如玉树临风。
见过屠泾渭大夫人苏氏的美,上苦为那极至的阴柔惊叹,而这美到了她的儿子身上,阴柔化成两分的邪气,七分的神气,还有一分的懒气。世人容貌之美随处可见,不算稀奇,少见的是这样超乎形容的风华,使得容貌俊美而不流于脂粉,态度桀骜而不落于粗野。
然而这样出色的人,在她眼中没有性别之分,引不出她一丝遐想。这不仅仅是因为他那种立于人前被高高瞻仰的优势,更是因为她熟知糜烂冷酷的神魂也可以散发出致命的光华。
谁扑过去,谁就是飞蛾。
而现下,那抹灯火已经在木石楼亭台上仁立大半夜了,似乎依旧没有下去的意愿,奉命而来的她和明香,也只有耐心等待。
台上看得见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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