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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行集-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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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    
    这滩太费事了,现在我小船还不能上去。另外一只大船上了将近一点钟,还在急流中努力,毫无办法。风篷、纤手、篙子,全无用处。拉船的在石滩上皆伏爬着,手足并用的一寸一寸向前。但仍无办法。滩水太急,我的小船还不知如何方能上去。这时水手正在烤火说笑话,轮到他们出力时,他们不会吝惜气力的。    
    三三,看到吊脚楼时,我觉得你不同我在一块儿上行很可惜,但一到上滩,我却以为你幸好不同来,因为你若看到这种滩水,如何发吼,如何奔驰,你恐怕在小船上真受不了。我现在方明白住在湘西上游的人,出门回家家中人敬神的理由。从那么一大堆滩里上行,所依赖的固然是船夫,船夫的一切,可真靠天了。    
    我写到这里时,滩声正在我耳边吼着,耳朵也发木。时间已到三点,这船还只有两个钟头可走,照这样延长下去,明天也许必须晚上方可到地。若真得晚上到辰州,我的事情又误了一天,你说,这怎么成。    
    小船已上滩了,平安无事,费时间约廿五分。上了滩问问那落水小水手,方知道这滩名“骂娘滩”(说野话的滩),难怪船上去得那么费事。再过廿分钟我的小船又得上个名为“白溶”的滩,全是白浪,吉人天相,一定不有什么难处。今天的小船全是上滩,上了白溶也许天就夜了,则明天还得上九溪同横石。横石滩任何船只皆得进点儿水,劣得真有个样子。我小船有四妹的相片,也许不至于进水。说到四妹的相片,本来我想让它凡事见识见识,故总把它放在外边……可是刚才差点儿它也落水了,故现在已把它收到箱子里了。    
    小船这时虽上了最困难的一段,还有长长的急流得拉上去。眼看到那个能干水手一个人爬在河边石滩上一步一步的走,心里很觉得悲哀。这人在船上弄船时,便时时刻刻骂野话,动了风,用不着他做事时,就摹仿麻阳人唱橹歌,风大了些,又摹仿麻阳人打呵贺,大声的说:    
    “要来就快来,莫在后面捱,呵贺——    
    风快发,风快发,吹得满江起白花,呵贺——”    
    他一切得摹仿,就因为桃源人弄小船的连唱歌喊口号也不会!这人也有不高兴时节,且可以说时时刻刻皆不高兴,除了骂野话以外,就唱:    
    “过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滚油煎。”    
    心中煎熬些什么不得而知,但工作折磨到他,实在是很可怜的。这人曾当过兵,今年还在沅州方面打过四回仗今年指1933年。沅州即芷江。,不久逃回来的。据他自己说,则为人也有些胡来乱为。赌博输了不少的钱,还很爱同女人胡闹,花三块钱到一块钱,胡闹一次。他说:“姑娘可不是人,你有钱,她同你好,过了一夜钱不完,她仍然同你好,可是钱完了,她不认识你了。”他大约还胡闹过许多次数的。他还当过两年兵,明白一切作兵士的规矩。身体结实如二小的哥哥,性情则天真朴质。每次看到他,总很高兴的笑着。即或在骂野话,问他为什么得骂野话,就说:“船上人作兴这样子!”便是那小水手从水中爬起以后,一面哭一面也依然在骂野话的。看到他们我总感动得要命。我们在大城里住,遇到的人即或有学问,有知识,有礼貌,有地位,不知怎么的,总好像这人缺少了点成为一个人的东西。真正缺少了些什么又说不出。但看看这些人,就明白城里人实实在在缺少了点人的味儿了。我现在正想起应当如何来写个较长的作品,对于他们的做人可敬可爱处,也许让人多知道些,对于他们悲惨处,也许在另一时多有些人来注意。但这里一般的生活皆差不多是这样子,便反而使我们哑口了。    
    你不是很想读些动人作品吗?其实中国目前有什么作品值得一读?作家从上海培养,实在是一种毫无希望的努力。你不怕山险水险,将来总得来内地看看,你所看到的也许比一生所读过的书还好。同时你想写小说,从任何书本去学习,也许还不如你从旅行生活中那么看一次,所得的益处还多得多!    
    我总那么想,一条河对于人太有用处了。人笨,在创作上是毫无希望可言的。海虽俨然很大,给人的幻想也宽,但那种无变化的庞大,对于一个作家灵魂的陶冶无多益处可言。黄河则沿河都市人口不相称,地宽人少,也不能教训我们什么。长江还好,但到了下游,对于人的兴感也仿佛无什么特殊处。我赞美我这故乡的河,正因为它同都市相隔绝,一切极朴野,一切不普遍化,生活形式、生活态度皆有点原人意味,对于一个作者的教训太好了。我倘若还有什么成就,我常想,教给我思索人生,教给我体念人生,教给我智慧同品德,不是某一个人,却实实在在是这一条河。    
    我希望到了明年,我们还可以得到一种机会,一同坐一次船,证实我这句话。    
    ……    
    我这时耳朵热着,也许你们在说我什么的。我看看时间,正下午四点五十分。你一个人在家中已够苦的了,你还得当家,还得照料其他两个人,又还得款待一个客人,又还得为我做事。你可以玩时应得玩玩。我知道你不放心……我还知道你不愿意我上岸时太不好看,还知道你愿意我到家时显得年轻点,我的刮脸刀总摆在箱子里最当眼处。一万个放心……若成天只想着我,让两个小妮子得到许多取笑你的机会,这可不成的。    
    我今天已经写了一整天了,我还想写下去。这样一大堆信寄到你身边时,你怎么办。你事忙,看信的时间恐怕也不多,我明天的信也许得先写点提要……    
    这次坐船时间太久,也是信多的原因。我到了家中时,也就是你收到这一大批信件时。你收到这信后,似乎还可发出三两个快信,写明“寄常德杰云旅馆曾芹轩代收存转沈从文亲启”。我到了常德无论如何必到那旅馆看看。    
    我这时有点发愁,就是到了家中,家中不许我住得太短。我也愿意多住些日子,但事情在身上,我总不好意思把一月期限超过三天以上。一面是那么非走不可,一面又非留不可,就轮到我为难时节了。我倒想不出个什么办法,使家中人催促我早走些。也许同大哥故意吵一架,你说好不好?地方人事杂,也不宜久住!    
    小船又上滩了,时间已五点廿分。这滩不很长,但也得湿湿衣服被盖。我只用你保护到我的心,身体在任何危险情形中,原本是不足惧的。你真使我在许多方面勇敢多了。    
    二哥


沈从文致张兆和第22节 泊杨家

    船又上了个滩,名为“回师”。各处是大石头,船就从石头中过去。天保佑,船又安然上去了。到上游滩多了些,船却少了些,不大能够有机会听摇橹人歌声,山又似乎反而低些了。我至多明天就可到柏子停船的地方了,我一定得照个那里水手的相来。我为这件事盼望明天有个好天气,且盼望辰州河边无积雪,却是一滩烂泥。因为柏子上岸胡闹那一天,正是飞毛毛雨的日子。那地方是我第一次出门离家,在外混日子的地方,悄悄地翻一个书记官的《辞源》,三个人各出三毛四分钱订《申报》,皆是那个地方。我最后见到我们那个可怜的爸爸,我小时节他爱我,长大时他教我的爸爸,也就是这个地方!这地方对我是太有意义了。我还穿过棉军服,每天到那地方南门口吃过汤圆,在河街上去鉴赏卖船上的檀木活车、钢钻、火镰等等宝贝。我的教育大部分从这地方开始,同时也从这地方打下我生活的基础。一个人生活前后太不同,记忆的积累,分量可太重了。不管是曹雪芹那么先前豪华,到后落寞,也不管像我那么小时孤独,近来幸福,但境遇的两重,对于一个人实在太惨了。我直到如今,总还是为过去一切灾难感到一点忧郁。便是你在我身边,那些死去了的事,死去了的人,也仍然常常不速而至的临近我的心头,使我十分惆怅的。至于你,你可太幸福了。你只看到我的一面。你爱我,也爱的是这个从一切生活里支持过来,有了转机的我。你想不到我在过去,如何在一个陌生社会里打发一大堆日子,绝想不到!    
    小船再过半点钟就可停泊了……不,即刻就得停泊了。船已到了“杨家”,又是吊脚楼,飞楼杰阁似的很悦目。小船傍在大石边,只需一跳就可以上岸。岸上正有妇人说话,不知说些什么。这里已无雪,山头皆为棕色,远山则为紫色。地方静得很,无一只船,无一个人,无一堆柴。不知什么地方有人正在捶捣东西,一下一下的捣。对河也有人说话,且看不清楚人家。三三,我手全冻了,时间已六点卅五分,我想歇歇。我的舱口对风,还得把一切通风处塞塞,不然夜里又很冷。    
    这可不怕冷了,前舱竹篷已放下,风让了路,全不要紧了。船上已在煎鱼,油老后,哗的沙的一响,满舱皆是烟气。我喝了一碗米汤,加了点白糖,这东西算是我吃饭以外唯一的食物,也算是我唯一的饮料。我的蜡烛已点去三支,剩下两支大致刚可以到地。我到了湘西,方明白云六大哥对于他那手电筒宝贝的理由,所有城市一到夜里,街上皆是黑黑的。船傍小码头时尤其不成。有电筒,好处可多了。我忘了把我们家中那个东西带来。    
    船每天皆泊到小地方,我真有点点担心。今天的码头只我的小船一只,孤零零的停顿到这地方,我真有点害怕。船上那开过小差的水手,若误会了我箱中的东西,在半唱过“过了一天又一天”之余,也许真会转念头来玩新花样的。三三,这是说笑话的!这时又来了一只大船,且是向上行的。那水手已拿了我一串钱,上吊脚楼吃鸦片烟去了。他等等回来时,还一定同我说到河街吊脚楼同大脚婆娘烧烟故事的。我请他的客,他却告我很多新鲜事情。这个人若会写字,且会把所认得的字写他的一切,他才真真是个地道普罗作家!这人用口说故事时,还能加上一些铺叙、一点感想,便是一张口,也比较许多笔写出来的故事深刻多了。    
    我为了想看看那河街烟馆,若有个灯,真还要上岸去一次!我明天一定到辰州河街去的,我还得去家中看看灵官巷的新房子。    
    我吃饭了,等等再告你。    
    二哥    
    十七日下午七点廿分


沈从文致张兆和第23节 潭中夜渔

    我只吃一碗饭,鱼又吃了不少。这时已七点四十,你们也应当吃过饭了。我们的短期分离,我应多受点折磨,方能补偿两人在一处过日子时,我对你疏忽的过失,也方能把两人同车时我看报的神气使你忘掉。我还正在各种过去事情上,找寻你的弱点与劣点,以为这样一来,也许我就可以少担负一份分离的痛苦。但出人意料的是我越找寻你坏处,就越觉得你对我的好处……    
    夜晚了,船已停泊,不必担心相片着水,我这时又把你同四丫头的相从箱中取出来了。我只想你们从相片上跳下来,我当真那么傻想……我应当多带些你们的相片来了。我还忘了带九九同你元和大姐的相片,若全带到箱子里,则我也许可以把些时间,同这些相片来讨论点事情,或说几个故事,或又模拟你们口吻,说点笑话……现在十天了我还无发笑机会。三三,四丫头近来吃饭被踢没有?应当为我每次踢她一脚。还有九妹,我希望她肯多问你些不认识的生字,不必说英文,便是中文她需要指点的方面也就很多。还有巴金,我从没为他写信,却希望你把我的路上一切,撮要告给他,并请他写点文章,为刊物登载。还有杨先生,指杨振声先生。你也得告他我在路上的情形。我为了成日成夜给你这个三三写信,别的信皆不曾动手,也无动手机会,你为我各处说一声就得了。    
    现在已九点了,这地方太静,静得有些怕人。晚上风又大了些,也猛了些,希望它明天还能够如此吹一天,则到辰州必很早。我想最好我再过五天可到家……我一切信上皆不敢提及妈的病,我只担心她已很沉重,又担心她正已复元,却因我这短期回家、即刻分离增加她老人家的病痛。我心虚得很。三三,这十多天想来我已有很多信件了,我希望其中并无云六报告什么不吉消息。我还希望你们能把我各处来信看看,应复的你且为我一一复去。我这一走必忙坏了你……    
    三三,这河面静中有个好听的声音,是弄鱼人用一个大梆子、一堆火,搁在船头上,河中下了拦江钓,因此满河里去擂梆子,让梆声同火光把鱼惊起,慌乱的四窜便触了网。这梆声且轻重不同,故听来动人得很。这种弄鱼方法,你从书上是看不到的。还有用火照鱼,用鸡笼捕鱼,用草毒鱼种种方法,单看书,皆毫无叙述。    
    我小船泊的地方是潭里,因此静得很,但却有种声音恐怕将使我睡不着。船底下有浪拍打,叮叮的响。时间已九点四十分,我的确得睡了……    
    弄鱼的梆声响得古怪,在这样安静地方,却听到这种古怪声音,四丫头若听到,一定又惊又喜。这可以说是一首美丽的诗,也可以说一种使人发迷着魔的符咒。因为在这种声音中,水里有多少鱼皆触了网,且同时一定也还有人因此联想到土匪来时种种空气的。三三,凡是在这条河里的一切,无一不是这样把恐怖、新奇同美丽揉和而成的调子!想领略这种美丽,也应得出一分代价。我出的代价似乎太多了点……我不放下这支笔,实在是我一点自私处。我想再同你说一会儿。在这样一叶扁舟中,来为三三写信,也是不可多得的!我想写个整晚,梦是无凭据的东西,反而不如就这样好!    
    ……    
    二哥    
    十七日下十时一刻


沈从文致张兆和第24节 横石和九溪

    十八日上午九时    
    我七点前就醒了,可是却在船上不起身。我不写信,担心这堆信你看不完。起来时船已开动,我洗过了脸,吃过了饭,就仍然作了一会儿痴事……今天我小船无论如何也应当到一个大码头了。我有点慌张,只那么一点点。我晚上也许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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