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48-江湖往事:平民风味的长篇小说-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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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护士说对了，穹小还真不敢杀人。但不敢杀人的穹小突然做了一件事：慢慢脱掉迷彩上衣，又脱掉了贴身背心，裸露出胳膊和胸脯。　　　　
　　　　男人袒胸露背，是要唬人。穹小袒胸露背，却让人窃笑。穹小的胸脯不厚，胳膊上也没有疙瘩肉，皮上也没有刺绣什么青龙白虎。都说穹小枯瘦如柴，却少有人见识，今天一见，才知道柴禾是怎样搭成的骨头架子，胸前两排肋骨就像要刺破了肉皮，真正的皮包骨头啊。　　　　
　　　　人群中发出一阵轻声的惊叹，然后就安静了。大家都听见了穹小一声惨叫：“狗日的穹小，你不敢杀人，还不敢杀你自己？！”　　　　
　　　　就见穹小右手举刀，不再盯着护士，而是两眼环视，所有旁观者都感觉到他眼里的凶光，接着，听见他又一声惨叫：“你们想我哥死，我先死给你们看！”　　　　
　　　　穹小用词，说的是“你们”，而不是“你”，说明他心中的仇恨，不知不觉已经扩散开去，正在长成为我们仁城的祸根。　　　　
　　　　穹小刀尖倒转，对准自己的左肩胛，一咬牙，插了进去。　　　　
　　　　所有的眼睛都定住了，急诊室的空气也凝固了。刀插在穹小身上，不深不浅，大半个刀身还在身外。穹小松开了手，刀身就在身上晃动。穹小眼盯在刀身上，感觉很奇怪，嘴上自言自语道：“不疼？不疼？还真是不疼？”　　　　
　　　　好像是不信，穹小伸手抓住刀把，没拔出刀来，也没往里使劲，而是往右下腹腔划。很慢。一边划，一边说“不疼”。刀尖划过处，成一条长长的斜线。先是浅浅的白印，然后渗出血渍，凝结成粒粒血珠。然后外皮翻转，刀口撕裂，穹小胸膛起伏，肋骨几乎就要破皮而出。　　　　
　　　　旁观的人，都倒吸凉气，穹小还是说：“不疼。”　　　　
　　　　穹小终于拔出刀来，伸向护士，嘴里说：“姐，你试试，真不疼。”　　　　
　　　　很难说是被吓住了，还是被震住了，还是被唤醒了善心，穹小自戕之后，从护士到大夫到主任到院长，总之是一路绿灯。几分钟后，穹大就进了手术室。江湖传说因此把医院连带城里人，都说成欺软怕恶，也是情有可原。　　　　
　　　　穹小求医的过程中，没有那个清洁女工的身影。帮穹小把穹大抬上担架以后，她就悄悄地离开了。她得赶紧到马路上去，把倒地上的那车垃圾收拾好。要收拾慢了，被领导发现了，或者被热心观众给电视台去了电话，被记者拍摄了，她原本就很少的工钱会被扣掉一大截。　　　　
　　　　骑车往回奔的时候，她告诫自己，不要惦记那个穹乡伤员和那个穹乡小麻杆。惦记也没用。他们身上不会有钱，医院也不会接收没钱的病人。医院都黑了心了，她见过医院的黑心。她的丈夫下岗在马路边摆摊卖菜，被城管追赶，摔下立交桥。伤了腰，因为没钱被赶出医院，只好回家躺床上拔火罐，最终瘫在床上。　　　　
　　　　想到钱，她伸手摸了摸衣兜。刚发了工资，有八十多块钱在兜里。这也是她急急忙忙逃离医院的原因。她知道自己看见那穹乡小麻杆没钱交费，就会心软，把兜里的钱都掏出来。不仅填不满医院的胃口，还会使自己一家这月的生活陷入困境。　　　　
　　　　她想着瘫痪的丈夫，眼睛湿了。想着那个脸色苍白的穹乡伤员和可怜的穹乡小麻杆，眼泪涌出眼眶，滚落脸颊。她伸手去抹，手上的灰尘沾上泪水，脸就花了。


《江湖往事》第一部分第一章　穷人之死（3）

　　　　那年月，医生被民间称之为白狼，所以常常有割盲肠割了子宫的传说。被记者拍上电视，就成了新闻。真是巧了，穹大住院那一年的春天，我们仁城也照猫画虎，演绎了一段俗套故事。一个乡下妹子，高考落榜，心情不好，瞒着爹妈来仁城瞎逛。突发盲肠炎，在三医院手术。手术过后回家，半年都不见红。以为月经不调，去当地医院检查，才发现没了子宫。原来三医院切盲肠，把妹子的子宫切掉了。　　　　
　　　　后来，那个妹子跟着父母到三医院讨说法。三医院说，切盲肠的时候，发现子宫有癌，顺便就切了。又说，手术医生询问妹子，妹子同意切除子宫。又说，医院收盲肠费用，多做了子宫切除手术，是医院亏了，妹子赚了。又说，妹子白赚了子宫手术，反来讨说法讨赔偿，简直是恩将仇报。　　　　
　　　　还真不能说三医院强词夺理，三医院还真有那妹子同意切除子宫的签名。其实，病人或者家属，在手术前后，要签无数的名，有几人知道签的是啥？又哪里晓得这签名的厉害！何况那妹子只有十六七岁。妹子说，我要是真同意切除，你为啥只收盲肠钱，不收子宫钱？医院说，从来只有恨多收费的，哪里有恨医院少收费的！　　　　
　　　　这一个子宫故事，臭名昭著。那手术医生为啥会错把子宫当盲肠，闹出荒唐事故，他自己也糊里糊涂。事故当天，就有内部检举。大夫在医院内部也做了检讨降了工资。但在病人面前，医院得护着医生，也是要护着医院的名声。同样，到了卫生局，对内要批评医院，对外也要护着医院。这不是护短，是维护全省医疗卫生系统“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的至高无上的荣誉。　　　　
　　　　总之是不能向病人认错，顶多看妹子可怜，给三两千块钱的人道主义赞助。　　　　
　　　　那妹子爹气得吐血，进了人民医院，于是，人民医院所有的病人都听说了妹子的故事，都叹息说，一个秀气的乡下妹子，当不了妈，以后怎么嫁人？这一辈子，就算毁了。又看妹子爹躺病床上苟延残喘，更叹息说，这一家人，都被毁了！　　　　
　　　　那妹子人称红妹，就是那天帮穹小求人的红衣姑娘。　　　　
　　　　那些天，穹小陪床，红妹也陪床。穹大和红妹爹不同病房，但红妹有空就过这边来帮穹小照看穹大，就好像穹大是她的哥。很多时候，面色憔悴的红妹愣愣地望着白色的墙面发呆，然后突然从牙齿缝里咬出一句话：“我要是个男人，我就把那王八蛋阉了！”　　　　
　　　　穹小听着听着，突然冒出一句话来，把红妹吓得不轻。穹小说：“我帮你阉！”


《江湖往事》第一部分第一章　穷人之死（4）

　　　　穹大半月后死去。应该是流血过多，导致并发症不治。要是抢救早，输血及时，穹大肯定还有命在。说起来，还真是医院欠了穹大一命。穹大死之前已经说不出话来，只用眼睛恨恨地盯穹小。红妹觉得奇怪，低声问穹小：“他干嘛恨你？”穹小低声说：“他恨我不死。”红妹就更奇怪了。　　　　
　　　　穹大的心思，只有穹小明白。要是死的不是穹大，是小屁孩儿，穹大自己能活，还能为小屁孩儿报仇雪恨。而今死的是穹大，留下一个小屁孩儿，还能干啥？穹大心中，穹小永远是没长大的小屁孩儿，是永远也需要用绳子拴在身边的小羊。大哥死了，小屁孩儿咋活？！　　　　
　　　　那时候，穹小不说话，只把衣服敞开，露出皮包骨头和用手术刀划出的大红×。半个月过去了，刀口已经结痂，更显得刺眼。穹大看着小屁孩儿的刀口，明白小屁孩儿是用刀口说话。那句话，不仅穹大能懂，旁观的红妹也懂。　　　　
　　　　——我敢死，我就能活！　　　　
　　　　穹大眼里的恨就消失了，透露出欣慰光芒。在欣慰的目光里，两滴马尿夺眶而出。但是，看穹大口形，他临死前最后一句话却是一个否定词：不！　　　　
　　　　啥意思，很难揣摩。穹大从小屁孩儿眼里看到了仇恨吧？穹大想阻止枯瘦如柴的小屁孩儿为了报仇，和城市和法律对抗？传说穹大说“不”的时候，眼睛看的是红妹。难道穹大把阻止穹小的希望寄托在了红妹身上？红妹和穹小，没有沾亲带故，只是萍水相逢，她有什么责任阻止穹小？她又哪来的能力阻止穹小？　　　　
　　　　传说穹大死不瞑目，穹小给他合上眼皮，他又睁开了，他就用空洞悲伤的眼珠盯着穹小。　　　　
　　　　医院把穹大尸体推走了，对穹小说，你要把账结了，才给你。值班护士递给穹小账单，三万五千元。三万五千元，穹小哪里有？三千五百也没有。三百五十也没有。红妹替穹小着急，也只能默默流泪。　　　　
　　　　穹小安慰红妹说：“别哭，我有办法。”　　　　
　　　　红妹说：“你没办法，只会往自己身上扎刀子！”　　　　
　　　　穹小说：“你放心，我再不往自己身上扎刀子了。”　　　　
　　　　红妹一听，就更不放心了。不往自己身上扎刀子，还能往哪个身上扎？　　　　
　　　　趁红妹不在的时候，穹小找了护士，穹小的眼睛刀子一样扎在护士脸上。护士赶紧说，不关我事，你找大夫。穹小就脱光了上身，到了大夫跟前。大夫赶紧说，不关我事，你找主任。穹小敞着×形刀口见了主任，主任赶紧说，不关我事，你找院长。穹小就敞着刀口见了院长。院长皱着眉头看了看穹小的刀口，就拿起电话，要住院部再仔细核算一遍，看有没有不小心算错了的项目。　　　　
　　　　果然算错了，就去掉了五千。　　　　
　　　　穹小不说话，伸手撕刀口的痂。院长看撕出了鲜血，赶紧让住院部再核一次。　　　　
　　　　这一次，又核掉了八千。　　　　
　　　　穹小还不说话，双手抓住胸口的肉皮，往两边掰，伤口又裂开口子，鲜血也淋漓起来。院长赶紧让住院部再认真核一次，认认真真核。　　　　
　　　　这一次，核掉了大头，三万五千块，只剩下了四千。　　　　
　　　　院长哭着喊着说，这是实价，千真万确的实价。　　　　
　　　　想想，实价四千多，能收三万五，你说这医院多黑吧。　　　　
　　　　穹小阴沉着脸，还是不说话。站起身，离开了院长办公室。院长以为事情总算了结，喘着气，正擦脸上的汗，秘书闯进来说，不好了，小瘪三上吊了！　　　　
　　　　穹小上吊在大门口，门边竖挂着医院的名牌，门框上横挂着很多奖牌，比方三级甲，医保定点，红十字中心，绿化先进单位，计量信得过单位，等等等等。奖牌下挂一个小屁孩儿，活的死的都是看点。人们就站直了看，七嘴八舌话多，就不着急救人。眼看穹小两腿直蹬，眼看着舌头就要吐出来了。　　　　
　　　　先冲上去的还是红妹，她去洗衣服回来，一手抱着脸盆，一手去抱穹小的脚。有人提醒她把脸盆扔开，好腾出手来救人。她扔了脸盆，双手把穹小往上举。看她气喘吁吁，才有人上前帮他。　　　　
　　　　院长赶来的时候，穹小已经躺在抢救室里。院长是著名专家，政协委员，深受我们仁城人民敬仰。看着躺在抢救室的穹小，也只能哭丧着脸说，认赔吧，等人醒过来，赶紧让他拉了尸体走人。　　　　
　　　　穹小醒过来了，听说全免，不用再付一分钱，脸上没现丝毫笑容，更没说一声谢谢。摸着脖子到了太平间，拉开冰柜抽屉，看了穹大木然的脸，穹小把抽屉推了回去，脸上露出了阴笑。一个十六七岁的乡下少年，脸上不可能露出那样的阴笑，除非他心底里面，已经种下了阴毒的种子。　　　　
　　　　穹小走出太平间，对等在门外的红妹说：“活人进来，死人出去，我不要了。给他们留着下崽吧！”　　　　
　　　　红妹说：“你耍横，死人能下崽？”　　　　
　　　　穷小说：“就让他们留着！”　　　　
　　　　说完，把迷彩服搭上肩头，走了。　　　　
　　　　这一走，就杳无音信。


《江湖往事》第一部分第一章　穷人之死（5）

　　　　那些日子，人民医院的全体医患人员都在探讨一个问题：这个小瘪三到底想干嘛？　　　　
　　　　小瘪三想干嘛不要紧，要紧的是尸体咋办。留着冰冻，比活人还花钱。太平间冰柜从来都很紧张，死人住冰柜跟活人住福利房一样难。为一个没人要的死人浪费空间，实在不值。但要把穹大扔出来，又不敢。丢弃尸体跟丢弃病人同样违背医德。直接送去火葬场，更不敢。小瘪三要突然上门领尸，拿什么给他？他要诬告医院害死了他哥，提出尸检，医院就成焚尸灭迹了。　　　　
　　　　只好盼着穹小回医院。　　　　
　　　　盼不回穹小，只好派人去寻找穹小。　　　　
　　　　秋天更深了，天空中有了黄叶飘飞，穹小人影也没有。只好盼望小兄弟自己走回来，只好求上帝把那小祖宗送回来。瞧，时间推移，穹小从小瘪三升级为小兄弟再升级为小祖宗了。　　　　
　　　　上帝没求着，求着了警察。警察先不揪穹小，先揪红妹。　　　　
　　　　红妹交不起住院费，又不能学穹小在胸前划刀，已经扶着爹出了医院，住到了郊区农民出租房。一边捡破烂卖维持生活，一边向三医院讨赔偿。　　　　
　　　　警察问红妹要穹小。红妹说：“你搞错了，他又不是我哥，我哪里给你？”　　　　
　　　　警察说：“小妹妹你才搞错了，我是要帮你哥，不是来抓他！”　　　　
　　　　红妹说：“我说了他不是我哥！”　　　　
　　　　警察说：“你不信我来帮你哥，我拿人格担保！”　　　　
　　　　红妹说：“人格几毛钱一斤？”　　　　
　　　　警察见人格不管用，就把大盖帽摘下来，指着警徽说：“这你还不信？”　　　　
　　　　红妹还是说：“不信！”　　　　
　　　　说完之后，摇摇头叹叹气，又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近在眼前，是近在医院眼前。医院东边正起一幢十八层高楼，已经封了顶，不知道什么原因，停了工，荒了下来。警察沿着脏乱的楼道往上爬，听到上面隐约传来乐曲声。警察一愣，脱口说道：“穹笛！”　　　　
　　　　穹笛不是笛，是树叶，是我们穹山上特有的穹树的叶子。这么说也不全对。穹叶长在树上，拿在手上，含在嘴里，也还叫穹叶，不叫穹笛。只有在穹叶被吹出声吹出调，才叫穹笛。穹笛的声音不厚，有些单薄，被单薄的人一吹，更薄。被孤独伤心的人一吹，分外凄凉。警察的心肠是坚硬的，听穹笛终了，渐渐就变软了。　　　　
　　　　到了十七层，看见有人直挺挺摆在草席上，一床褴褛的灰色床单从头到脚盖了个严实。警察坐到跟前，感觉不到活人的知觉。　　　　
　　　　正是黄昏时候，天色朦胧。看床单有个巴掌大的洞，露出大腿巴掌大一块肉，有入秋的蚊子叮在上面，贪婪地吸血，警察才松了口气，估计床单下覆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