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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村上春树-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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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子在电话的另一端沉默了许久。“仿佛全世界的细雨下在全世界的青草地上似的,沉默无声”。渡边的头一直靠在电话亭的玻璃上,直至她开口说话了。她用平静的声音问他人在何处。
现在你在哪里?
我现在在哪里?
“我继续握着听筒抬起脸来,看看电话亭的四周。如今我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猜不着。到底这里是哪里?映入我眼帘的只是不知何处去的人群,行色匆匆地从我身边走过去。而我只能站在那不知名的地方,不停地呼唤绿子的名字。”
绿子是不是渡边的出口呢?渡边最好相信,读者也如此希望,他的头靠着电话亭的玻璃,一直在等待,等待阿绿的答复,等着可能在他面前出现的出口。他之前进行的所有思考所有记忆的沉淀,到那刻都注入那一声一声的呼喊中,呼喊仿如咒语,化腐朽为神奇的期待,澎湃地涌进读者心窝。
同一个电话亭景象,在《斯普特尼克情人》的结尾又再出现,但两者的实义却大不相同。摇电话的人变了,是小堇刚从“那边”回来。绿子没有对渡边作出具体的回应,他的呼唤随时会变成消失在虚空中的话语。然而,小堇得到了男主角的确切回应,虽然还没能见上面,但两人已在现实里联上线了,余下来只要把线拉近便可以了。相比之下,《挪威的森林》的悬空式结尾,更能体现等待的意味,两者的不同,也可看出村上对出口的表述有了相当大的改变。
第二部分出口:世界的三个出口(3)
出口二:舞舞舞吧!
如果说书写、思考、等待是虚的,静态的、则第二个出口——跳舞,应该可以说是实的、动态的了。
跳舞是一个比喻。我们立即会想到《舞!舞!舞!》中,为了坚持待在“这边”,男主角不懈地踏着属于他自己的舞步。
《舞!舞!舞!》开头是一个寻根故事。男主角竭力维持过着所谓正常人的生活。可是,实际上他无处可去,一年复一年的打发光阴,无法认真地去爱一个人。心灵不再被震撼,不晓得自己追求什么,想求一个美好的结果,但好像做什么也不管用。身体不住地老化,心灵不住地僵化;惟一知道的是他和一处叫海豚酒店的地方有着奇妙的联系。可惜酒店已经拆了,他住进新的海豚酒店,等待联系(“这边”和“那边”的联系)找上他,直至羊男在据说属于他的异度空间跟他相遇,并建议他以舞步对抗虚无的侵袭。
一个属于个体的异度空间,只要特定的个体愿意,他便找得着,便能进入。跟这个体有缘的人也得进入这个空间,这个空间就像后来《发条鸟年代记》通过井底进入的国度,透过失落的两重世界的通道,由“这边”进入了“那边”。保持均衡的时候,两边紧紧的联系着,当事人深入自己心灵深处,是了解自己的历程;但失衡的时候,他(她)便可能留在那里,不能返回这边,这边的身体,便会变成一个空,人也便如行尸走肉般活着。
以《舞!舞!舞!》的比喻来说,一个人一生中固然不停地失去珍贵的东西,那本没有谁对谁错的问题。人生不免如此。可是,本可在失去同时拿起来的东西,如果都留下来,个体便会逐步受到伤害。有失无得,便失去了均衡。久而久之,情况也不能恢复过来,人(人生)不复完整。好些什么留在“那边”,不会再回来。
这里,关于失落的偶然性和突发性,村上尝试提供一个解答——喜欢的话,大可叫它作“羊男的解答”吧。关键在于 :放下了应该拿起的!来到这种田地原来并不全是偶然的,只是我们还是不了解为何拿不起来,何时开始如此,以及为何要在那个已不知道是何时的“那时”开始如此。关键也在:光是有联系并不够,一个人光是想光是等待并不足够,他(她)还要做点什么!
这做点什么便是跳舞,而且是不为什么而跳,即不怀着任何目的地跳。
“只要有音乐就继续跳舞⋯;⋯;不能想为什么跳舞,不要去追究它的意义。所联系的将会消失,永远消失。这么一来,你就渐渐被这边(羊男的这边,即我们的那边)的世界所吞没。因此不能停止跳舞。不管你觉得如何荒谬无聊,也不能介意,好好踏着舞步跳下去吧。然后僵硬了的东西会逐渐松开来,应该还会有挽救的余地,能用的都用上,竭尽所能,不必害怕⋯;⋯;”
不为特定目标而不住舞动,几乎令人想起不问成功指望而不断努力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了。即使觉得如何荒谬,即使你觉得所作无聊徒然,也要继续下去——不正是西西弗斯的翻版吗?
不过,细想之下,当中还是有分别吧。西西弗斯热爱生命热爱人间,在加缪的笔下,他是在荒谬的人生困境上,用强大意志走过去的英雄人物。他是义无反顾的超人。
村上春树的人生舞者,只是在迷失和混乱边缘挣扎求生的无力分子。跳舞是要阻止情况恶化,不是像推石上山般把惩罚转化为历练和考验,换言之,前者只是消极的动作,后者才是积极的克服。
舞动,不任由虚无攫住自身,当事人不停止行动,只要有生机(有音乐),便不能放弃。具体来说,不放弃做什么呢?不放弃紧抓着真实的东西,不放手,紧紧抱着,确认其真实性,让自己留在有实感的这边世界。
归根究底,也许不停展开舞步下,追求有实感的爱欲,跟双胞胎式的上床下床,始终都在同一条路上。对于虚无的吞噬威胁,我们只能尽量拖延,尽量把事情推后延搁。我们死抱住真实的肉体也好,做到的可能也只是暂时遮风挡雨。爱,仍要在黑暗中颤抖。
更讽刺的是,在村上另一个故事《跳舞的小矮人》之中,跳舞成了出卖灵魂的诱惑。很会跳舞的小矮人来到梦中找男主角,除了展示令人屏息静气、瞠目结舌的舞姿舞技,还帮他占有心仪的女孩。不过,条件便是让小矮人进入体内,以奇妙的舞蹈夺取芳心,而在得到女孩之前,不可发出丁点声音。否则,他的身体便由小矮人接收。
男主角最后凭意志战胜了小矮人,但对方对他说,你赢了,但我还会再来;你可以赢很多次,但只能输一次,之后你便什么也没有了。男主角可以拒绝他多少次呢?
跳舞这个作为出口的譬喻,并不是平面和单向的。《跳舞的小矮人》中,跳舞是男主角摆脱平凡沉闷生活的出口,但也是万劫不复的入口,情况便好像上面说到的,永远留在梦境一样。
出口三:直面暗黑和虚无
《神的孩子全跳舞》,没有直接讲失落、空虚和死亡。但它很鲜明地展示了村上关于出路的新思维。
善也的母亲18岁便和帮她堕胎的医生生下了他,但后来信了神的她,认为令她怀孕的其实是神,善也是神的儿子才对。神户大阪发生了大地震,善也在母亲和其他信徒前往赈灾时,于东京的地下铁碰见了可能是那个医生的男子。善也不加思索地跟踪他,直至市郊一个无人烟的棒球场。男子像被蒸发般消失了。善也在接近午夜的时分,在那个棒球的投手台上跳起舞来。
对善也来说,尾随男子来到当下的“舞场”,大抵可视为一次显现吧。但这次显现不是奇迹。它只不过展示了善也一直追逐的,“或许是像我自己所抱有的,黑暗的尾巴之类的东西吧”,他刚巧碰见了“那个”,然后追踪下去,在深夜,也是人性的暗黑深处失去了那个的踪影。
这个故事追踪的情景几乎令我立即想起《奇鸟形状录》中冈田亨追踪扎幌酒吧火烧手掌的男人,然后发现“那个”的经过。冈田亨听从舅父的忠告,在街上看人脸,等待有什么信息出现,让他找到寻找失踪妻子的头绪。一天,他终于看到了一个年前在札幌酒吧表演烧手掌的男人。由于看表演时妻子正自己在东京进行堕胎手术,他凭直觉觉得遇上那男子是他和妻子关系转坏的转折点。他尾随男子,却遭受伏击。满腔的怒火令他反殴了那人一顿,事后他觉得“那个”在暴戾中找上了他。
善也的舞动不是《舞!舞!舞!》那对抗被虚无吞噬之舞;善也的舞也不是“跳舞的小矮人”那迷人幸福快乐的罪恶之舞。善也的舞是黑暗的心灵在暗黑的地下力量前展示的安然之舞。他不是在虚无面前挣扎,他是在虚无之中建立自己的节奏。舞动时,他自觉有什么在看着他,但那又有什么所谓呢?看着他伴随着的暗影,也是来自他体内的野兽啊。邪恶是如此接近而真实,他甚至在跳舞之后,敢于面对自己对母亲的欲望,他也曾对她产生过性的渴求!但那又有什么相干?重要的是:“也许再也看不见那个了”;重要的是:“我们的心不是石头,石头或许有一天会崩溃,或许会失去形影。但心不会崩溃。我们这无形的东西,不管是好是坏,都可以无止尽地互相传达。”善也在跳舞,别的神的孩子都在跳舞;各自努力,各自向对方传达了信息和心意。
明确地承认暗黑和邪恶,与之共舞,承认那是出于自己体内的,没有什么好抗拒的,重要的是如何在危情和限制中把暗黑力量转化;关键似乎在于人与人的沟通、人与人的彼此帮助;别人不是被利用,以泄私欲的工具。顺子遇上三宅;皋月遇上尼米特;善也遇上同样对他母亲有欲望的田端先生⋯;⋯; 说他们相濡以沫,也许不见得准确,但他们彼此的沟通和交流,心灵的相互感通,令生不如死的处境,有了安慰的可能。
叙事结束前,善也的一声“神在哪里”,不是对超自然或终极力量的呼唤,当然也不是对神的感恩,而是终于舒出一口气,在暗黑的包围和“那个”的显现下仍然可以伸展手脚,崩溃的阴影逐渐远去,地狱也有喘息之所。
《舞!舞!舞!》中高度不安和焦虑的舞步,过渡到《神的孩子全跳舞》的适然之舞,真的有如“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了。
第二部分出口:寻找一口井
如何看待村上春树是我一直在努力进行的工作。工作难度之大并非村上的文字里有难以排泄的苦闷和混沌,而是自己面对喜欢乃至带有崇拜色彩的情感表现出的某种无力感。
村上的文字几乎全以第一人称来叙述。这使文章看起来像是“一场有意识的呓语”。文章的情绪暗涌,阅读起来,读者似乎好像是拿住了什么,而正当你产生思考时,忽然发现,其实你所捉住的东西从不敢令自己确信。
讨论村上,必须先说说日本的文学。
日本文学常以阴柔、纤细、含蓄、感伤为基本精神。而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们充分继承着日本文学的主旨。这个保持了抒情传统的国度,却出现了村上春树与日本文学主旨毫无相关的作家。 村上之所以成为有着世界影响力的作家的根本原因是,村上摒除了文学之外的国民精神,而去探索人类普遍未知的内心世界。这一探索与这个年代的某种情绪不谋而合。例如虚无感,又例如失落感。同时,这一探索充满了村上式的理解和爱心。说到理解与爱心,我不得不提一下中国现代小说的通病:严重缺乏这两样东西。中国的小说向来目的明确,有因为一定要一个所以。却不知事实上有很多东西是无谓什么可言的。例如冬日一天的早上,你起床打开窗忽然发现自己正处在一片浓雾之中,你的感觉让你感伤不已,如同生理反应一般。没有什么原因,也不容否定这种感受。这便是村上风格。
村上在文字里常提到自己所喜欢的爵士乐、意大利面条等诸如此类的词汇。林少华在序言里充分分析了其存在的意义。在此不作叙述。
由于市面上村上的作品几乎由林少华一人译出,虽然我一直认为,村上与林少华就如同咖啡与咖啡伴侣的关系,但林少华未必充分译出了村上的内心世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村上,从不同的角度上去看这个必定是第三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日本作家(个人想法),想必理解得更“完整”一些。之所以没有用“完美”来形容,是因为我怀疑村上是否已百分之百地了解自己。
谈一谈村上对于“井”产生的某种情结或者表现出的一种兴趣。村上在《挪威的森林》中以直子的身份提到井:“在荒郊野外有一口水井,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直子的话使渡边的脑海中浮现出对于此井的幻想:“我惟一知道的就是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类的黑一古脑儿煮在了里边。”同时,渡边和直子却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直子对渡边说,可千万别偏离正道。井在《挪》里作为孤独与死亡的标志而存在于渡边的心底,同时也存在于村上的意识里。村上之所以在小说的开头提起井,或许是想提醒各位,我们都生活在各自的井里,这是我们产生虚无与失落的根本原因。惟有在心里紧握着心爱的人的手,才有可能拯救彼此。
而在《奇鸟行状录》里,“我”把井作为不同于现实世界的另一世界作为思考现实的一个绝佳地点来对待。在井里,“我”的回忆开始带有未曾有过的强大力度,回忆本身的断片开始鲜明真切。而在黑暗的井中,“我”不由得想到,“所谓的肉体云云,归根结底不过是为意识而将染色体这种符号适当编排而成的一时性空壳而已。”有趣的是,“我”为了证实自身的存在,便在黑暗的井里将十指合拢,以左手五指确认右手五指的存在。下井,是为了思考现实。因为,“我”觉得思考现实最好尽可能地远离现实。而当“我”意识到在井里过了一天时,“我”向自身提出了“我一天的不在,对谁都不至于有影响吧?纵使我彻底消失,世界也将无痛无痒地运行不误吧?”这些可怕而真实的问题。当然,“我”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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