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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轲-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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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你觉得太过分了;而我哥哥觉得非此不足以示尊敬。”
“是的。我觉得太过分了,所以有时变得不敢与言。如果我说爱食马肝,万一太子把他那匹千里马杀掉了,取肝以食。这样子,岂非叫人食不下咽!”
夷这才完全弄明白了不敢与言的道理。细想一想,自己身为公主,素蒙父兄宠爱,真是有求必应,有时也难免为了一时好恶,随便一句话,在别人奉为纶音,平添多少麻烦?看来他的话对自己也极为有用,值得深深警惕。
“然而,世上也尽多作威作福的人。”她说,“就像我这样,我讨厌我这个公主的头衔,而在有些人眼里,羡慕得不得了。”
“公主!”荆轲答道,“我不敢擅作威福。”
“这是你与众不同之处,可惜,我哥哥不了解,所以你们俩谈话,格格不入。”
第三章无奈生者难堪(4)
她何以知道他跟太子丹谈话格格不入?意见有不合则有之,说“格格不入”未免形容太甚,他觉得不能不作辩白。
但是,他的解释仍是委婉的:“这话要分两面来看,商量大事,本乎理愈辩则愈明之义,反复讨论,不厌其详,到头来,却总是取得一致的。”
“所谓一致,也不过是你委屈自己,作了让步而已!”
荆轲心中凛然一惊,继以满怀的感激,她真是能了解他的苦楚,直看到心底深处。然而,他还是不能不略言否认的态度。
“公主何所见而云然?”
“譬如——”夷看着季子,没有再说下去。
季子会意了,轻声招呼昭妫:“回避!”
等她们一走,夷接下去又说:“譬如入秦之计,在你是下策。你说过,下策你只设谋,不与其事,结果还是脱不了身。”
“不然。昔之下策,今为上策。”
“何以故呢?”
“上策、中策皆不能行,则剩下的一策,便是惟一的上策了!何况——”荆轲觉得上面那一段话说得过于率直,而且语气中略带讥讽,近似牢骚,怕传入太子丹耳中,生出误会,所以赶紧下了“何况”这个转语。但应该怎么接下去?却一时想不出来,不由得停住了。
而夷却替他想到了,“何况,”她说,“我哥哥的意思,说是要联系上策、中策一并而行;那么这下策,便变成了规模甚大的善策了!”
“正是,正是!”荆轲很高兴地说,“原来公主亦深明底蕴,以后便多一个一起商量的人了。”
“我不与闻国事。只是跟你谈谈!”
“是的。请公主多赐教。”他又接下去补充,“这绝非客气话,我与太子,不免当局者迷;公主冷眼旁观,略示一表半语的指点,受益不浅。”
夷很诚恳地点点头,问这:“咸阳之行,准备得如何了?”
“一要得人为助;二要特铸一把匕首。”他把盖聂和徐夫人都说了,只未提到樊於期。
“如果一切顺利,何时可以入秦?”
“总在初夏。”
“喔!”夷把酒爵举了起来,向他致意。
她的话骤听矛盾费解,在荆轲却真个是别有会心;所有的人,从死去的田光到活着的那些在燕国的朋友,无不对他抱着太高的期望,课以太多的责任,这让他心上像压着许多铅块,沉重得透不过气来。惟有夷的话,是他闻所未闻的;她的话,是把铅块从他心上移去,而非增加。
于是,他有着一股强烈的冲动,这一句话非说出来不可:“荆轲何幸,得识公主!”
夷没有作答,微微红了脸,也似乎有些愠色——但虽在明晃晃的灯下,那愠色也被隐没在羞意和酒意所造成的酡颜中,不易为人觉察。
“季子!”她喊了一声。
季子和昭妫双双进屋,齐声问道:“公主有吩咐?”
“我饱了!”
“噢!”做主人的荆轲赶紧接口,“请别室休息。”
“多谢你!”夷又展现了异常动人的微笑,“十年来,我是第一次过了这么个悠闲自在的生日。”
他想说:但愿她年年如此。话到口边,不自觉地咽住了;“年年”?哪还有年年?她是有的,他没有了!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个新年。
一种莫可言喻的恐惧和悲伤,像条毒蛇样盘踞在他心中;可是他立刻警觉了,挺一挺胸,断然决然地把他心头的“毒蛇”,硬驱逐了出去。
这是不容易的。他想到田光的死,太子丹的许多异乎寻常的荣宠——用那些回忆和感觉来充塞心头,作为驱逐“毒蛇”的武器,但是,那些都不及夷的笑靥有效。
公主的影子翩然消失了,她的笑靥并没有消失,清清楚楚地印在荆轲的心头。
忽然,在延曦阁前望见围墙外面,远远地来了一队灯火照耀的行列;他很快想到,那是谁来了?
“去禀报公主,说太子将到。”对昭妫说了这一句,他匆匆走下假山,到门口去迎接贵宾。
果然是太子丹。等他一下车,他便迎了上去,首先为他早晨未到东宫朝贺而致歉,同时准备补行申贺的大礼。
“不必行此俗套!”太子丹一把拉住了荆轲;他的酒喝得很多了,神情特别显得兴奋,“今天一会,可称盛会;只惜你未在座。”
荆轲知道那是太子丹招宴他的二十名壮士;心里立刻联想到,自迁入荆馆,也应该请一请他们,方算是做人的道理,同时也不妨借这机会考察一下,看看除了秦舞阳以外,还有什么杰出之士,可备入秦副手之选。
主意打定了,却未说出来,只请太子丹仍旧上车,到厅上休息。
“不必,走一走的好!”太子丹问道,“夷呢?”
“公主在延曦阁。”
“喔!”太子丹笑道,“她最喜爱延曦阁。我第一次看见她,就在那地方。”
“那是——”荆轲很谨慎地问道,“那是从邯郸回来?”
“是的。夷生时,我在赵国;到她六岁,我才回来,十七年啦!”
因为他声音中,带着浓重的感伤意味,荆轲不愿再往下谈,所以默然不答。
到了厅上,夷已站着在等候。她原以为立刻会原车回宫;但太子丹决不会一来就走,于是夷又留了下来,挨着她哥哥坐下。
“你这位不速之客如何?”太子丹笑着问她,“可玩得高兴?”
第三章无奈生者难堪(5)
“嗯!”夷垂着眼带着笑,点一点头说,“跟荆先生谈得很对劲。”
“喔!”太子丹望着荆轲问,“是吗?”
“是的。公主的见解超然得很,叫人不胜佩服。”
“难得之至。你总算也遇见个可以谈谈的人了。”太子丹对夷说了这一句,转脸又看着荆轲,“我的妹妹,就是你的妹妹;你不妨像我这样看待她。”
“不敢!”荆轲略带惶恐地回答。
“我只管他叫荆先生!”夷说;扬着脸,带着些故意不讲理的神气。
“论学问,你管他叫声荆先生也不为过。”
“原就是这样。”夷迅即接口,“我也只是敬仰荆先生的学问。”
“是的,是的。能让你敬仰的,可真罕见。”太子丹笑着站了起来,扶了夷一把,“该走了!让荆卿早早休息。”
荆轲却真是想留他们兄妹多坐一会,苦于没有适当的理由,只得恭恭敬敬地把他们送了出来。
“明日午后,过我处一叙如何?”临上车时,太子丹说。
“遵命!”荆轲又问,“可还有别的宾客?”
“没有。就你我俩,把酒清谈。”
“既如此,我有个请求。”荆轲接着说道,“宋意和武平,已应我之约,分赴吴楚、齐鲁,有所寻访,不日就要动身,请太子召见,加以慰劳勉励!”
“该当如此!该当如此!”太子丹一叠连声地说,“明天一早我就派人去请他们。”
到了第二天午间,荆轲早早到了东宫,先把遣派宋意和武平分途出发寻访盖聂的计划和应该准备的礼物、书简、从人、车马都细细说了;太子丹自然完全同意,立即嘱咐东宫舍人,限期办理妥当。刚刚处理完毕,宋意和武平都到了。
太子丹亲自降阶迎接。他一向谦恭下士,这时为了慰劳将要远行的人,更显得礼数周至,情意殷勤;粗豪洒脱的武平,倒还不觉得怎么样,年纪较长、性格较为拘谨的宋意,却大感局促,所以谈不了几句,便一再向武平示意告辞。
受了荆轲教导的武平,居然懂得眼色了,但说话仍是不会绕弯子,“要走就走吧!”他首先站了起来,“太子,俺跟老宋告辞!”
“怎地要走?我有窖藏的好酒,留着等你。”
武平咽了口唾沫,看着宋意;于是宋意不能不开口了。
“多谢太子,改日再来叨扰。”
“对了!”武平顺从宋意的意思,却又不肯放弃东宫的美酒,留下一个尾巴,“留着等我们动身的时候,太子再请我们喝。”
太子丹看看留不住,赶紧一口应允:“一定一定。替两位饯行时,必有美酒。今天,既然两位不肯在这里喝,我叫人替你们送去。”
于是,八瓶美酒载在宋意和武平的车后,一起出了东宫。荆轲依旧留着,受太子丹的款待。
饮酒到了一半,天色刚黑,廊下一阵笑语,尽是妇女的声音,荆轲耳朵尖,听出来其中之一是夷。
不知怎么,他忽然有些心神不属,怅然莫知所措了。
太子丹看在眼里,心里十分为难,不知道应该采取怎样的态度?就在这踌躇中,娇笑软语渐渐远了。
突然间,太子丹一跃而起,亲自拉开屏门,大声喊道:“夷,夷!”
“公主!”东宫的宫眷帮着他招呼,“太子请公主说话。”
于是夷旋过身子来,一扬飘拂的长袖,双手交敛,喊一声:“哥哥!”
“荆卿在这里,你不过来谈谈?”
夷不即回答,想了一下才说:“不,我有些倦了。”
“喔!”太子丹不自觉地显得轻松了,挥一挥手说,“那么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短短的交谈终了,夷为一群宫女拥着回去,太子丹仍旧回入室内。这一切,荆轲在里面都已知闻,心中虽不无怏怏之感,可是也就因为这片刻的缓冲,使得他能够恢复常态。
太子丹估量着荆轲必已听见了他的话;他觉得他已经有了交代——他留过夷来陪荆轲谈话,而她不愿。那是无可奈何之事,他觉得他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于是,他们都只当未曾发生过这件事似的,重拾未完的话题。
荆轲正谈到他准备邀宴东宫所供养的那些勇士,太子丹自然赞成,问他请客的日子。
“太早了怕来不及,总得十天之后。”
“这你不必费心;你只是出面而已,一切都由我派人去预备,没有什么来不及。”
“太子,我不是说饮食酒浆的准备来不及。”荆轲放低了声音又说,“我另有一层意思。”
他的意思是想借这机会,甄别入秦副手的备选,用一种比武献艺的方式,来测验每一个人的勇气胆识,这得要好好设计一下,所以需要一些日子。
“好极了!”太子丹对他的主意大为欣赏,“荆卿,你真是足智多谋。”
荆轲也很高兴,这不是由于他得到了赞许,而是太子丹同意了他的做法;“太子!”他问,“可有善射的人?”
太子丹想了下问道:“要怎样才算善射?”
“自然是百发百中。”
“我知道要百发百中。但有个分别,是在射圃中射靶子的百发百中,还是射空中飞鸟的百发百中?”
“射圃中的百发百中就可以了。”
“那,怕都不如我!”太子丹指着鼻子,似得意似谦虚地说。
“原来太子还具此神技!”荆轲大感意外,“恕我放肆,就此刻容我瞻仰如何?”
趁着三分酒兴,太子丹欣然许诺;立刻传话:“射圃伺候!”
射圃在东宫东北角,圈起一带围墙,里面是个狭长的大敞棚,长有百步,这时点起无数烛炬,照耀得十分明亮。
太子丹陪着荆轲走了进来,从人送上一把他用惯了的弓,一壶箭,接在手中,微微把弓一扯,弓弦振荡出嗡嗡的轻响,太子丹得意的笑容又浮现了。
“我只能射八十步。”他指着远处的箭靶说,“最好是六十步,那便有绝对的把握。”
“就射六十步。”
第三章无奈生者难堪(6)
荆轲从容不迫地走了六十步,回过身来,从衣带上解下一枚玉环,高高举起,叫道:“太子,请以我手中物为‘的’。”
这一声,把所有的侍从的视线都吸引过来了,“什么?”太子丹大声问道,“射你那个玉环?”
“是!”
太子丹真个愣住了,“不行,不行!”他喃喃地说,“我没把握,没有把握!”
“不要紧!”荆轲鼓励他说:“太子,你只行所无事,随随便便一箭,一定中的。”
“怎能随便?射伤了你怎么办?”
荆轲看着太子丹过于持重,怎么样也鼓舞不起来,只得一笑而罢,把玉环仍旧系在衣带上,走了回来。
太子丹重新拉开了架子,弯弓搭箭,飕、飕、飕一连三响,八十步外的箭靶红心,簇攒着三支箭,左右侍从,喝出一阵响亮的彩声。
太子丹却是毫无得色,他放下了弓箭,按着荆轲的肩头说:“荆卿,我镇静的功夫,万不如你。从前有位名医,任何沉疴,一投剂无不大有起色,但遇到他至亲骨肉生病,他就不知道怎么用药了。我今天不敢射你手中的玉环,就是这个道理。”
“我领会得太子的心情。”荆轲躬身答道,“而且深为感激。”
“我也领会得你的用意,是要用这个办法来试验那班勇士们?”
“是的。酒酣之际,或者未饮之先,较艺助兴,可以观人于微。太子,”荆轲的声音变得低沉了,“恕我说句放肆的话,我并不期望,跟我一起去办事的同伴,能如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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