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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洋日记-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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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教授自豪地说:“别看这辆车破,这自动弹簧系统如果研发成功了,福特公司会把它装到林肯上面!”
我于是每周工作十五小时,帮助Steve将各式各样的感应器装到车上再拆下来,一遍又一遍地测量看似毫无意义的数据。如此反复,不厌其烦。
我不在乎课题的进展,我只在乎罗教授付给我的薪水——每小时八美元。靠着这薪水,我便可丰衣足食。我感谢罗教授,更感激阿文。归根结底,是他帮助我找到了这份工作。
Steve的实验室远离罗教授的办公室和组里其他学生的实验室。所以我并不经常见到阿文,除了每周一次的实验室例会,或是其他什么特殊的实验室聚会和聚餐。每次有这样的活动,都是阿文来传信的。我不知道以往是不是也由他来传信。不过Steve一般不参加除了例会以外的任何聚会,因为在那里,他反而成为少数民族。
我虽然听得懂台湾同事的谈话,相貌举止也与他们相近,但与他们相处时,却仍是少数民族。而且我比他们贫困,负担不起上餐馆或是咖啡馆的开销,所以也就极少参加此类的聚会。
所以,阿文总是兴致勃勃而来,垂头丧气而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乎Steve和我去不去参加聚会,不过,他每次临走时表现出的失望情绪,却总是激荡起我内心的一丝快意。我不太明白自己了。
其实,即使是那些我们的确参加了的实验室例会,也并没有任何令我感兴趣的新闻或是论文。我并不关心课题的发展,我甚至不希望Steve如期在明年春天答辩,我希望到后年五月毕业前能够一直拥有这份工作。
后年五月。还有二十五个月。仿佛实在是太久远太漫长了。漫长得如同喷气客机在高远湛蓝的天空里留下的白线,只慢慢变浅,变淡,却总也看不到终点。
这里的天空很繁忙,如此的白线网罗交织。我寻找伸向西方的一支。我幻想它跨过茫茫的大洋,到达那座我曾经生长的城市。
我却不见白线的尽头,只见它安静地扩散开来,随后就自然而然地消失在姿态万千的云里。
庞大的喷气式客机留下的痕迹竟然如此的悄无声息。不若火车开过时,由于离得近,声势就显得特别浩大。虽然浩大,却很短暂。
很多夜,我梦到古观象台和那下面缓缓开过的列车。醒后才忆起,从我家的阳台或是楼顶,已经看不到那景色了。
第一部漂洋日记(7)
五月。白雪消融。
我惊讶地发现,白雪下面的草坪竟然一片油绿。原来,那草坪从不曾枯萎,只是一直被白雪覆盖着,我便理所当然地把它想象成枯黄的样子了。
冬季学期结束了,春季学期立刻开始。我的成绩非常优异,《高级控制理论》轻而易举地得到了A+; 是全班最好的成绩。 我上课时候不再对教授的话不之所云,而对于同学们的提问也终于听明白了——其实大多数美国学生的提问,虽然语气非常的自信,但内容——什么1/x求导为什么是lnX啦,sin 除以 cos 为什么是 tan 啦——简直是要令人发笑的。
为何如此自信呢?我只是听系里一位华裔教授说过:在美国,给孩子建立自信心几乎是小学和中学教育的最重要目的。家长和老师对于孩子的一点点微小进步,都要大肆赞扬和鼓励。这和我们小时候有多不同阿——拿着满分的试卷回家,父亲只不过无动于衷地说一声“还成”罢了。
然而自信毕竟是可贵的。多一分自信,也许就多了一份勇气,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吧。再聪明的人,难免会遇到困难,如果缺乏自信,恐怕是难以前进的。
而我是不是就太缺乏自信了呢?想必是吧。也许,比起与我同龄的中国同学们,我的自信也是差着一些的。毕竟,他们没有在自家的杂货堆里消磨掉那么多的时间。
但无论如何,在美国的第一个学期,是以优异的成绩和顺利的工作作为结尾的,我的自信总该稍微增添一些了。至少,我的心情终于有些好象这生机勃勃的季节了。
我的住处也越发变得小康——犹太房东卖给我一台二十寸的彩电,是镶在巨大的木质盒子里的那种。虽然它的年龄和我不相上下,但图案和声音都很清晰,热心的老太太还帮我把她家的有线电视线路接到地下室。我的生活比以往丰富多彩了。
最令我兴奋不已的,是有线电视台里的国际频道,每夜转播四小时的华语节目。其中包括半小时的中央四台新闻联播。
发现中央四台节目的那晚,我趴在床头如痴如醉地观赏了一遍新闻联播,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当我再一次听到中央台天气预报的背景音乐时,差点儿激动得流下眼泪。
多么好笑呢,我从来都不是关心时事的人。
安阿伯的春天虽然同北京的春天一样短暂,却从不见北京那样的黄沙满天。
更何况这里满街都是盛开的桃花和梨花。所以,我有些喜欢这个春天了。
阿文却痛恨这季节。春天空气里特有的芬芳使他过敏。从NBC的女气象播报员郑重地宣布春天开始的那天起,他便开始不停地打喷嚏,涕泪横流,昼夜如此,苦不堪言。
我并没有昼夜陪伴他,我们只是在每周的例会上见面,但从他充血的双眼,疲惫的神态和马拉松似的喷嚏,我料想他应该时刻被空气里的花粉折磨着。
可我却真是喜欢这特有的春天的味道。尤其是在傍晚,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我会为了这温柔的气息而放慢脚步,在屋外故意多耽搁些时间。
可见,我和阿文的确不同。
花粉过敏却并没有妨碍阿文到Steve这里来通知各种会议和聚会,那由远而近的喷嚏声往往提前报告着他的到来。
六月的一个暖洋洋的下午,实验室的窗外一片阳光明媚,室内的空调却矫枉过正,反而让我觉得有些寒冷。
我和Steve默然地面对着张牙舞爪的汽车支架,从容地反复着我们一如既往的测试。
Steve是个非常安静腼腆的人,他不若我所接触的其他美国人那样,总是主动搜寻一些关于中国的问题,向我表达一下他们对那个遥远而神秘的东方国度的兴趣,尽管很多时候我能感觉到,他们其实丝毫不关心我给他们什么样的答案,因为他们脑中早有答案。
他们早就知道,中国人没见过电视。
大多数美国人其实对别人的文化并不真正感兴趣。就象我的第一位房东,他不关心中国和日本有什么区别,也不真正关心中国人到底知不知道电视是什么。当他偶尔表示关心的时候,只不过是想表现一下他身为美国人的优越感罢了。
然而Steve从来没有问过我关于中国的问题,于是他也就从来未曾向我表现过身为美国人的优越感。我们从来都是默默地进行着手里的工作,对话减少到最低限度。
Steve的面部线条不若其他白种人那么夸张,在我看来恰到好处。他的嘴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即使在沉思时也是这样,微笑起来便更加动人。他两腮永远都刮得干干净净,微微泛着一抹清黑色的光,剃须膏的味道幽淡而清澈。
我一般不会觉得白种人性感,但Steve是个例外。也许是因为他的样貌,也许是因为他的沉默。
他的沉默当然也会显得有些孤傲。不过,我却丝毫不反感。因为我相信,这孤傲是生在他血液里的,而不是专门做出来给我看的。
午后的阳光很快晒到他额头上,几滴汗水晶莹剔透。可我却觉得很寒冷,身上一件衬衫似乎无法抵挡强劲的空调。
我偷视他身上的T恤衫,心中疑惑他何以衣着如此单薄却还热得出汗。
时间似乎过的非常缓慢。当一个人做着他毫不关心结果的事情时,这种情况就再普通不过了。
突然间,楼道里又响起熟悉的喷嚏声。我的精神为之一振。
我为我的振奋而不安,更为片刻前的倦怠而羞愧。这份工作不但让我丰衣足食,还让我小有积蓄。我不该对它抱有厌倦之情。
阿文转眼间跨进屋来。
他告诉我们,罗教授的一位学生下个月就要毕业了,大家决定今天下午开个派对,为他送行。
这种情况不比平常,如果仍不参加,未免显得不近人情。 Steve也不好意思推托,只说要忙完手里的活再去。 他随即又补充说,也许冬可以立刻去帮帮组织者们的忙。
其实我和组织者的关系也没有密切到哪里去。 但阿文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光芒。我便不忍推托了。
我们走出实验室来,阿文似乎很开心。他告诉我,他的任务是采购。他叫我和他同去。
我们坐进他的丰田车。尽管才六月出头,车子在停车场里晒了一中午,里面比蒸笼有过之而无不及。坐在如此闷热的车里,谁又能相信,不过在一个多月之前,路边还看得到积雪呢?
我拼命摇下窗。阿文索性脱掉衬衫。他身上的T恤有些紧了,清晰地勾勒出肩背的轮廓。
我把目光移向窗外,偌大的停车场,密密地停满了各色的车辆,不知哪辆车的反光镜把阳光反射过来,刺得我有些睁不开眼睛。
汽车慢慢启动,一丝风透进车窗来,爽透心肺的感觉。
我们要去的超市在城市的另一头。吃的用的应有尽有,价格也较学校附近的商店便宜。由于距离很远,我还未曾去过。
汽车很快就驶出校园,路边不见了整齐的校舍,取而代之的是茂密的灌木林,纷乱的枝杈一片葱绿,似乎从未被人开垦过一样。
豁然间,灌木林换做蓝天白云。汽车驶上一座宽阔的桥梁,桥下河面异常开阔,若不是向天边蜿蜒而去,看不见尽头,我几乎要把它当作湖了。
“这是一条河吗?好宽哪!” 我惊叹。
“你从没来过这里吗?这可是安娜堡最美的地方了!”
“没来过。也没听说过。不过这里真美。”
“不如,我们在河边停一停吧,反正时间还早。” 阿文把车子开离主路,停在河边的一个小停车场里。
午后的太阳愈发的慵懒。河水缓缓地流动,一群鸭子躲在树荫下,啄食着鹅卵石间的泥沙。
我们坐在河边的长椅上,看着树影在水面晃动。一群雁,试探着向我们围拢过来,想必是在期望我们掏出面包或饼干来饲喂它们。
“你喜欢这里吗?” 他突然发问,“我是说美国。”
“不喜欢。” 我有些措手不及。稍加思量,我还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不想在这慵懒的环境里多费心机。
“为什么呢?” 他应该是在问我,听上去却仿佛在自言自语。
“这里天气太冷,而且也很寂寞。”
“想回北京去吗?”
“想。但不能。”
“哦,为什么呢?”
“不想让家里人失望。”
“我也是。”
“你也想回台湾么?”
“不,我不想。我是说我也不想让家人失望。”
我有些诧异。可是似乎没力气追问。都怪这午后的阳光,仿佛吸去了我浑身的能量。
我们沉默了许久。
“我家人想我回台湾。”
“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想我结婚生子,继承祖业。”
我又变得无力了。无力移动舌头或是嘴唇。微微一丝风从河面上吹来,带着些许水草的清香。
“可我还没有女朋友。我也不想结婚。”
我不知他为什么补充了这一句。我并没问什么。我的心思正在悄悄溜掉。
也许,每个人最终都要结婚吧。阿澜就曾经在日记里写到:“辉是一定会结婚的,所以我没有未来。”
可辉到底是不是结婚了呢?和那个叫做梅的女孩么?如果是的,那么现在,他们的孩子也已经长大了吧。而阿澜又在哪里呢?此时此刻,也就是他日记中写到的“未来”,他到底拥有些什么呢?
结婚。一个奇妙的字眼。记得童年的时候,我也曾经憧憬过的。 片刻前,好像还是很遥远的事情,现在却突然就在眼前了。
比如伟吧,他也许已经和于佳慧结婚了吧?多半不会,他们都还没有毕业。 伟的专科只需三年,于佳慧原本比我们早一界,今年夏天,再过一个多月,他们就都毕业了。
他们会不会马上就要结婚了呢?
野鸭纷纷跳到水里,溅起的水花搅乱了我的思绪。我转头去看鸭子,却碰上阿文的目光,似乎有些黯淡。也许是这树荫的缘故,阳光毕竟是太强烈了。
阿文随即把头转向鸭群。也许是扭得急了,被阳光晒得微红的脖颈上微微跳起一条青筋。
我的目光于是有些肆无忌弹了。如同我的手臂,似乎不经意地搭上阿文的肩。
那T恤果然有些小了,摸上去很光滑很平整。
他浑身似乎僵硬了,每块肌肉,每根毛发。
但他的体温却灼着我的手。
我收回手臂。转头去看水面的树影,它们已经延伸了许多,快到河中央了。
“我们走吧,好像很晚了。”阿文舒展一下臂膀,仿佛他肩上的肌肉已经紧张劳累了很久,此刻已然麻木了似的。
“我教你开车好吗?这样你以后可以经常到这里来。” 他突然补充了一句。
我不置可否,只有对着他微笑。
学习开车,对我当然是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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