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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哗与骚动__威廉·福克纳-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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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入地狱,在那里,他就可以永远监护着她,让她在永恒的烈火中保持白壁无暇。不过,他最爱的还是死亡,他只爱死亡,一面
①在小说中是梨树,下句中的摊贩在小说中是戏子。附录在事实和年代方面有些地方与正文不一致,因为作者写于不同时期所致,下不一一注明。爱,一面在期待死亡。那是一种从容不迫、几乎病态的期待,犹如一个恋爱着的人一面在期待,一面却又故意抑制着自己去接受他爱人那等待着的、欢迎的、友好的、温柔的、不可恩议的肉体。直到有一天他再也不能忍受,倒不是不倦忍受那种延宕,而是那种抑制,于是干脆纵身一跃,舍弃一切,向无底的深渊沉沦。一九一0年六月,他在马萨诸塞州坎布里奇投水自尽。这是在他妹妹举行婚礼的两个月之后,他要等读完一学年才自尽以免浪费了预交的学费。这倒不是因为他身上有柯洛顿、卡罗来纳、肯塔基那些老祖宗的血液,而是因为为了给他妹妹操办婚事并给他筹借学费,家里卖掉了老康普生那一平方英里土地最后剩下的那一块,而这片牧场正是他那个白痴小弟弟最心爱的,除了这片牧场,班吉最喜欢的就是姐姐凯蒂和烧得旺旺的炉火了。
凯丹斯(凯蒂) 她命中注定要做一个堕落的女人,她自己也知道。她接受这样的命运,既不主动迎接,也不回避。她爱她的哥哥,尽管他是那样的一个人。她不仅爱他而且爱他在对待家庭荣誉和这荣誉必将失去这一事实时所流露出来的一个痛苦的先知与铁面无私的法官的品质。在对待她时,他的态度也是这样的。他以为自己爱她(其实是恨她)——因为她是家庭自尊心的脆弱而必将碎裂的容器,又是使家门蒙羞的污秽的工具。不仅如此,她爱他,尽管他本身没有爱的能力,她恰恰是因为这一点才爱他。她接受这样的事实:在他眼里,至高无上的并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的贞操,她本人仅仅是贞操的保管者,其实她根本不认为贞操有什么价值,那一层薄薄的皮膜,在她心目中,连手指甲边皮肤上的一丝倒刺都不如。她知道她哥哥爱死亡甚于一切,她并不妒忌,反倒很愿意将一棵毒草(我们不妨这样假设)奉献给他。(也许她那次精心策划与安排的结婚的确起了这样的作用。)她怀了另一个男人的孩子,有了两个月身孕。当时还不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她便为之起名为昆丁,这是为了纪念她的哥哥,因为他们——她和她哥哥——都知道,他活着实际上已和死去一样。她嫁给了——那是在一九一O年——一个条件极好的印第安纳州的青年,这是头年夏天她与母亲去弗兰区·里克度假时认识的。一九一一年,她被此人离异。一九二0年,嫁给加利福尼亚州好莱坞的一个电影界小巨头。一九二五年,双方在吕西哥协议仳离。一九四0年,随着德军占领巴黎她沓无音信了。当时她凤韵犹存,也许还很有钱,因为她看上去比她实际年龄四十八岁至少年轻十五岁。这以后再没有人知道她的消息,只除了杰弗生的一个妇女,此人是县立囹书馆的管理员,是位老小姐,个子小小的象只耗子,皮肤的颜色也象耗于,是凯丹斯·康普生在中学里的同班同学。她后半辈子的时间都消磨在这些事上:给一本本《琥珀》①整整齐齐地包上一本正经的封皮,把《玉尔根》②与《汤姆·琼斯》③放在偏僻处的书架上,免得让初、高中的学生拿到,其实这些孩子连脚尖不用踮就能拿到,可地自己在弦的时候却非用只木箱垫高不可。一九四三年,整整一个星期,她象是心烦意乱,濒近精神崩溃,来图书馆的人发现她老是匆匆忙忙地关上办公桌抽屉,转动钥匙把它锁上。(因此,那些家庭主妇们,那些银行家、医生和律师的太太,其中有几个也是
①四十年代很流行的一本历史言情小说,里面有色情描写。
②美国作家凯贝尔(James Branch;1879…1958)所写的一本幻想小说,里面有些色情描写。
③英国作家亨利·斐尔丁(Henry Fielding;1707…1754)所写的一部小说,写得非常坦白。那所中学那一班的同学,她们下午上图书馆来挟着用孟菲汤与杰克逊出的报纸严严实实包住的《琥珀》与桑恩·史密斯①的作品,免得别人看见她们借的是什么书,她们相信老小姐马上要病倒,甚至于要精神失常了。)一天下午三点来钟,她关上囹书馆的门,把它锁上了,把手提包挟紧在腋下,一向苍白的脸上,由于决心要干什么事,出现了两滩潮红的晕斑。她走进那家供应农业生产工具的商店,过去杰生四世在这里当伙计,如今他是老板了,他做的是更趸进卖出棉花的生意。老小姐大踏步穿过那个黑乎乎、从来只有男人进去的洞窟般的店堂,——这里,地上堆着、墙上挂着、天花板上吊着犁铧、耙片、绳圈、挽链、车杠和颈轭,还有腌肉、蹩脚皮鞋、马用麻布、面粉、糖浆等等东西,都是黑幽幽的,因为店里的这些货物与其说是展出还不如说是储藏。那些向密西西比州农民(至少可以说是向密西西比州的黑人农民)提供农具用品以便从收成中分成的人,在丰收确实在望并且可以估产之前,是不愿提醒农民他们有些什么需要的,他们仅仅向农民提供他们特别要求的少不了的东西。话说这位老小姐继续往里走,一直走到店堂深处杰生的特殊领地里:这是一个用栅栏围起来的角落,里面摆着许多货架和分成许多小格的柜子,放着插在锈签上的轧花机收据、账簿和棉花样品,上面都积满了尘土与绒毛。这儿有一股混杂的臭昧,那是干酪、煤油、马具润滑油以及那只大铁炉发出来的,铁炉上粘着的一口口嚼后吐出的烟草渣,敢情都有一百年历史了。老小姐来到那只又高又长、台面往里倾斜的柜台前,杰生就站在柜台后面,老小姐不再朝那些穿工装裤的男
①桑恩·史密斯(Thorne Smith;1892…1934),美国幽默作家。常以俏皮笔调写色情故事。人看了,在她走进来时他们就停止了聊天,甚至连嘴里的烟草也停住不嚼了。老小姐横下几乎使自己昏厥过去的决心,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摸出一样东西,把它摊开放在柜台上。杰生低下头来看的时候,她直打哆嗦,呼吸急促——那是一张图片,一张彩色照片,显然是从一本印刷精美的画报上剪下来的——是那种炫示奢华、金钱与阳光的照片——背景是嘎纳之类的旅游胜地,可以看到有山峦、棕搁树、柏树和海摊,还有一辆马力很大的镀铬的高级敞篷跑车。照片上的那个女人没有戴帽子,头上系一条高贵的头巾,身上穿一件海豹皮大衣,那张脸竟让人看不出有多大的年纪,只觉得艳丽、冷漠、镇静,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站在她身边的是个潇洒、瘦削的中年男子,军服上点缀着德国参谋部将军的勋表和领章。——这个老鼠模样、老鼠颜色的老小姐正在为了自己的鲁莽、轻率而发抖、发愣,她的眼睛越过彩色照片朝那个没有子裔的老单身汉看去,在他身上一个古老的世家将告结束,这个家族的男子自尊心都很强,都很骄傲,即使在他们的人格已不能保持完整,骄傲也基本上变成虚荣心与自我怜悯的时候:这个世家始自那位逃离故土的流亡者,他除了自己的一条命之外几乎一无所有,可是他始终拒绝承认失败;然后是那个把自己的生命与令名当了两次赌注的人,他连输两次也仍然不肯承认失败;接着是那位完全靠了一匹只能跑四分之一英里随聪明的小马赢得一片采邑的人,他总算给穷得一无所有的父亲和祖父报了仇雪了耻,再往下是那位精明强干的州长与英姿飒爽的将军,尽管这一介武夫在率领勇敢豪侠的好儿郎打仗时败了阵,但至少是豁出命来干的;再往后便是那位饱读诗书的酒徒了,他卖去最后一块祖产并非为了买醉,而是为了让他的一个后裔能得到他心目中生活的最好机会。
“这是凯蒂!”那个图书馆馆员悄声说道。“咱们一定得拯救她!”
“是凯特①,没错,”杰生说。接着他大笑起来。他站在那里对着那张照片大笑,对着那张冷漠、艳丽的脸大笑,由于一星期来在办公桌抽屉与手提包里取进取出,这张图片连带图上的这张脸都有点发皱和卷曲了。图书馆员很清楚他为什么要笑。一九一一年凯丹斯被丈夫抛弃带了女娃娃回家,放下娃娃,搭下一班火车离开杰弗生,再也没有回来,从那时起,三十二年以来,老小姐除了叫他康普生先生以外,再没用别的称呼叫过他②。而且打从一九二八年小昆丁爬下水落管子随那摊贩私奔以来,她再没与杰生说过一句话。看出杰生心术不正的,除了黑人厨娘迪尔西,还有这位图书馆员,她光凭了自己的本能,觉察出杰生反正是利用了孩子的存在与私生女身份在钳制孩子的母亲,不仅让她一辈子不能回杰弗生,而且使自己成了独一无二的终身不变的财务管理人,掌握了她每月寄给孩子的赡养费。
“杰生!”她喊道,“我们必须拯救她!杰生!杰生!”——她仍然在喊,可是杰生已经用大拇指和食指夹住照片,往柜台外她脸上扔去。
“那是凯丹斯?”他说。“别逗了。这个婊子连三十岁都不到。咱们那位现在都有五十了。”
于是第二天图书馆仍然大门紧锁,而那天下午三点钟,我们的老小姐尽管腿脚酸疼、筋疲力尽,却仍然精神亢奋,那只手提包依旧紧紧地挟在腋下,她踅进了孟菲斯黑人区一个整洁的小院,登上一所整洁的小屋子的台阶,按响门铃。门开了,一个与
①凯特(Cad),凯蒂的简称。
②意思是有意跟他疏远,显示自己的蔑视。她年纪相仿的黑妇人平静地探出头来瞧着她。“你是弗洛尼,对不对?”图书馆员说。“你不记得我啦——我叫梅利莎·米克,是从杰弗生——”
“记得的,”那黑女人说,“进来吧。你是要见妈妈。”于是她走了进去,那是一间老黑人住的洁净然而东西塞得满坑满谷的卧室,里面有一股子老人、老太太、老黑人的气味,那个黑老婆子本人就坐在壁炉前一把摇椅里,虽然是六月,这里还微微地闷着一堆火——这个过去身量高大的女人穿了件干干净净的褪色的印花布衣服,头上缠的头巾也是纤尘不染,她那双眼睛已经模糊昏花,显然没有多少视力了——图书馆员把那张卷了角的剪报放在那双黑色的手里,这双手倒仍然很柔软、细巧,好象她三十岁、二十岁甚至十六岁时的一样,黑人妇女的手都是很经老的。
“这是凯蒂!”图书馆员说。“正是她!迪尔西!迪尔西!”
“他说什么来着?”黑老太太问道。图书馆员一听就知道她话里的“他”指的是谁,老小姐倒也不感到意外,那黑老婆子不仅料到她(图书馆员)会明白自己所说的“他”指谁,而且还马上猜出她已经把图片拿去给杰生看了。
“你还猜不出来他会怎么说吗?”她大声嚷道。“他了解到她处境不好时就会说这是她,即使我拿不出照片给他看他也会那么说。可是一等他知道有人,不管是谁,即使仅仅是我一个人,怎去拯救她,他就改口说那不是她了。可是这的确是她!你看呀!”
“你瞧我的眼睛,”黑老太太说。“我怎么能看清照片呢?”
“叫弗洛尼来!”图书馆员喊道,“她会认出来的!”可是黑老太太已经在把剪报照原来的折痕仔仔细细地叠起来了,她把纸片递还给图书馆员。
“我的眼睛不中用了,”她说。“我看不见了。”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六点钟的时候她在人头攒动的长途汽车终点站挤来挤去,那只包挟在一只胳膊底下,来回票撕剩的那一半捏在另一只手里。她被每天周期性的乘车高峰的人群挤上了暄闹的站台。搭车的人里只有少数是中年平民,绝大多数都是兵士和水手,他们不是去度假、去送死便是去找那些没有家的年轻女人,那是他们的伴侣,这些女的两年来如果运气好就在火车卧牢与旅馆里过夜,要是运气不好,就只好在坐铺、长途汽车、车站、旅馆门厅、公共休息室里对付一宿。她们仅仅偶尔在慈善机关的病房里让孽种呱呱坠地以及被管察局拘留时滞留几天,别的日子她们总是不断地兼程赶路。老小姐好不容易挤上了车,她个子比谁都小,因此她基本上是脚不着地,直到后来总算有人(是个穿卡其军服的男人,她看不出是怎样的一个人因为她早已眼泪汪狂了)从座位上站起来,一把将她抱起来,按在窗边的一个座位上。她仍然在不出声地哭泣,但是心情好了一些,已经在望着窗外往后飞掠的街景了。过了一会,汽车把城市抛在后面,要不了多久她就可以回到家中了,可以平平安安地在杰弗生镇生活下去,尽管那儿也有种种不可理喻的澈情、混乱、哀伤、愤怒与失望,可是在那儿,六点钟一到,你就可以用一幅布把这种种生活蒙起来。即使是一个小孩也可以用他那双力气不大的手把这包东西放回到那只安静、永恒的架子上去,放回到它那些毫无特色的同类物品当中去,然后转动钥匙把它锁在贮藏室里,让自己可以安度没有梦的整整一夜。对了她想,一面不出声地哭泣着就是这么回事她①不要看这张照片她知道不管这是
①迪尔西。不是凯蒂反正凯蒂并不需要别人的拯救她①已经再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值得拯救的了因为现在她能丢失的都已经是不值得丢失的东西了
杰生四世 从在柯洛顿之前的祖祖辈辈算起,他是康普生家第一个心智健全的人,并且由于他是个没有后裔的光棍,因而也是最后的一个。他性格里有讲逻辑与理性而富有自制的一面,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个古老的斯多噶派传统的哲学家:他完全不把上帝这样那样的教诲看在眼里,考虑的仅仅是警察会怎么说。他暗中敬畏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给他做饭的黑女人,从他生下时起她就是他的天故,从一九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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