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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子集-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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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明把另一只手采来的蕨全丢了,捏着自己的手指冲下坪里去。他坐到草地上大喊,装成受了重伤的样子。    
    阿黑转身向下面望五明,望到五明的手红了,“怎么,五明?真流血了?”    
    “是呀!我这只手指快断了,了不得了快来救命!”    
    这又是显然的夸张了,手不过割破了一个不到一寸长小口子而已,那么容易折断。然而见到了血,阿黑不能不跑下坪里来看望同伴了。这手明明白白是茅草割破的。五明流血是为帮阿黑采蕨,责任在阿黑,也很显然了。阿黑一跑就跑到五明身边,蹲下去,拿五明的手一看,知道伤处在中指,割了一条小缝,血从缝中出,就忙把口去吮。且撕布条子缠五明的手指,这布条是从腰带上撕下的。    
    五明这时哪里有什么痛,不过有意使坏把她喊来而已。    
    “哎呀。真痛呀!”口上虽如此喊,眼却望着阿黑半真半假的发痴。    
    阿黑一面说不要紧,一面只是笑。做鬼的人总不能全做鬼,尽说痛,其实是假的。聪明的阿黑,尽他喊,不说别的话,也不引咎自责,她懂透了他的野心。    
    然而血还是在流,阿黑记起来了,要五明把手举起来。举手象投降,五明这时向阿黑投了降。因为更接近了点,挨到阿黑的身子,有说不出的舒服。    
    血既止,不好意思再大嚷大叫了,就笑了。见到这小子笑,阿黑说:    
    “小鬼你真莽!”    
    “我不莽你就不愿意下坪里来坐坐。”    
    “那是故意了。”说时就仿佛要起身回头走去。    
    他拖定了她。    
    “不,我承认我莽!我莽!我是莽子,是蠢东西。”    
    “你这小鬼才真不蠢!”这样说,不但不走开,且并排坐在五明身边了。见到血,她心已软了。她拿了五明的手,验看血还流不流。    
    五明这人真是坏,他只望阿黑的脸。望她的眼,从眼望进去,一直望到女人的心。    
    “你认不真我吗,蠢东西?”    
    “你是观音娘娘。”    
    “又来这一套。狮子舞三道,使人厌烦。我看你还是老实一点好。”    
    “你是活菩萨。”    
    “放狗屁。你去叫你妈吧,她会赏你三个爆栗子!”    
    “你真是,见了你我就要……”    
    阿黑笑笑,不作答,咬了一下嘴唇。    
    “见了你我就要……”五明又说。    
    “就要什么咧?说瞎话我就要告伯伯。”


第四部分 一只船第12节 采蕨(2)

    五明不做声了,他笑着摇摇头,想了想,象推敲一句诗,过了一会儿才说:    
    “我见了菩萨就想下跪磕一个头,见了你也是这样。”    
    “嗤……鬼!不知道害臊!”说了且用一个指头刮他的脸。    
    “你总说人家是鬼,是小鬼,又是短命,其实人家的心是好的。”    
    “是烂桃子的心,是可以吹哨子有眼的心。”    
    “你们女子心都是好的!我见到过巴古大姐同肖金做的事。我也要……”    
    “你嘴放干净点。人家翻倒跟头,关你什么事?你自己管你不流鼻涕就好了。”    
    “他们在草地上撒野,全不怕人看到。他们做得我们也做得。”五明说了,想到另外一件事禁不住心跳。    
    “你看天气这样好,草这样软和,你(说时,已抱了阿黑)同我试一试。”    
    “你莫挨我!”她用手解除了象带子的五明的手。“你这小鬼真越来越野了。”    
    “为什么我不能野?这里又没有别人。”    
    “没有人就非撒野不可吗?”    
    “我要做肖金同巴古大姐做的事。”    
    “他们是两只狗。”    
    “我也愿意做狗。”    
    “你愿意做狗就去吃屎吧,我也拦不住你。”    
    “要吃你的……”    
    阿黑把手扬起,预备狠狠的打一下那涎脸样子。脸该打。那油嘴,也该打。    
    “你打,你打,我愿意你打死我。死了见阎王也有个报销,不白活一世。”    
    阿黑却不打,在心上想,到底怎么办?是走脱,还是让这小子胡闹一阵好,还无决然断然主意。    
    一些新的不曾经过的事情,使阿黑有点慌张。委实说,坐在自己身旁边,若是一个身高六尺腰大十围的汉子,象新场街头的那个牛屠户,手大脚长脸上长横肉,要来同在自己身边作一些不熟习的行为,的确非逃走不可。但眼前的五明,只是一个小孩子,纵那种不习惯的新事,也仿佛因对面的人得了一种轻而易与的感觉了。    
    她望到五明脸红红的十分可笑,又十分讨人嫌的样子。她又望这小子的眼。小子的眼睛放光,如点得燃纸煤子。本来是想脱身,只要下决心,同时在颜色上拿出一点正经样子,自然会把五明兴头打下。可以脱身她却不设法,也仿佛是经五明说到天气好,才明白真正是大好春天!心中却轻轻的说:“五明小鬼,你人小小的,就那么坏,再大五岁会去做土匪!”    
    假若再讨厌,也只是这样说说吧。    
    在阿黑的思索下,所谓小鬼者,也有了些觉悟。他觉得今天天气好、地方好、机会好、人好,所以不及往日萎靡。并且虽经常说要告,小小的撒野并不曾真正告发过一次,则阿黑口上说的话吓人力量已不如从前,显然是更大的撒野也不甚要紧,就更理直气壮了。    
    天气的确太好了。这天气,以及花香鸟鸣,都证明天也许可人在这草坪上玩一点新鲜玩意儿。五明的心因天气更活泼了一点。    
    他箍了她的腰,手板贴在阿黑的胸前,轻轻的抚摩着。这种放肆使阿黑感到受用,使五明感到舒服。    
    阿黑故意把脸扭过去,不做声,装成十分生气。其实一切全见到了,心在跳,跳得不寻常。    
    “菩萨,好人,大王,你不要这样!”    
    虽求,也仍然不理,还说是“家去非报告不可”。    
    这是既无胆量又无学问的人吃亏处了。若五明知书识字,就一定知道这时最好的处置方法,是手再撒点野,到各处生疏地方去旅行,当可以发现一些奇迹。    
    阿黑说非报告不可,怯是有点怯,但他却以为挨打是以后的事,管不着那么多。五明故意作可怜样子,又似乎顽皮样子,说:    
    “你让我爹打我,你就快活欢喜吗?好心狠。”    
    阿黑笑,说:“我为什么不欢喜。你这小子越来越坏!不小心还会把你关到监牢里去的,你信不信?”    
    “我不信。”    
    “不信吗?我才愿意你挨打,罚你的跪,不送你饭吃,因为你不讲规矩!”    
    “什么规矩?”    
    “我赌咒,赌十八个咒,我要把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全告诉你爹。”    
    五明不再做声。他心想:“要告,那挨打一顿,是免不了的。不许吃饭,罚跪……既然免不了挨打挨饿,索性再撒点野,把她先打一下,回头再让爹来处罚,也够合算的。”    
    “你一定要告爹吗?”五明涎脸问。    
    “你坏得很,一个小孩子,不讲规矩撒野到这样子,那还了得!”    
    他于是索性再坏一点,冷不妨把头偏过去吮阿黑的脸、耳朵和鼻子。这行动来得非常敏捷,使防御者无从防御。阿黑出其不意,被他在脸颊上吻一个够,只用手在被吻处乱抓。且的一声,身子乱动,象不受抚摩的劣马。他还想再来寻方便喂阿黑一点口水,还想咬她的舌子,阿黑可不尽五明这么胡闹了,一面挣扎脱身,一面说:    
    “你这鬼,我赌一百八十个咒,愿意见你挨你爹的老拳头擂捶!”    
    “我不怕,把我打下九十九层地狱也不怕。”    
    “不要脸,一个小孩子也这样说野话!”    
    “你说我小,我要你知道。”    
    这小痞子松了一只手就使出更坏的手法来了,一切都是崭新的,平时没有过的。    
    她把眼闭紧,只是不理会。她要说:“我没有眼睛看你那呆样子。”    
    今天的五明真是胆大包天,得寸进尺,天雷打下也不怕了。    
    虽把眼闭紧,绝对什么也不看,说就善罢干休,恐怕不那么容易。阿黑的意见,正象知道贼在眼前,假装不看见,贼就不偷东西了。但实在要偷,也请便。这意思用不着开口,似乎更分明了。    
    五明拖阿黑的手……    
    过了不久,阿黑哧的笑了,睁开眼回过头来,一只手就拧了五明的脸。    
    “小鬼,你真是作孽害人,你人还那么小小的,就学会了使坏到这样子?谁教你这一手?”    
    这小鬼,得了胜利,占了上风,他慌张得象赶夜鱼,深怕鱼溜脱手。    
    “五明,大白天这样野,不怕天雷劈你!”    
    “你还告不告我爹?”    
    “我赌一千八百个咒,非告不可。”    
    “告他老人家说,我打了你,我疼了你。”    
    五明这小子,说是蠢,才真不蠢!不知从什么地方学来这些铺排,作的事,竟有条有理,仿佛是养过孩子的汉子,这样那样,湾里坳上,于是乎请了客,自己坐主席,毫不谦逊的执行了阿黑的夫的职务。    
    这时阿黑真不须乎用眼睛看,也能估计得出碗中的菜的分量了,阿黑闭了眼,嘤了一声,就不再说话。    
    她躺在草地上象生了一场大病。    
    象一只猫一样,爬上老虎岩的虎头上蹲着的五明,唱了许多山歌,全是稀奇古怪使别的女人听来红脸的山歌。这小子的天才,在歌上同其他新事情上都得了发展机会,真得意极了。阿黑呢,她的心,这时去得很远很远。她听到远远的从坳上油坊中送来的摇槌声和歌声,记起了油坊中的一切情形来。


第四部分 一只船第13节 医生(1)

    在四川的R市的白医生,是一个有风趣的中年独身外省人,因为在一个市镇上为一些新旧市民看病,医术兼通中西内外各症,上午照规矩到市中心一个小福音医院治病,下午便夹了器械药品满街各处奔跑。天生成的好脾气,一切行为象在一种当然情形下为人服务,一个市镇上的人都知道,谁也不愿意放弃这个麻烦医生的权利,因此生意兴隆,收入却总不能超过一个平常医生。这好人三月来忽然失踪不见了,朋友们都十分着急,各处找寻得到一点消息。大江中恰在涨桃花水时节,许多人以为这人一定因为散步掉到江里去,为河伯雇去治病,再不会回到R市来了。医生虽说没有多少田地银钱,但十年来孤身作客,所得积蓄除了一些家什外,自然还有一笔小小产业。正当各处预备为这个人举行一个小小追悼会时节,因为处置这人的一点遗产,教会中人同地方绅士,发生了一些不同的意见,彼此各执一说,无从解决。一个为绅士说话常常攻击过当地教会的某通讯社,便造作一种无稽的谣言,说是医生落水并非事实,近来实在住到一个一百里外的地方养息自己的病。这消息且用着才子的笔调,讥评到当地的教会,与当地的贫民,以为医生的病是这两方面献给的酬劳。这其中自然还有一些为外人不能明白的黑幕,总不外处置医生身后产业的纠纷。这消息登出以后,教会即刻派人到所说的地方去找寻,结果自然很是失望,并没有找到医生。但各方面的人都很希望这消息不完全无因,所以追悼会便没有即刻举行。可是,正当绅士同教会为医生遗产事调解分派妥当那一天,许多人正在医生住处推举委员负责办理追悼会时,医生却悄悄的从门外进来了。    
    他非常奇怪有那么多的人在他房子里吃酒,好象是知道他今天会回来的一样,十分喜欢。的喊了一声,他就奔向一个主席的座边去,抓着了那个为他开追悼会的主席的手只是乱摇,到后在大家的惊讶中,又一一同所有在座的人握手。医生还是好好活着的,虽然瘦了一点,憔悴了一点,肮脏了一点,人仍然是那么精神。在座的人见到医生突如其来,大家都十分骇异,先一时各人在心上盘算到各人所能得到的好处,因此一来,完全失去了。大家都互相望到不好说话,以为医生已经知道了他们的事情。主席更见得着忙,把那个关于处置医生产业及追悼会的用费议案压到肘子下去,同所有在座诸人用眼睛打知会。医生却十分高兴,以为这样凑巧真是难得的事情。他猜想一定是做主席朋友接到了他的口信,因他只是打量托人带了一个口信来,他以为这口信送到了,算定他在今天回来,这些有义气重感情的朋友,大家才一同约在这里欢迎他的。他告诉在座熟人,今天真是有趣味的一天,应当各人尽醉才许回去。    
    那个主席,含含混混,顺到医生的意见,催用人把席面摆出。上了席,喝了三杯,各个客人见到医生的快乐脸孔,就都把自己心上应抱惭的事情渐渐忘记了。医生便说今天实在难得,当到大家正好把这十几天所经过的一段离奇故事,报告一下。他提议在这故事说出以前,各人应当再喝十大杯。于是众人遵命各尽其量再喝了些酒,没有一个人好意思推辞。吃了一阵,喝了一阵,大家敷衍了一顿空话,横顺各人心里明白,谁也不愿意先走,因为一走又恐怕留到这里的人说他的坏话。    
    吃够了,医生说:“今天妙极了,我要说说我的故事给大家听。”本来大家都无心听这个故事,可是没有一个人口上不赞成。其时那个主席正被厨子请出到外边窗下去,悄悄的问询今天的酒席明天应当开谁的账,主席谎说这是公份,慢慢儿再说,很不高兴的走进去。医生因为平时同主席很熟,就说:“仁兄,我同你说一个新《聊斋》的故事,明天请我吃一席酒,就请在座同人作陪,如何?”大家听到有酒吃,全拍手附和这件事,医生于是极其高兴的说他十天来所经过的那件事:    
    “我想同你们说,在最近的日子里,我遇到过一次意外事情,几乎把这时在这里同我这些最好的朋友谈天的机会也永远得不到了。关于近十天来我的行踪,许多熟人多不知道,一定都很着急。你们不是各处都打听过,各处写过信去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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