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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问官-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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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爷说:“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想懂。我是来办事的,办好了事,心里宽舒了,我自然会……”
老婊子说:“七爷办事是正经……”
正说到这里,还想用苦肉计来吓吓七爷,保驾的律师却来了。同行是冤家。这两个人论透熟人情世故,正是半斤八两,可杀个平手。
律师一见老婊子在七爷房里就知道两人谈的是什么事。律师向七爷眼睛,笑眯眯的说:“我是吹喇叭的,快用得着我吹喇叭了吧!”说了又回头向老婊子笑着,“七爷前些日子做梦,梦里见我是吹鼓手,参加他的喜事!”
老婊子知道律师在帮忙,便装作懵懂说:“可不知谁有这种好运气,被七爷看上,得七爷抬举。”
律师说:“我知道七爷心事。有一个人想念他睡不着觉,他不忍辜负人,正想办法。”
老婊子又装糊涂,问这人是谁。律师看看七爷,不即说下去,七爷就抢口说:“唉唉,先生,够了,你们作律师的,就好象天生派定是胡说八道的!”
老婊子故意装懵懂,懵懂中有了觉悟,拍手呵呵笑说:“作律师的当真是作孽,因为证婚要他,离婚也要他。”
七爷虽明白两人都是在做戏,但却相信所提到的另外一个人,把这件事看得极认真。
老婊子虚情假意和律师谈了几件当地新闻,心想再不走开,律师会故意说已约好什么人,邀七爷出门,所以就借故说还得上公司买布,回家去了。人走去后,律师拍着前额向七爷笑嘻嘻的说:“老家伙一定是为一个人来作红娘,传书递简,如不是这件事,我输这颗脑袋。”
七爷笑着,不作声,到后又忽然说:“你割下这个‘三斤半’吧。可是我们正经事总还得办,莫急忙输你这颗脑袋也好。”
律师装作相信不过神气,“我输不了脑袋,要吃喜酒!七爷,你不要瞒我,许多事你都还瞒着我!湘云一定做得有诗送你,你不肯把我看,以为我是粗人俗人,不懂风雅。”
“得了吧,我瞒你什么?家中寄了一千块钱来,我正不知道用在那一方面去。”
“七爷,你让我作张子房吗?”
“什么张子房李子房!说真话,帮我作参谋,想想看。”
事情倒当真值得律师想想,因为钱在七爷手上,要从七爷手上取出来,也不是很容易的事。并且只有一千块钱,是应当让妇人捉着他好,还是让地产希望迷住他好?律师拿不定主意。想了一阵无结果,因此转问七爷,意思如何,且自以为不配作张子房,不能扶助刘邦。
七爷也想了一下,想起二爷的教训,意思倒拿定了,告给律师,说是先办正经事,别的且放下莫提。这种表示律师求之不得。不过又不愿意老婊子疑心他从中捣鬼,所以倒拘拘泥泥,模棱两可,反着实为史湘云说了些好话,把她比作一个才女、一个尤物、一个花魁。说到末了是从七爷手中拿去了两百元,请七爷到三十一号路去吃馆子,说是住天津十多年,最新才发现这个合乎理想的经济小馆子。所谓经济的意义,就是末了不必付小费。七爷欢喜这种办法,以为简便得多,事实上也经济得多。却没有计算到菜价中早已加了两成小费,一成归饭馆,一成归介绍人。
茅大得过律师的好处,把一张《风月画报》递到七爷眼睛边,“七爷,你瞧这个,不知是谁把湘云相片上了报,说她是诗人,还说了许多趣话!”
七爷就断定是律师作的,但看那文章,说和湘云相好的,是个“翩翩浊世之佳公子”,又说是个“大实业家、大理想家”,心里也很受用,一见律师就笑着说:“少作点孽,你那文章我领教了!”
律师对这件事装作莫名其妙,“怎么怎么,七爷,我作了什么孽?犯法也得有个罪名。”
七爷把那画报抛到律师头上去,“这不是你还有谁?”
律师忍不住笑了,“我是君子成人之美,七爷莫多心。我还想把湘云和你我三人,比作风尘三侠!湘云和七爷还有边,就只我这虬髯客不大好作。”他摸摸自己光板板的肥下巴,“首先还得到劝业场去找一个髯口挂上,才有边。”
用钱问题一时还是不能解决。七爷虽说很想作件侠义事,但是事实倒也不能不考虑考虑。就因为地产交涉解决迟早不一定,钱的来源却有个限度。杭州方面无多希望了,家里既筹了一千四百,一时也不会再有款来。若一手给老婊子八百,再加上上上下下的开销,恐得过千,此后难以为继。
茅大虽得到老婊子允许的好处,事成了酬半成,拿四十喝酒,但看看七爷情形,知道这一来此后不是事,所以也不敢再加油。律师表面上虽撺掇其成,但也担心到当真事成了,此后不好办,所以常常来报告消息,总以为调查员已出发,文件有人见过了,过不久就会从某参事方面得到办法。
忠厚的三爷接到七爷的告急信,虽不相信七爷信上办交涉前途乐观的话,却清楚七爷办事要钱,无钱办不了事,钱少了事办得也不容易顺手,因此又汇了六百来。这笔款项来得近于意外,救了七爷也害了七爷。钱到手后,七爷再不能踌躇了,于是下了决心,亲手点交八百块钱给老婊子,老婊子写了红字,画了押,律师还在证人名下也画了一个押。另外还花了两百块钱,买了一套卧房用具,在法租界三十二号路租了个二楼,放下用具,就把史湘云接过来同住了。
事办成后,大家各有所得,自然都十分快乐。尤其是七爷,竟象完成了一种高尚理想,实现佳话所必需的一节穿插。初初几天生活过得很兴奋,很感动。
这件事当然不给家中知道,也不让杭州方面知道。
一个月后家中来信告七爷,县里新换了县长,知道七爷是“专家”,想请七爷作农会会长,若七爷愿意负责,会里可设法增加经费,城乡还可划出三个区域来供七爷作“实验区”,以便改良农产。七爷回信表示农会当然愿意负责,因为一面是为桑梓服务,一面且与素志相合。不过单靠县里那点经费,恐办不了什么事。一年经费买两只荷兰种猪也不够,哪能说到改良?他意思现在既在这里办地产交涉,一面就想在北方研究天津著名的白梨、丰台的苹果、北平的玫瑰香葡萄等等果品和浆果的种植法,且参观北方各农场,等待地产交涉办好了,再回家就职,还愿意捐款五千元,作本地农会改进各种农产物的经费,要七太太把这点意见先告给县里人知道。
七爷当真就在天津一面办事一面打量将来回本县服务的种种。租界上修马路草地用的剪草机,他以为极有用处,大小式样有多少种,每具值得多少钱,都被他探听出来了。他把这类事情全记载到一个小手册上去,那手册上此外又还记得有关水利的打井法、开渠法、制造简单引水灌溉风车的图说。又有从报纸常识栏里抄下的种除虫菊法和除虫药水配合方式。另外还有一个苏俄集体农场的生产分配表格,七爷认为这是新政策,说不定中国有一天也要用它。至于其中收藏白梨苹果的方法,还是从顶有实际经验顶可靠的水果行商人处请人教得来的。这本手册的宝重,也就可想而知了。
史湘云说是想读书,接过来同居后,七爷特意买一部《随园诗话》,还买了些别的书,放在梳妆台上给她看。并且买了一本《灵飞经》和一套文房四宝,让她写字。女人初来时闲着无事可作,也勉强翻翻书,问问七爷生字,且拿笔写了几天字帖。到后来似乎七爷对于诗词并无多大兴趣,所以就不怎么认真弄下去。倒是常常陪七爷上天祥市场听落子,七爷不明白处,她能指点。先是有时七爷有应酬,她就在家里等着,回来很晚还见她在沙发上等,不敢先睡。七爷以为自己办事有应酬,不能陪她,闷出毛病来不是事,要她自己去看戏。得到这种许可后,她就打扮得香喷喷的,一个人出去看戏,照例回来得很迟。七爷自然不疑心到别的事上去。茅大懂的事多一点,但他也有他的问题,不大肯在这件事情上说话。因为老婊子悄悄的给了他一份礼物,欲拒绝无从拒绝,他每天得上医院。自己的事已够麻烦了。
两个月以后,七爷对于这个多情的风尘知己认识得多一点,明白“风尘三侠”还只是那么一回事,好象有点厌倦,也不怎么希望她作女诗人了。可是天津事情一时办不完,想回去不能回去。那个律师倒始终能得七爷的信托,不特帮他努力办地产交涉,并且还带他往××学校农场和一个私人养狐场去参观。当七爷发现了身上有点不大妥当,需要上医生处去看看时,律师又为介绍一个可靠的私人开业医生。直到这律师为别一案件被捕以前,七爷总还以为地产事极有希望,一解决就可向银行办理押款,到安利洋行去买剪草机、播种机和新式耕田农具回本地服务。
七爷就是七爷,有他的性格。在他生活上,苦恼、失望、悲观这类字眼,常常用得着,起一点儿作用。但另外更多日子,过得却满高兴自足。城里土财主大都是守财奴,理想都寄托在佃户身上,有了钱不会花,只好让土匪军阀趁机压榨。七爷从这些财主眼中看来,是个败家子;在茅大眼中,一个不折不扣的“报应现世宝”。七爷自己呢,还以为自己是个“专家”,并且极懂人情世故,有头脑,阅历多,从来没有上过什么当。
一九三七年重写于北京
第三部分 大小阮第7节 大小阮(1)
学校打更人刘老四,在校后小更棚里喝完了四两烧酒,凭他的老经验,知道已十二点,就拿了木梆子沿校墙托托托敲去。一面走一面想起给他酒喝几个小哥儿的事情,十分好笑。十年前每晚上有一个年青小哥儿从裱画铺小寡妇热被里逃出,跑回学校来,爬过学校围墙时,这好人还高高的提起那个灯笼照着,免得爬墙那一个跌落到墙内泥沟里去。他原欢喜喝一杯酒,这种同情和善意就可得到不少酒喝。世界成天变,袁世凯、张勋、吴佩孚、张作霖,轮流占据北京城,想坐金銮宝殿总坐不稳。学校呢,人事上也大不相同,除了老校长其余都变而又变。那爬墙头小哥儿且居然从外国回来作训育主任了。世界虽然老在变,有一件事可不曾变,就是少数学生爬墙的行为还好好保存下来。不过这件事到用着巡夜的帮助时,从前用的是灯笼,如今用的是手电筒罢了。他心想,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衣禄,说不准簿籍上自己名分下还有五十坛烧酒待注销,喝够了才会倒下完事。
打更的走到围墙边时,正以为今晚上未必有人爬墙,抬头一瞧,墙头上可恰好正骑了两个黑影子。他故意大声的询问:
“谁?”
黑影之一说:“老刘,是我。你真是。”从声音上他听得出是张小胖。
“张少爷,你真吓了我一跳。我以为是两个贼,原来是——”
其中之另一个又说:“你以为是贼,这学校会有贼?不是贼,是两瓶酒,你可不用吓了。把你那电筒照照我。不许告给谁。我们回来取点东西,等会儿还得出去,你在这儿等着我们!”声音也怪熟,是小阮。两个年青小哥儿跳下了墙,便直向宿舍奔去。
打更的望着这两个年青小哥儿黑影子只是笑,当真蹲在那儿等候他们。
他算定这等候对他有好处。他无从拒绝这种好处!
小阮与张小胖分手后,小阮走进第八宿舍,宿舍中还有个同学点上洋烛看小说。便走到一个正睡着做梦,梦中吃鸽子蛋的学生床边,咬耳朵叫醒了那学生。两人原来是叔侄,睡觉的一个是小叔叔,大家叫他大阮。
“七叔,帮我个忙,把你那一百块钱借给我。我得高飞远走——我出了事情,不走不成!”
“为什么?你又在学校里胡闹了?”
“不是在学校里打架,我闯了祸,你明天会知道的。赶快把那一百块钱借给我吧,我有用处!”
“不成,我钱有别的用处!我得还大衣账,还矮脚虎二十元,用处多咧。”
“你好歹借我八十,过不久会还你,家里下月款来算你的。我急要钱,有钱才好走路!有八十我过广东,考黄埔军官学校去。不然也得过上海,再看机会。我不走不成!”
“你拿三十够了吧。我义兴和欠款不还,消费社总得结结账!”
“那就借六十给我。我不能留在学校,即刻就得走路!”
大阮被逼不过,一面又十分需要睡眠,勉勉强强从床里边摸出了那个钱皮夹,数了十张五元头的钞票给小阮。小阮得过钱后,从洋服裤袋里掏出了一件小小黑色东西,塞到大阮枕头下去,轻轻的说:
“七叔,这个是十五号房张小胖的,你明天给我还他吧。我走了。你箱子里我存的那个小文件,一早赶快烧了它,给人搜出可不是玩的。”因为那个看小说的同学已见着了他,小阮又走到那小说迷床边去说,“兄弟,对不起,惊吵你。再见!”
近视眼忙说:“再见再见。”
小阮走出宿舍后,大阮觉得枕下硬硬的梗住头颈,摸出来一看,才明白原来是枝小手枪。猜出小阮一定在一点钟前就用这手枪闯祸,说不定已打死了人,明早晨学校就要搜查宿舍。并且小阮寄存那个文件,先告他只是一些私信,临走时却要他赶紧烧掉,自然也是一种危险。但把两件事多想想,就使大阮安心了。枪是张小胖所有物,学校中大家都知道,张小胖是当地督办的儿子,出乱子决不会成问题。文件一烧了事,烧不及也不会牵涉到自己头上来。当真使大阮睡不着觉的还是被小阮借去了那五十块钱。小阮平时就很会玩花样,要钱用时向家里催款,想得出许多方法。这次用钱未必不是故作张皇把钱骗去作别的用途。尤其糟的是手边钱小阮取了五十,日前作好的预算完全被打破了。
至于小阮呢,出了宿舍越过操场到院墙边时,见打更的还在那墙边候着,摸出一张钞票,塞在打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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