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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问官-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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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小阮呢,出了宿舍越过操场到院墙边时,见打更的还在那墙边候着,摸出一张钞票,塞在打更的手心里:    
    “老刘,拿这个喝酒吧。不许说我回来过,说了张少爷会一枪铳了你。”    
    “张少爷不出去吗?”    
    “不出去了。”    
    “您不回来吗?”    
    “我怎么不回来?我过几年会回来的!”    
    小阮爬墙出去后,打更的用手电灯光看看手中的钞票,才知道原来是五块钱,真是一个大利市。他明白他得对这事好好保守沉默。因为这个数目差不多是三十斤烧酒的价钱。把钞票收藏到裤腰小口袋里去,自言自语的说:    
    “一个人当真有一个人的衣禄,勉强不来。”    
    他觉得好笑。此后当真闭口不谈这件事情。    
    早上六点钟,一阵铃声把所有学生从迷胡睡梦里揪回现实人间。    
    事务员跟着摇铃的校役后面,到每个宿舍前边都停一停,告给学生早上八点周会,到时老校长有话说,全体学生都得上风雨操场去听训。老校长训话不是常有的事,于是各宿舍骤然显得忙乱起来。都猜想学校发生了事情,可不知发生什么事情。大阮一骨碌爬起来,就拿了小阮昨夜给他那个东西走到宿舍十五号去,见张小胖还躺在床上被窝里。送给他那东西时,张小胖问也不问,好象早知道是小阮交还的,很随意的把它塞到枕头下,翻过身去又睡着了。大阮赶忙又回去烧那文件。事作完拿了毛巾脸盆到盥洗室洗脸,见同学都谈着开会事情。一个和张小胖同房和大阮同组的瘦个儿二年级学生,把大阮拉到廊下去,咬耳朵告大阮,昨晚上张小胖出外边去,不知为什么事,闹了大乱子,手臂全被打青了,半夜里才回转宿舍。听说要到南方去,不想读书了。    
    大阮才明白还枪给张小胖时张小胖不追问的理由。大阮心中着急,跑到门房去,找早报看,想从报上得到一点消息,时间太早,报还不来。七点半早报来了,在社会新闻版上还是不能发现什么有关的消息。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子穷病自杀了;一个童养媳被婆婆用沸水烫死了;一个人醉倒了,大骂奸臣误国——这类消息显然不是小阮应当负责的。    
    周会举行时,老校长演说却是学生应当敬爱师长一类平平常常的话。周会中没有张小胖,也不见小阮。散会后训育主任找大阮到办公楼去,先问大阮,知不知道小阮出了事。大阮说不知道。训育主任才告给大阮,小阮为一个女人脱离了他们一个秘密组织,开枪打伤了市立中学一个历史教员。那教员因别有苦衷,不敢声张,但却被邻居告到区里,有办案的人到那人家问话,盘诘被伤理由,说不定要来学校找人。若小阮已走了,看看他宿舍里有什么应当烧的,快烧掉。原来这主任就是个×××,当时的×××原是半公开的,在告大阮以前,先就把自己应烧的东西处理过了。至于那位绰号张小胖的大少爷呢,躺在床上养伤,谁也不会动他,因为区里办事的吃的正是他爸爸的饭,训育主任早就知道的。    
    大阮回转宿舍,给他那住合肥城里的堂兄(小阮的父亲)写信——    
    大哥,你小三哥昨天在这里闹了乱子,差点儿出了人命案件,从学校逃走了。临走时要钱用,逼我借钱。我为他代向同学借了五十元(这是别人急着付医院的款项,绝不能延误不还),连同我先前一时借他的共约百元。我那个不算数,转借别人的务请早为寄来,以清弟之手续。同学中注重信用,若不偿还,弟实对不起人也。    
    小三哥此次远扬,据他说有一百元就可以往广东,钱不多到上海时住下看机会。他往广东意思在投考黄埔军官学校,据说此校将来大有出息,不亚于保定军官团。弟思我家胡鲁四爷,现在北京陆军大学读书,是家中已有一军事人材,不必多求。且广东与北京政府对立,将来不免一场大战,叔侄对垒,不问谁胜谁败,吾宗都有损失,大不合算。故借款数目,只能供给其到沪费用,想吾兄亦必以弟此举为然也。学校对彼事极包涵,惟彼万不宜冒险回校。弟意若尽彼往日本读书,将来前途必大有希望。彼事事富于革命精神,如孙中山先生。孙先生往昔亦曾亡命日本,历史教员在班上曾详言其事。惟小三哥性太猛,气太盛,不无可虑,要之是吾宗一人材也。    
    大阮把信写成后看看,觉得写得不错。又在款系别人所有话旁加了几个小圈,就加封寄发了。他的主要目的是把那五十块钱索还,结果自然并不失望。    
    大阮小阮两人在辈分上是叔侄,在年龄上象弟兄,在生活上是朋友,在思想上又似乎是仇敌。但若仅仅就性情言来呢,倒是差不多,都相当聪明,会用钱。对家中长辈差不多一致反对,对附于旧家庭的制度的责任和义务差不多一致逃避,对新事物差不多同样一致倾心,对善卖弄的年青女人差不多一致容易上当。在学校里读书呢,异途同归,由于某种性情的相同,差不多都给人得到一个荒唐胡闹的印象,所不同处只是荒唐胡闹各有方式罢了。    
    两人民国十二年夏季考入这个私立高级中学。    
    有机会入这中学读书的,多半是官家子弟和比较有钱的商人地主子侄,因此这学校除了正当体育团体演说团体文学艺术团体以外,还有两个极可笑的组织,一个叫君子会,一个叫棒棒团。君子会注重的是穿衣戴帽,养成小绅士资格。虽学校规矩限制学生在校出外都得穿着制服,在凡事一律情形上,这些纨裤子弟大有英雄无用武之叹,然而在鞋袜方面(甚至于袜带),依然还可别出心裁。此外手表、自来水笔、平时洗脸用的胰子、毛巾、信封信笺,无一不别致讲究。其中居多是白面书生,文雅,懦弱,聪明,虚浮,功课不十分好,但杂书却读得很多,学问不求深入,然而常识倒异常丰富。至于棒棒团,军人子弟居多,顾名思义,即可知其平常行径。寻衅打架是他们主要工作。这些学生不特在本校打架,且常常出校代表本校打架。这两个组织里的学生增加了学校不少麻烦,但同时也增加了学校一点名誉。因为它们的存在,代表一种社会,一种阶级,就是我们平时使用它时意义暧昧,又厌恶又不能不尊重的所谓上等社会、统治阶级。学校主持者得人,加之学校走运,不知如何一来又意外得了一个下野军阀一笔捐款,数目将近五十万块钱,当局用这笔钱来补充了几座堂堂皇皇的建筑物,添购了些图书仪器,学校办下去,自然就越来越象个学校。因此在社会上的地位,比旁的学校都好。纳费多,每年来应考的学生,常常超过固定额数十来倍。


第三部分 大小阮第8节 大小阮(2)

    大小阮原是旧家子弟,喜事好弄是旧家子弟共通的特性。既考入了这个中学校,入学不久,两人就分别参加了两个组织。叔侄二人从所参加的组织,说明两人过去的环境、当前的兴味以及未来的命运。    
    五四运动来了,疯狂了全国年青人。年青人的幻想,脱离一切名分或事实上制度习惯的幻想,被杂志书报加以扩大。要求自由解放成为大小都会里年青人的唯一口号和目的。×中学位置在长江中部一个省份里,教书的照例是北京师大、北大出身的优秀分子,老校长又是个民国初元的老民党,所以学校里的空气自然是很良好的。各事都进步改良了,只差一着,老校长始终坚持,不肯让步,且由于他与学校的关系、人望,以及性情上那点固执,不许男女同学。以为学校是为男子办的,女子要读书,另有女学校可进。这种主张同时得到有势力的当局支持,所以学生想反对无从反对。五四运动过了几年,风气也略转了一点,这学校因为不开放女禁,且更为多数人拥护了。关于这一点看来似乎无多大关系的事情,无形中倒造就了一些年青人此后的命运。因为年青人在身心刚发育到对女人特别感觉行动惊奇和肉体诱惑时,在学校无机会实证这种需要。欲望被压抑扭曲,神经质的青年群中,就很出了几个作家,多血质的青年群中,就很出了几个革命者。这种作家和革命者尚未露头角时,大多数是在学校那两个特别组织里活动的。    
    小阮自从离开他的学校,当真就跑到上海,恰如当时许多青年一样,改了一个名字,住在一个小弄堂的亭子间里,一再写挂号信给乡下收租过日子的老父亲,催款接济。且以为自己作的是人类最神圣最光荣事业的起始,钱不能按时照数寄来,父亲不认识他的伟大,便在信上说出一些老人看来认为荒唐糊涂的话语。父亲断定儿子是个过激派,所指望的款当然不会寄来了。然而此外亲戚和朋友,多少尚有点办法。亲戚方面走了绝路,朋友却在一种共同机会上,得到共同维持的利益。换句话说就是有“同志”互助。物质上虽十分艰窘,精神上倒很壮旺。没有钱,就用空气和幻想支持生活,且好象居然可以如此继续支持下去。到后来自然又承受机会所给他的那一份,或成龙,或成蛇,或左,或右,或关入牢狱,或回家为祖宗结婚养儿子,在乡下做小绅士。    
    世界恰如老更夫说的在“变”,小阮不知如何一来,得到一个朋友的帮助,居然到了日本,且考进一个专门学校念书了。学的是一般人要学的——政治。家中一方面虽断绝了联系,照规矩在国内外大学读书时,都可以得到本族公款的补助。小阮用证件证实了他的地位,取得那种权利一年。可是本人在日本不到半年,北伐军队已克服了武汉。这消息对他不是个坏消息。既然工作过来的人,回国当然有出路,他回了国。搭江轮上行到汉口,找那母校训育主任,因为训育主任那时已是党内要人。出路不久就得到了——汉口市特别党部科长。在职务上他当然作的有声有色,开会发言时态度加倍的热诚,使同志感觉到他富于战斗性。他嘲笑保守,轻视妥协,用往日在学校在上海两地方生活的方式,从一个新环境里发展下去。计划打倒这个,清除那个。一面还写信给那个考入北京大学一年级学生大阮,表示他在新事业上的成功和自信;写信给家乡族中公积金保管人,主张保管人应当有年青人参加,改善补助金的办法;写信给家中父亲,要他寄钱,简简单单,要他赶快寄钱。清党事变发生时,他差一点点送掉性命。很幸运他逃出了那个人血搅成的政治漩涡,下行到九江,随同一部分实力派过南昌,参加南昌的暴动。失败后又过广州,作了些无可稽考的工作。不久广州事变,他又露了面。广州大暴动与第×方面军不合作又失败了,工运老总(也就是那个训育主任)坐了机器脚车到总工会去开会,在总工会门前被人用机关枪打掉了。到会三百五十个干部,除少数因事不克参加的侥幸逃脱外,将近三百二十个青年,全被拘留在一个戏院里,听候发落。当时市区正发生剧烈混战,一时难决定胜负。各处有巷战,各处有房子被焚烧。年青人的屠杀更在一种疯狂和报复行为中大规模举行。拘押在戏院里的小阮胸有成竹,打算又打算:老总已倒下完了,这混战继续下去,即或一两天我们方面会转败为胜,可望夺回市中心区,在转移之间,被扣住的一群,还是不免同归于尽。与其坐以待毙,倒还是找机会冒险跑路,这么办总还可望死里逃生。    
    其时戏院门前已用铁丝网围上,并且各处都安放着机关枪,但近于奇迹似的,小阮和另外两个同伴,居然在晚上从窗口翻到另外一个人家屋瓦上,从一个屋上打盹的哨兵身后脱出了那个戏院,逃到附近一个熟人家里。第二天一早,那三百个同伴,被十二辆大汽车押送到珠江河堤边去,编成三队,用机关枪扫射了。    
    四十一天后某个晚上九点钟左右,北京大学东斋大阮的宿舍里,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客人就是小阮。    
    其时大阮一面在北大外国文学系读书,一面已作了一家晚报评戏讲风月的额外编辑。因他的地位,在当地若干浮华年青学生、逛客和戏子娼妓心目中,已成为一个小名人。所住的宿舍里墙壁上和桌子上全是名伶名花明星像片,另外还挂了某名伶一幅对联。同房住的是个山东籍历史系的三年级学生,这学生平时除读书外毫无他务,一自本学期和大阮同住后,竟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戏迷”了。    
    大阮见小阮忽然出现在他面前,出乎意外,大大吃了一惊。他还以为小阮不是在南方过日子,就是在南方死掉了。    
    “呀,小三哥,原来是你!你居然还好好的活在这个人间!”    
    小阮望着衣履整洁的大阮,只是笑。时间隔开了两个人,不知如何,心里总有点轻视这位小叔。以为祖宗虽给了他一份产业,可是并不曾给他一个好好的脑子。所有小聪明除了适于浪费祖宗留下来那点遗产别无用处。成天收拾得标标致致的,同妇人一样,全身还永远带着一点香气。这一切努力,却为的是供某种自作多情的浮华淫荡女人取乐,媚悦这种女人!生存另一目的就是吃喝,活下来是醉生梦死。世界上这种人有一个不多,无一个也不少。    
    大阮只注意小阮脸上的气色,接着又说:    
    “你不是从广东来的吗?你们那里好热闹呀!”    
    小阮依然笑着,轻轻的说:    
    “真是象你说的好热闹。”    
    小阮见那山东大个子把头发梳得油光光的,正在洗脸,脸洗过后还小心小心把一种香料涂抹到脸上去,心里觉得异常嫌恶。就向大阮示意,看有什么方便地方可以同他单独谈谈。大阮明白这意思,问那同房:    
    “密司忒侯,你听戏去?”    
    那不愿自弃的大个子学生,一面整理头发一面装模作态微带鼻音说:    
    “玉霜这次戏可不能不听听。”说了才回过头来,好象初初见到房中来客,“这位客人请教是……”    
    大阮正想介绍小阮给同房,小阮却抢先答话:“敝姓刘,草字深甫,做小生意。”说后便不再理会那多情的大学生,掉头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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